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萬擔決定了給兒子結婚。

    這個問題已經考慮半年了,一直都恍恍惚惚拿不定主意。傍晚喝過湯後,他一個人坐在庭房方桌旁的太師椅上,習慣性地泡了一壺茶,獨個兒品著。看著進進出出忙忙碌碌拉豬飲羊的婆娘亞花說:“得給立勝娶媳婦了。”亞花手裏提著飲羊盆子正往廚房去,聽見後又折迴來幾步,站在方桌一邊:“你看著合適了就娶。”楚萬擔拿過來祖上代代傳下來的水煙,很輕巧很熟練,甚至很優雅地,完全是在流暢自然的過程中完成了搓煙、裝煙、點煙這一連串動作的。一口長氣深吸過了,水煙的唿嚕嚕的響聲均勻而有節奏,在亞花聽來甚至有些悅耳。唯一不太古老的用具是火柴,而不是他曆代的先人吸這個水煙時使用的淺黃色的火紙了。一根火柴燃完,他這口煙也正好吸受活,微閉著眼睛似乎靈魂已隨出口的煙氣飄然空中。這口煙剛過,端起茶碗嘰咕喝一口,才慢慢抽出煙嘴來,湊到嘴邊噗地一吹,那燃過的煙絲變成了豌豆大小的白球,應聲飛出去,落到地上後輕飄飄地滾到二門子的門檻邊去。這才又慢慢地裝起第二鍋來。

    “娶迴來給你也是個幫手。”楚萬擔的第二鍋煙剛吸著,亞花噢著答應。轉身往廚房去。

    春上,楚萬擔就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地裏大片的麥子已經返青,他出工給生產隊澆地,掮著鐵鍁順渠轉著巡水。看那兒浸水了過去捂一鍁泥上去,再到麥地去查看,害怕地中有墓子或其他窟窿跑水。一個人就尋思,立勝中學畢業後已經訂了婚,轉眼四五年已過去。今年都二十歲啦,女方那邊雖說小點,可也十八了。多一個人在家裏,雖是多了一張嘴,可也添了一份勞力。眼見生產隊快要解體,廣播上天天宣傳“承包到戶”的政策,盡管還不知是個啥包法,想來總是和現在的生產隊不一樣。咱農民不懂,聽話聽音麽,用笨法子想就是要變化一下現在的做法,把生產隊變成“承包到戶”的法兒。不管咋變總得人去變,娶迴來一個就多一個掙工分的人不是。立勝成天慌得不在家,收工後飯都沒心思吃,不是去外堡子的同學家,就是和本堡子幾個不知過日子的慌慌客閑吹亂諞,一直到半夜才迴來。娶個媳婦在家也好收攏他的心。

    “就這麽辦,再慌下去就變成溝道裏的棗刺了。”想起自己二十歲時已擔負起了過日子的擔子,對立勝現在的表現很不滿意。麥田裏轉著,他就一遍遍地下決心:“麥罷就給立勝辦事。”自己都自語出聲來:“對,就這麽定了!”手裏的鐵鍁緊緊攥著,瞪眼看著水在麥根處先流滿較低的地方後,水頭又拐來拐去尋著前進的路徑,已快到自己腳下了。他掮起鍁慢騰騰走到地頭去蹲著,等水澆到地頭後改了道再澆另一畦。

    楚萬擔在農業社已經幹了半輩子。高小隻上過一年,他父親楚通海說了句:“迴來種地”隨即撂下書包掮起了钁頭,給生產隊套耩子,犁地種田,還當過三年飼養員,二年保管,輕活重活都幹過。十八歲時父親又說:“給你娶房媳婦迴來。”三個月他就結了婚。新婚之夜糊亂撞了半晚上,新媳婦蘇亞花哭著雙手捂在兩腿間任他怎麽也掰不開。氣得罵了句:“娶你就是讓我日哩麽,捂住那地方咋哩?”亞花隻哭不語,他急得用自己的半截子羊橛一樣的東西,在新媳婦白花花的勾蛋子上亂光,邊急著催說:“快放開手讓我再日一迴。”亞花帶著哭腔哀求說:“明黑間再來,我疼得不行。”窗外猛的一聲:“不讓弄就打!”咚咚的腳步聲去了上房。楚萬擔聽見是老掌櫃的聲音,反而一下子瀉了氣,軟拉不幾地提不起勁來。倒下頭哄媳婦說:“別再把咱大哭來了又讓打你,快睡吧。”亞花哼唧著才放開手,帶著哭腔說:“你太急了,弄得我裏麵爛了一樣疼,以後慢慢。”兩人摟抱著睡去。

