一進客院並不大,視線穿過院中老樹垂落的枝椏,就能看見連接著左右廂房的穿堂,再往裏去,就是位於主位的上房,燈辛小道長的身影停在上房台階下,隻見他微一躬身,房門就應聲而開,緩緩走出個清朗的身影。


    李英歌自重生後,從身邊不少人口中聽說過無歸道長此人,然而這卻是她第一次親眼見到無歸道長,和她以道聽途說而拚湊出的模糊預想不同,越走越近的無歸道長遠比想象中的年輕,背手耷拉著寬袖袍,帶著燈辛小道長緩步走來,仿似閑庭漫步,周身自有一股難以描述的嫻雅自在,仿佛將周遭的市井喧鬧都隔離在了身外。


    李英歌定睛看去,就見無歸道長寬肩窄腰,身材修長,烏黑如緞的頭發梳成道髻,隻插了根樣式十分簡潔的黃木簪子,麵部線條溫潤流暢,長眉微挑明眸清亮,筆挺的鼻梁在臉頰處映出一小塊陰影,嘴角似彎非彎,好似時時都帶著淺笑,襯著那一身白色寬袖道袍,一錯眼一抬腳間,透著十足的謫仙氣度。


    李姝和常青都曾讚歎過無歸道長的“美貌”,李英歌直到此時此刻,才知二人所說不假。


    從她有限的認知來評斷,蕭寒潛是冷峻,袁驍泱是文雅,那麽無歸道長就是清朗如月。


    李英歌看著這樣的無歸道長,腦中不由閃過李姝曾說過的話。


    李姝曾經和她提過,當年無歸道長給尚在繈褓中的她批命時,看著已是二十出頭的年紀,按理今年已是而立之年,但現在看來,眼前的無歸道長半點不像而立,若是換上尋常少爺的錦衣華服,必會讓人錯以為是哪家朗朗俊公子,年紀至多算是弱冠。


    李英歌才想到這裏,就聽見身後門房裏,謝媽媽壓抑不住驚歎的倒吸氣聲,那聲驚歎在這鬧中取靜的小院中,顯得格外清晰突兀。


    想來被無歸道長的長相氣度驚豔到的,不獨她一人。


    隻是此刻對上無歸道長那一雙清澈得仿佛沒有任何雜質的雙眼,李英歌卻無心多加感歎,起身行禮後,徑直問道,“久聞道長大名。隻是不知道長幾次三番,讓燈辛小道長帶的那些模淩兩可的話,究竟是何用意?”


    她在無歸道長身上感覺不到絲毫敵意,但也不敢輕易將他歸入友方。


    無歸道長聞言眉梢輕挑,輪廓溫柔的麵上隨著他這一挑眉,竟顯出幾分不羈來,輕輕抖袍落座後,一開口,聲線如珠玉般清朗好聽,“姑娘不必著急,凡事講究先後因果,你不也幾次三番的暗中打探貧道的行蹤?你真正最想問的,難道不是和你‘自己’有關的那件事?”


    李英歌不得不承認,無歸道長生了一雙十分漂亮的眼睛,清澈明亮,黑白分明,幹淨得如同山澗中的泉水一般,讓人一望進去心思都跟著澄淨起來。


    她不自覺地就收斂眼中的冷色,微微吸了一口氣,幹脆順著無歸道長的話茬,直接試探道,“道長的意思是,這世間不僅有遊魂,道士能收魂一說也是真的?”


    她賭無歸道長所指的“自己”,是在暗示族妹的事。


    如果她重生那晚,族妹魂魄說的魂歸無歸道長處的話是真的,那麽就正應了無歸道長的反問,也就能解釋無歸道長為什麽對她的事似多有關注,總能算中她幾次出行,還能一語道破昨晚的事。


    她屏息凝神,對坐的無歸道長沒有讓她失望。


    清潤的嗓音響起,淡聲答道,“姑娘應該比貧道更知道世道輪迴的道理。否則你從何而來,因何立身?至於你不便喧之於口的疑問,貧道不妨直言相告——李二小姐如今安好,貧道這陣子閉關正是為她實施安魂之術,等屬於她的機緣到了,自會離開這世間,歸往她應該歸屬的地方。”


    李英歌心頭大震。


    怪不得燈辛小道長在人前人後都不稱唿她李二小姐,無歸道長張口也隻喊她“姑娘”,無非是在告訴她,他們知道族妹——真正的李二小姐已死,他們知道,她隻是個代替族妹重生的前世遊魂!


    直到聽到這一番幾近直白的話,她才敢相信,這世間是真有能斷人生死、窺破天機的玄術的!


    李英歌隻覺心緒翻騰,嘴角不由緊緊抿起,半晌才顫聲道,“族妹她……來生會得個好歸屬罷?”


    “天機不可泄露。貧道已是說了不該說的話了。”無歸道長無聲一笑,拂袖斟茶,細細品茗著輕聲道,“這不是姑娘該操心的事。你隻要知道,你和她塵緣未了就是了。”


    李英歌聽不明白,但看著無歸道長那副諱莫如深的模樣,竟無法再繼續追問,好容易才定下心神,微微冷笑道,“那麽您請我過來,是算到了我本不該屬於這裏,是打算替天行道收服我這不該‘活著’的人了?”


