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揉了揉我的頭發,拉著我走到湖邊坐下,目光投注在湖麵上,但眼睛內卻是一片空無蒼涼:“我和閼氏少年時就已經相識,那時她還不是什麽公主,隻是普通官宦人家的女兒,我也不是現在的我,而是一個一心想著建功立業的少年,我和她……我和她……”

    我小聲替他說道:“‘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你和她互相贈送了芍藥。”

    阿爹拍了下我的背說:“《詩經》還是讀懂了,我們雖互相贈送的不是芍藥,但意思卻是一樣。”

    “那她怎麽如今做了單於的妻子?為什麽不做你的妻子?不是送了芍藥就該‘共效於飛’嗎?”

    阿爹輕聲笑起來:“為什麽?該從大處說,還是從小處說?”他雖然在笑,可我卻聽得有些害怕,往他身邊靠了靠,頭埋在他膝蓋上。

    “從國家民族大義來說,因為當年的漢朝打不過匈奴,為了百姓安寧、少死人,皇家就要和匈奴和親,卻又舍不得自己的女兒,所以從普通臣子的女兒中選容貌秀麗、才德出眾者封為公主,嫁給匈奴。從我們自己說,我膽小怯懦,不敢抗旨帶著她流亡天涯,她也不能棄父母於不顧,所以她隻能做了單於的妻子。若單於待她好,即使匈奴野蠻落後,不知禮儀,那也罷了,可單於卻是一個不懂賞花的人。她哭隻是因為對自己命運的無奈。太子生氣是想多了,也是因為他畢竟是匈奴人,很多事情無法體諒,無法明白他母親的痛苦。”阿爹輕歎一聲,“如果我們再晚生幾年,趕上當今皇上親政,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

    我覺得這話似乎聽著耳熟,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兩年前,伊稚斜定親那天,他在山坡上感歎自己沒有早生幾年,不能和漢朝的皇上一爭長短,隻能看著漢朝西擴。一個漢朝的皇帝居然讓阿爹和伊稚斜一個想晚生,一個想早生。

    阿爹看我凝神思索,問道:“聽懂了嗎?”

    “一半一半,你講的皇帝單於大漢匈奴的事情我聽懂了,可我還是不懂於單為什麽那麽生氣,迴頭我再慢慢琢磨,我會勸於單不要生氣。阿爹,你讓我背那些書冊,是不是不想讓我隻做花?”

    “嗯,沒有找人教你紡線織布裁衣刺繡,也沒有教給你煮飯灑掃,我也不知道對不對。所有這些東西,她都會,但她卻在受欺負,朝堂上我可以盡力幫於單爭取利益,後宮之事我卻有心無力。”

    我搖了搖阿爹的胳膊,仰頭看著他道:“我不做嬌柔的花,我做高大的樹,不會讓人欺負

    。”

    阿爹揉了揉我的頭發:“你的性子的確不像,可正因為你這個性子,我才更要你心思機敏、體察人心、能斷善謀,否則隻是一味好強,受不了他人的氣,卻又保護不了自己,那可真是不如把你丟迴狼群中。”

    我低聲嘟囔道:“誰又想做人了?”

    阿爹笑道:“又在腹誹我,你現在已經是人,再也迴不到過去,就安心努力地做人吧!”

    我默默想了會兒,忽然一喜:“等於單做了單於,閼氏是不是可以嫁給你?”

    阿爹凝視著湖麵,緩緩搖了搖頭:“等於單做了單於,我就帶你迴中原,你既是我的女兒,自然不能在匈奴處長待,我隻教你寫漢字讀漢書,不肯讓你學匈奴的文字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她……她會做太後,於單是個孝順的孩子,她會過得很好。”

    我納悶地問:“為什麽不娶閼氏?你不想娶她嗎?匈奴可沒有漢人那麽多規矩,匈奴的閼氏可以再嫁的呀!”

    “一時的錯過,就是一生的錯過,人生中很多事情都沒有迴頭的機會。”阿爹近乎自言自語地說著。我搖搖他的胳膊:“為什麽不可以迴頭?”

    “等我們迴到中原,你長大時再來問我。”阿爹牽著我站起,“迴吧!今天要做的功課一點兒都不許差,否則休想吃飯。”

    之後沒有到一年,軍臣單於意外去世……

    我突然站起,深吸幾口氣,凝視著東方初升的太陽。原來我還是不能坦然迴憶之後的一切,還是會被刺痛。

    過去已如地上燃燒殆盡的篝火,隻剩烏黑的灰燼,可若想立即把灰燼掃去,又會一不小心就燙到手,不過總有冷卻的那天。

    阿爹最後叮囑的話再次迴響在耳邊:“玉謹,阿爹對不起你,以為可以一直看著你嫁人生子,可是如今……如今阿爹不能陪你迴中原,你自己迴去。這次你是兔子,他人是狼,你要逃,拚命地逃,逃迴中原你就安全了。你一定要活著,答應阿爹,不管遇到什麽都要努力活著,快快樂樂地活著,阿爹唯一的心願就是你過得好……”

    太陽快活地躍上大地,我迎著明麗的陽光輕聲道:“阿爹,我會過得很好、很快樂,你也要和閼氏快快樂樂的。於單,你也是。”

    阿爹總是不願意我做狼,總是心心念念想讓我迴漢朝,其實我不用逃到中原也很安全,在西域大地,沒有人能捉住如今的我,即使伊稚斜——匈奴帝國現今的單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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