    第二天見了老掌櫃,楚萬擔不敢抬起頭,新媳婦給老阿公端來飯,紅著臉不哼一聲,隻顧忙活。看著新媳婦出去,老掌櫃叫進來楚萬擔說:“坐到桌子邊來吃飯。”楚萬擔說:“我還是去廚房吃。”老掌櫃通海老漢“叭”一聲,把筷子往桌麵上一拍,厲著聲:“坐下!”仰起頭又叫:“萬擔屋裏的,拿雙筷子進來。”新媳婦拿著筷子放下,頭仍不抬。通海老漢說:“記住了,從今往後萬擔開始上桌子吃飯。”新媳婦嗯一聲趕快出去。老掌櫃挺直著腰板一直瞅著萬擔,他越發頭低到了桌子下去。“熊樣子!”老掌櫃發了話:“從昨晚開始你已經是成年人了,娶了媳婦馬上就要盤算著過日子,頭低到褲襠看啥哩?”老掌櫃又一敲桌子:“要站直了,昂起頭來做人,站到高處去看遠點計劃著過日子,褲襠裏能盯個球出來。抬起頭來!”楚萬擔緩緩抬起頭還是不敢瞅父親的臉,通海老漢又訓一句:“看看你的樣子,那種事把你羞死了,又不是偷人哩,就是娶給你的媳婦嘛,你用誰也不會放個屁。看著我的眼窩!”楚萬擔臉紅成了雞冠子,眼光閃爍不定,總是不敢接觸老掌櫃的威嚴地能看透人靈魂一樣的眼神。

    晚上,楚通海靠在炕牆上,點著水煙唿嚕起來,喊萬擔兩口子過來。萬擔坐在父親炕邊的杌子上,殷勤地給點火。新媳婦兩手來迴搓弄著自己的衣角,站在木櫃邊低頭不語。萬擔說:“亞花,給咱大倒茶去。”老掌櫃完全有一家之主的氣派,眼微閉著很有節奏地吸著水煙。亞花端來茶,放在炕邊小聲道:“大,喝茶。”老掌櫃微閉著眼噢一聲,水煙一直不離開嘴。

    煙癮過足後,唏溜著一口茶喝下去,往直坐了坐。接著“吭”一聲就是清嗓子,也是每次說話前的習慣:“你兩口子聽著,咱楚家世世代代以農為本,在你老爺手裏,咱家就有二十頃地,二個長工,日子是油和麵的好日子,在水流堡子方圓幾十裏咱都算頭一富戶。就這,你老爺到死沒丟過農具,臨死的前一天,還讓長工鎖子套著牛車拉他在自家地裏轉了一圈,給你爺留的話是種好咱家的地。你爺臨走頭裏,咱已經是有著二十頃水地,十五頃慢坡地,五頃旱地的大富戶了,留給我的話還是種好自家的地。到我手裏沒有幾年,國家兵慌馬亂地剛安定下來沒幾天就實行了土改,咱家土地就歸了國家。”老掌櫃緩了口氣繼續說:“這也沒啥可惜的,全國私家的土地全收了,又沒專意挑著收咱一家的。背了個地主的成分這幾年也沒人太重視,說的是啥意思?過去的人置買土地,說明土地對人來說是重要的,對咱農民來說就是命根子,啥都得從地裏出來。後來國家統一收迴了土地歸國家所有了,這更說明土地的重要,不重要收土地迴去幹啥?國家是個啥?就是國家這麽大的一片土地麽。從那時到現在,農業社統一耕種統一收獲,咱們要積極勞動多掙工分,過好自己日子。現在萬擔媳婦進了門咱家多了一個勞力,三天過後,就隨同生產隊的人一塊下地,聽見沒有?”萬擔趕緊說:“聽見了,大,我知道要好好勞動把咱的日子過殷實。”新媳婦也說:“大,在家我媽也叮嚀過門後要孝敬老人,好好勞動。”老掌櫃高興聽這話,爽快地笑了一聲:“知道了就好,以後主要是看行動,心裏把勁鼓圓,咱的日子隻有咱自己下苦過,總是比懶著不動彈強吧。好!去!睡覺去!”楚萬擔並不是順著通海老漢的話說討老漢的高興。他是真的要依靠勞動過好自己的日子。每次農業社的上工鈴剛敲響,他總是第一個趕到堡子中間的土台下去,聽隊長派活。