    她不用再問,也幾乎能肯定燈辛小道長剛才說的話不是故弄玄虛,無歸道長是真的能掐會算,不僅窺破了她昨晚的謀事,恐怕她重生後所做的那些事,都逃不過無歸道長的眼。


    李英歌想到這裏,才切實的感覺到有一股冷意直直鑽入心底。


    無歸道長卻笑得如春風般軟和,聞言輕輕搖頭,一改剛才公事公辦的口吻,帶著一絲緬懷和敬意,溫聲道,“姑娘不必遇事就往壞的方麵想,貧道請你來,其中另有淵源。而所謂的時機,並非模淩兩可糊弄人的話。姑娘昨晚若不做出那番果決剛烈的事來,貧道恐怕還得繼續等待時機。”


    李英歌眉頭微皺,“道長,您能說人話嗎?”


    侍立在無歸道長身後的燈辛小道長聞言嘴角抽抽,忍不住瞥了言語不敬的李英歌一眼。


    無歸道長卻麵色如常,如同對待不懂事的小輩一般,寬容笑道,“姑娘別急。貧道的意思是,天道要貧道不過是順應天道,想要幫你你,你若還像以前一般,遇事首先瞻前顧後牽連重重,忍大過於主動反擊,那麽貧道即便想助你,也不過是白費心力罷了。


    如今你能不被心魔影響,遇事當斷則斷,恩怨分明,多了以前沒有堅韌,則貧道出手相助才算不違人和,順應天道天意。”


    李英歌覺得無歸道長還是沒說人話,但她聽得明白,無歸道長所說的以前,指的是她的前世。


    前世她有整個內二房要兼顧,今生卻沒有那麽多牽絆,無論是至親的謝氏、李姝、李承銘等人,暫時都輪不到她來看護,而蕭寒潛,則更不需要她多加費心。


    無歸道長看了眼了然而不動聲色的李英歌,微微一笑,忽然話鋒一轉,說起一件李英歌聞所未聞的事來,“你可知大秦朝為何以道教為尊?概因開國皇後便是本朝第一代國師,也是唯一一位女國師。開國太祖皇帝能打下大秦江山,其中不乏開國皇後以玄術相助。


    隻是史官對此諱莫如深,幾番朝代更迭後,此事坊間已鮮少有人知道,更鮮少有人提起。而開國皇後出自榆陽謝氏,李夫人的娘家謝氏,正是榆陽謝氏的後代,隻不過和嫡係血脈隔得遠了,榆陽謝氏也已經落沒,李夫人的娘家更是旁支,是以你不曾聽聞過。”


    無歸道長說著微微一頓,再開口,就丟了句令李英歌料想不到的話來,“李夫人的曾曾祖母也是精於玄術之人,隻可惜子孫中並無有天分之人,才導致謝氏這最後一個玄術高超的人斷了傳承。


    你若是不信,迴頭問問李夫人即知真假。想來李夫人平時雖不曾提起,但也沒有遮掩的意思,定會如實相告。”


    李英歌的記憶中,並沒有見過外祖家的人。


    後來她旁敲側擊的和謝媽媽打探過,才知謝氏在娘家,隻有一個嫡親的弟弟,卻英年早逝,謝氏爹娘相繼去世後,謝氏就漸漸和娘家斷了來往。


    而謝氏娘家那些庶出的兄弟姐妹,也並無出色之人,在嫡支斷了血脈之後,分家的分家外嫁的外嫁,漸漸淡出了外人視線,說一句徹底敗落也不為過。


    謝氏雖沒有娘家人撐腰,但當年嫁給李子昌時,娘家爹娘陪送了大半家產,以保她將來至少能有錢財傍生,等到唯一的嫡親弟弟早逝時,也已將名下家產轉入了謝氏名下,是以謝氏能在李府內宅屹立不倒,不僅得益於李子昌的信任和放權,也不無她財力雄厚的因由。


    李英歌若有所思。


    無歸道長細看她神色變化,又道,“李閣老當年也算青年有為,想娶好門第的女子為妻說難不難。之所以會定下李夫人,也是因謝氏祖上曾風光過。再往深處說,李夫人的人品才幹隻是一小部分原因,更大的原因,則是先帝最信重道教。


    李閣老當年還是初入朝堂的楞頭青,少不得借著謝氏娘家祖上的舊名,在先帝跟前掛了名,才有了後來的提拔。也是李閣老會鑽營,之後才靠著所學所知,以及澧縣李氏的祖上功績,漸漸平步青雲,於先帝晚年間,頂替退位的前閣老,入內閣行走。”


    怪不得就是謝氏因無出,和李子昌鬧得最僵的時候,李子昌也不曾寵妾滅妻,原來其中還有這樣一番前情。


    李英歌不由聽得入神。


    無歸道長卻是再次話鋒一轉,看著李英歌輕聲一笑,“貧道所說的淵源,和謝氏這些舊時風光有關,和姑娘你也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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