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銘性子板正,開蒙進學後更是端起了一副小大人似的學究樣兒,謝氏沒少拿他打趣,過年在家無論是正院還是東跨院的人見了他都愛逗弄幾句,其中以老資格的謝媽媽為最。


    李英歌想到李承銘那一板一眼的小模樣,聽著謝媽媽這促狹提議,不由玩心大起,當下捧著麵具笑起來,點頭道,“那就依媽媽的,迴去嚇嚇小承銘。”


    汪曲想著小福全兒還未找來,慶餘街那頭的事怕是還沒完,便出言提議道,“不如先去街口的飯肆用些宵夜,奴才知道有一家湯圓做得極好,餡料多種多樣乃是其他地方少見的。迴頭也好打包兩份兒帶迴去,給李夫人和李三少爺嚐個鮮兒?”


    天下第一樓擺燈宴的席麵自然不會差,但席上眾人誰會真的把心思放在吃喝上,加之元宵正日的燈節是不宵禁的,要一直鬧到天明,這會兒離晚膳飯點已過了個把時辰,正是各色小吃宵夜出攤的時候,街頭巷尾都是飯菜香氣。


    謝媽媽一想正是這個理兒,遂附和道,“英哥兒逛了這麽久想來也累了餓了,先歇歇腳也好。汪公公待會兒可別再和老奴搶著買單,這一頓宵夜就當老奴代英哥兒迴請您一迴。”


    汪曲隻為暫時拖住李英歌,自然不會在這種小事上推諉,謙遜幾句就笑著應下。


    李英歌見汪曲對安西坊各處如數家珍,知道的名店也不少,不由想起常青說過的話,就和汪曲閑話道,“我聽常青說乾王哥哥少時常來安西坊玩兒,沒想到連您也對這裏這樣熟悉……”


    謝媽媽巴不得多了解些蕭寒潛的喜好,聞言忙豎起耳朵聽。


    這些並非不可告人之事,汪曲見李英歌有意多了解蕭寒潛,自然知無不言,揀了幾件蕭寒潛少時出宮遊玩的趣事,就著慶承街那些老字號的典故,娓娓道來。


    三人一時說得興起,李英歌偏頭細聽,不防店麵內走出一行人,兩廂撞到了一塊兒。


    李英歌人小,險些一個趔趄站不穩,透過麵具挖通的眼睛口看去,恍惚間見那人也被他撞得後退了半步,忙摘下麵具仰起頭,赫然道,“對不住。”


    麵前當先站著一位錦衣男子,側後方左右兩個青衣小廝正虛托著男子手臂扶穩人,想來是剛逛完麵具店的一主二仆。


    隻見那錦衣男子也戴著獠牙麵具,和李英歌拿在手中的紅麵獠牙麵具一般樣式,隻是那人戴的是青麵獠牙,隻尺寸也稍大些。


    再看男子一身紫紅色祥雲紋暗花長袍,腰間係著正紫色的腰帶,左側掛著半舊荷包和一枚係著紅色絡子的青玉佩,循聲低頭望過來時,就顯出他露在麵具包覆外的皮膚白潤如玉,鬢角如刀裁一般。


    哪怕未見男子真容,這顧盼間舉止的從容優雅,也引來圍在左右小攤店前的少女們側目。


    謝媽媽打眼一掃,便知那男子腰間玉佩不是凡品,再看他一身長袍乃是儒生長袍的樣式,就知道眼前這位男子至少也有個秀才的功名在身,當下側過身子將李英歌護在身後,叉手福禮道,“唐突這位公子是我們的不是,這慶承街對過就有幾間安西坊有名的醫館,公子若是有何不適,現下不如去醫館看一看?”


    李英歌一個孩子能把人撞出什麽不妥來?謝媽媽不過是看男子不像寒門小戶,又深知京城邊地權貴不願開罪人,這才委婉提議看傷,以免過後再有什麽糾葛,也因此沒有直接拿錢賠罪胡亂打發人。


    汪曲見謝媽媽出麵應對,也就沒有多話,隻躬下身子低聲道,“小王妃沒事吧?”


    李英歌聞言失笑,微微搖了搖頭,謝媽媽聽這一聲不高不低的“小王妃”,麵上賠禮的神色越發謙遜。


    謝媽媽和汪曲一唱一和不過是轉瞬間發生的事,男子聽汪曲喊撞上他的小女孩小王妃,解開麵具的手微不可察的一頓,隨即才摘下麵具,溫聲道,“人多路擠,也是我出來時沒有注意看路,我並無大礙,醫館就不必去了,小事而已,這位媽媽不必放在心上。”


    麵具後的臉眉目疏朗,未語先笑,顧盼間更顯出男子麵如冠玉,神色飛揚,一把略顯低沉的嗓音更是透著五分溫和,三分笑意,兩分謙恭。


    謝媽媽暗讚男子好人才,再看他身後的兩個小廝束手站立,麵上並無不忿神色,就知主仆三人不是那難纏的角色,遂客氣道,“公子大度不計較,老身在此代我家小姐謝過,再道一聲惱,給公子賠禮了。”


    男子勾起嘴角微微一笑,低頭看向李英歌,放緩語氣柔聲道,“街上人多,小姐進出時還請多加留心。”