    這個土台永遠刻在楚萬擔記憶的深處,通海老漢是地主,挨批挨鬥就在這台子上。他記得在一次批鬥中,堡子的民兵連長叫來了公社的造反派給助威,公社派來了一群穿軍服戴紅袖章的二十左右的二杆子貨,領頭的那個人外號叫個“運動紅”。有意在堡子人麵前耍自己的威風。他讓地富反壞站在土台上,先自己各打自己三十個耳光。要求每個耳光要讓最後一排的人聽見,邊打還要喊著:“我是地主楚通海,剝削人的不要臉,是吸血蟲造孽鬼,人民的死對頭。”耳光打不完,臉已腫脹成了鼓足了氣的豬尿泡,憋得圓圓地泛著青光。二杆子們還覺得不解饞,拿來鍁把照準每個挨鬥的人後腰就是一下,沒有一個人不倒下去的。到楚通海時一棍下去擴在了他的後胯上,隨即癱瘓了再沒下過炕。以後挨鬥,隻有楚萬擔去代替,給脖子上掛幾十斤重的牌子,把人用滑輪升到高杆頂上去讓看蔣介石,看不見了繼續看,看見了還讓繼續看個夠。提起開會,楚萬擔褲襠先就濕了。

    膽顫心驚的時日早已過去,生產隊趕忙恢複了生產,不再開人整人的所謂的批鬥會,上麵早已撤去了革命委員會,恢複了人民公社。“運動紅”和那些二杆子現在成了人人看不起的貨。楚萬擔以農為本的信心很快恢複,積極參加生產隊的各樣農活,在堡子人麵前他從不太多說話,他認為幹好活最重要。

    過去開會的土台子,今天是隊上集合分工的地方,隊長站在台子一角大聲喊,男勞力誰和誰去幫飼養室出糞墊圈,誰去東溝地裏割菜籽,女勞力去北邊割大麥。一一安排完,社員拿了農具就下地去。

    楚家過去是大家,大家有大家的一些講究,每天傍晚喝湯是免不了的,多少都得吃兩口。湯喝畢,一家人一塊議議日子上的事。亞花把湯燒好後,楚萬擔去把癱在炕上的通海老漢背下來,放在方桌邊的直背椅子上。大部分時間老漢是在炕上喝湯,隔幾天就背下炕來讓活動一下。湯喝畢,楚萬擔盡孝一樣把水煙給老漢拿來,伺候在邊上給老漢點火。往往老漢不讓他點嫌不自在。老漢過足癮,遞給萬擔說:“你也抽兩口。”這時候楚萬擔完全是頂門杠子,一家人全靠他在計劃著日子。大小事情都給老掌櫃匯報,類似初冬要窩一盆酸菜,羊尋羊娃讓誰家的公羊給配種,後院該栽一棵什麽樹,拉土墊一墊大門外的小水溝等等。開始時老漢閉起眼聽,不時地還要指導他幾句:“記住,大門口遲早都要先收拾光堂,那是咱楚家的麵子,抽空用渣子泥把門牆再裹泥一遍。”楚萬擔當即就行動,他能理解老掌櫃話的輕重,也能體會出大家之風。他往往就是從老掌櫃的一舉一動中去尋找和感受曆代先人為人處世的作法,從老掌櫃過日子的言談中理解農村人就是靠勤儉持家把日子過富裕的道理。他能理解到更重要的是他能做到,一絲不苟地在日子中去印證自己的理解,往往得到老掌櫃的首肯。後來,老掌櫃慢慢就不再管事,楚萬擔已完全繼承了祖輩的優點,日子中的渠渠道道可以說是熟道老練了。萬擔再來匯報家務事時,老漢聽了沒聽都說:“你看著去辦。”

    今晚的湯喝畢,楚萬擔照樣拿過水煙來讓老漢過癮。看著老漢吸舒服後,說:“大,生產隊的社員現在出工亂混哩,種地沒個樣子,牛頭大的土塊子不往爛砸就種上了豆子,割過的麥茬就有一尺高。唉,胡糟蹋哩麽。”老漢完全沉浸在了隻有煙能帶來的那種享受裏,迷著眼唿嚕嚕的一口長氣讓不會吸水煙的人聽見憋得心慌,動作完全是重複了成千上萬遍的輕巧動作,象不用看筷子就能準確把食物遞到口裏一樣。通海老漢吸煙的時候眼睛很少睜開,每一個動作都準確到位。聽見兒子的話不急著迴答,等到那口煙完全吸入肺部並享受到了那種快感後,才一口長氣出來,撲一聲吹了煙鍋中的豆子般大小的煙灰,才說:“別管人家,咱給隊裏出工掙咱該掙的工分就行了。”楚萬擔說:“我看見這樣糟蹋土地心裏不舒服,本來隊裏勞動日價值就低,低的原因就是收成不好,收成不好是地沒種好,社員咋就不賣力好好種地哩?收獲好了大家也都能多分一點兒,可就是沒有一個人這麽想。”通海老漢說:“你記住,事到時候總有個解決的辦法,國家也是從慌亂中剛剛過來,下來的事咋辦,等著吧到時候總是有個法子解決的。”這種話通海老漢說過多迴了,楚萬擔心想國家不象一個家庭說幹啥就馬上能幹上的。就是有變的想法,落實到農村說不定得多少年,對老漢的話隻是品味其中的道理不全信能變的。眼前農村的生產景象,實在讓他心裏不安。下午收工時,太陽還高高地在西天上徘徊,楚萬擔這時的活就是下河道去給羊割草,割滿一籠,掮在背後往迴走。到生產隊打麥場邊,看見小山似的生麥垛子,幾十個連在一起繞在麥場一周,麥垛下的地上被風吹落的麥粒不知啥當口已經發了芽,長出兩寸多長的青青綠綠的苗子來,就覺心疼。生產隊收割迴來的麥子,多年來都是如此,不急著碾打,收拾麥茬地種上秋莊稼後,才慢慢曬一場十幾個碌碡吆進去碾一場,最後一場碾不完秋莊稼就已經熟了。這些生麥垛子在場裏風吹日曬賊偷,往往損失很大。垛邊落籽發的芽社員割迴去喂羊,還高興地說:“這比草好。”楚萬擔就看不慣。迴到家估摸隊裏今年的收成,算來算去和往年差不多,每個工分也就六兩小麥,圖一毛錢左右。生產隊留一部分麥種子和機動用糧後還圖不到六兩。每年堡子人為口糧不夠求爺爺告奶奶地到處跑著借,在生產隊倉庫借不來就和隊長保管當街對罵,去親戚家借不來就斷絕交往,可就是不知道心疼地,不知道抓緊時間碾打。場上的麥子,光被成群的鵓鴿麻雀就能吃成百斤。碾打時間太長,閑閑散散的社員就是不鼓勁,根本不想沒糧時的做難。楚萬擔給隊長說過一迴,隊長說:“你說咋個就算抓緊碾打了?才摘了幾天帽子,就想指揮貧下中農了,是不是還有當隊長的想法?給你說趁早把腿圈了!”楚萬擔落了個沒趣,也沒辦法,隻有跟著社員一起混工分。

    和別人在一塊幹活盡量不說閑話,可他看不順眼別人做的活,憋不住就冒出嫌活不細的話。別人就說:“就你能,就你會種地,我在堡子幾十年了咋就不知道哩?”尤其傻子建說話可憎:“你以為你是隊長哩,指揮牛還差不多,還想指揮人。”在農村就是這,你想有自尊別人不給你,有意在人多處剝你臉皮。你覺得自尊受到了冒犯可沒辦法,隻要多說幾句馬上就撕打起來,更大麵積地剝你麵子揭你短處,專門讓你難堪就能滿足愛看熱鬧人的愛好了。楚萬擔深通此理,聽到這話後不言傳,得吆走,趕著頭牯往前去。

    隊裏的風氣越發壞起來,東方紅渠渠沿上長了十幾年的電杆楊,時不時被賊就偷挖幾棵去,堡子相連的村道兩旁的桐樹也安寧不了。賊對學校操場邊的一摟粗的泡桐也不斷下手,攪得各個生產隊不得安生。生產隊出高工分派人晚上巡邏,沒見逮住賊樹卻照樣被偷。隊裏沒辦法,幹脆在每個樹一人高處刮掉一塊皮露出一片白出來,給編了號寫了價格,社員隻要出錢就可以隨便買。楚萬擔和父親楚通海商量了,一下子買迴來九十棵電杆楊,夠蓋六間大房用的椽。為買樹把羊賣了,賣羊時楚萬擔有些猶豫,通海老漢給鼓氣說:“賣了,往後我不喝羊奶了,先買迴樹來,緩些時日就可以蓋六間大房,也壯一壯咱楚家的家道。”楚萬擔還想說少買幾棵的話,老漢拉下臉來:“樹比羊重要,房比我重要,你看著辦吧。”楚萬擔為難了半天才下決心賣了羊,按父親的安排買迴來九十根四把粗的電杆楊。