    說罷衝謝媽媽拱了拱手,便帶著兩個小廝離去,除了一句對小女孩的好心提醒外,再無他話。


    謝媽媽隻覺得男子那如沐春風的笑容令人印象深刻,心下不由生出幾分好感,喃喃感歎道,“也不知是京中哪家的公子,這樣好的品貌氣度,竟從沒聽人提起過……”


    她對京中人事不可謂不熟悉,愣是琢磨不出男子是什麽身份來曆,隻事不關己就不再多想,轉頭要牽李英歌離開,錯眼一瞧頓時唬了一跳。


    隻見從她出聲應對後就沒再開口的李英歌僵立在原地,原本紅潤的一張小臉竟微微發白,一雙靈動大眼如失了神般,直直盯著那主仆三人離去的方向,一動不動。


    謝媽媽隻當李英歌是嚇著了,慌忙將人抱起來,攬進懷裏不停拿手順著後背,低聲哄道,“好英哥兒怎麽了?別怕,已經沒事了。可是撞到了哪裏?”


    李英歌任由謝媽媽緊張的查看她手上身上,心中卻不如麵上呆愣,已是掀起了滔天巨浪。


    早在男子摘下麵具的那一刻,她就認出了那張午夜夢迴令她深惡痛絕的醜惡嘴臉。


    不是前世騙她害她的袁驍泱還是誰!


    她聽著謝媽媽先前的低喃評語,隻覺得惡心得想吐,什麽好品貌好氣度,不過就是個人麵獸心的混賬東西!


    所謂的溫潤如玉,翩翩公子,前世騙過了她和她的家人,沒想到今生甫一見麵,竟也騙過了眼界毒辣的謝媽媽。


    她恨不得告訴謝媽媽真相,卻也知道在謝氏等人的認知裏,她連淇河李氏的本族都沒迴去過,又怎麽會知道袁驍泱生得什麽人模狗樣!


    何況身側還跟著個汪曲!


    李英歌死死咬住牙關,才沒讓團在胸腔的那一團灼熱爆發出來,隻伸出手按下謝媽媽溫熱的手掌,理智一點點迴歸腦際,輕聲敷衍道,“沒事,大概是那一撞吃了口冷風,胃裏有些不舒服罷了。”


    汪曲不好像謝媽媽那樣“動手動腳”,聞言鬆口氣的同時,忙道,“還是別站在大街上了,且進了飯肆歇口氣再說。”


    謝媽媽無有不應,立時歇了邊走邊逛的心思,徑直往汪曲所說的飯肆去。


    汪曲熟門熟路的要了處清靜的隔間,此時也不敢讓李英歌吃糯米做的湯圓,隻點了各式暖胃補氣的粥品上來。


    謝媽媽忙謝過,親自服侍李英歌用粥。


    李英歌食不知味。


    乍見仇人的怒狠和不忿過去,剩下的卻是疑問。


    看袁驍泱那一身妥當的裝扮,顯見不是這兩天才進京,很可能已經在城南的袁宅落了腳,否則也不會看不出半點風塵仆仆的痕跡,而常青最後一次出府打探,正是三天前,那麽袁驍泱要麽是刻意低調,要麽就是正好打了個時間差,令常青錯過了他已入京的消息。


    常青離開安西坊也有一個多時辰,從城南來迴盡夠了,這會兒還沒出現,也不知是不是出了什麽變故。


    她想起前世袁家名下雖都是尋常商鋪,但暗地裏也曾借著淇河李氏的關係,在邊關馬場插了一手分一份盈利,袁家不敢私自胡亂買賣戰馬,但家中趁機留些腳程快的好馬也不足為奇。


    那麽袁驍泱這麽快就出現在京城,還能收拾得體體麵麵的來逛元宵燈節就不是那麽意外的事了。


    看來袁驍泱這一房此番進京,淇河袁家定是鼎力支持,出了不少人力財力。


    隻是以袁驍泱的性子,又獨身快馬進京的做派,應是急著打探京中消息才對,怎麽還有閑心來逛元宵燈節?


    李英歌想到這裏,目光就落在了汪曲身上。


    是了,要說如今哪一處人最多,哪一處的人最矜貴,非今晚皇家用來擺宴的天下第一樓莫屬。


    隻是憑袁驍泱如今的家世身份,難道還妄想搭上樓內的貴人不成?


    而有了前世的慘痛經曆和教訓,她即便一時想不明白,也不敢對袁驍泱掉以輕心。


    那就是個麵上和煦,私下裏不知藏了多少陰刻狠毒心思的醜惡東西!


    李英歌隻想盡快見到常青,見謝媽媽還要哄著她再用半碗粥,就故作困頓的揉了揉眼睛,道,“我沒事了,我們出來也逛了許久,還是迴天下第一樓吧?也不知常青迴來沒有,迴頭要是不見她,媽媽就幫我往坊門口那裏找找。”


    坊門口賣花燈的最多,謝媽媽隻當常青買花燈買得樂不思蜀,當下也沒多想,摸了摸李英歌的手臉確定都暖暖的,再見她半碗粥下去麵色又恢複了紅潤,就掏錢買單,拿大氅裹好李英歌,抱著出了飯肆。


    汪曲情知再多話阻攔反而惹人生疑,隻得跟在了身後,遠遠見慶承街街口的乾王府車架旁,赫然杵著小福全兒的身影,頓時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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