    買迴來的楊樹放在大門口,抬一根放在三角支架上,便於砍去樹身上的枝枝杈杈和碗口大的樹瘤,收拾平整後抬到後院去摞起來。立勝已是個很壯實的勞力,給父親幫著忙,大聲和堡子來往的人說話。亞花勾子蹶起老高,忙著拾掇砍下來的樹枝,曬到院子靠牆邊的太陽下。傻子建過來說:“買了幾棵樹輕狂成啥了,專門在大門口收拾,把人吝的想咳嗽。”立勝停住手裏活說:“你也買幾根迴來讓別人看看,眼饞啦?眼饞就過來蹲到跟前看,我給你泡茶去。”傻子建挽袖子就過來:“球大個娃,給你叔咋說話哩?想讓我給你緊皮不是。”這個傻子建人不傻,最大毛病就是人懶嘴爛,日子不成個樣子,一個人住在堡子西頭坡下隊裏做豆腐的窯裏。不做豆腐時他住這兒,隊裏要用地方了,他就卷起那床爛棉絮也算褥子也算被子的鋪蓋搬到麥場邊放農具的場房去。二十七八的年齡,還是光棍一條,不思自己咋過日子專愛打架,看別人的熱鬧。他兇兇走過來,立勝舉起砍樹枝的長把斧頭,受了驚嚇一樣厲聲喊:“你過來,你過來,過來砍死你!”真嚇得傻子建愣了一下。楚萬擔過去奪下立勝手裏的斧子訓斥一句:“咋對你叔說話哩,滾迴去!”立勝不服氣地扭著頭進了大門,亞花跟在後頭小聲訓兒子:“你砍你的樹枝,跟那二球貨說啥哩?”門外楚萬擔安慰傻子建:“別跟小人計較,毛頭小夥子不知高低,衝撞的地方你別在意,過後我讓他給你賠話。”傻子建不知這是打圓場的話,又托起大來,大著聲:“就說麽還咋呀,站起來沒我球高一個娃,就想騎上頭給我尿尿哩?等著他娃來,不來再算帳!”罵罵咧咧地去了。看熱鬧的人已經圍來了幾十個,看見沒打起來,掃興地嘟嚷著也散開了。

    買來的電杆楊收拾停當,前後院掃過後,因來迴抬樹把屋裏搞得零亂不整齊的毛糙勁在亞花勤快的收拾下恢複了正常。楚萬擔想讓立勝去給羊割草,話到嘴邊才想起羊已經賣了。打發立勝把茅坑裏的糞拉到門外去,再到土場子拉幾車子幹土迴來。

    生產隊的農活一直鬆鬆垮垮地到了秋後。地裏播下麥子後,老掌櫃通海老漢一下子就不行了。頭天晚上萬擔還盡孝地坐在老漢炕邊,老漢煙癮過足後說:“今晚這煙不香。”溜進被窩不再說話。萬擔接過水煙吸了幾口,沒覺出和往常有什麽不一樣的味道。坐了一會看老漢似乎已迷著了,悄悄帶上門出去。迴屋後給亞花說:“大說今晚煙不香,可能是秋裏天賣了羊斷了羊奶,虧欠得咱大肚裏寡了。你明早給大打幾個荷包蛋補一補。”亞花答應著上炕鋪了被子,伺侯楚萬擔睡下,自己才脫光溜進對腳的被窩去。溫熱的身子緊挨著萬擔的雙腿,擰身時自己的腿就挨著了萬擔襠裏的東西。萬擔睡覺從來都是不著一絲的,亞花剛挨上去,他那東西彈簧一樣崩一下彈了起來。亞花趕緊避開,小聲說:“還不敢見撞,脾氣大的要打斷我腿一樣。”楚萬擔哼一聲,渾身一陣燥熱,旋即又涼下來,那物事也就縮了迴去,悄然隱在那堆毛裏去。萬擔翻了個身,說:“該給立勝娶媳婦了。”婆娘半天不語,他又問:“聽見沒有?”婆娘嘴裏唔一聲,含糊地道:“該…了…”萬擔蹬了亞花屁股一腳低聲道:“沒出息又想了不是,兒子都快要娶媳婦了,你勁還不減,四十的人了越發利害起來。”亞花把屁股已經蹶到了他懷裏,聲是從被窩傳過來的:“你就從那邊日,快。”一句話燎撥地萬擔的火又上來,先伸手進去探了一下地方,摸著了濕津津的一片。亞花噓聲哼著,萬擔捏住重又發狂的物事,感覺裏麵一蹦一蹦地往外漲,趕緊湊近了亞花早已津濕了的那片地方,急欲挺進去。亞花勾蛋子上先被頂了幾下忍不住噓出了聲,又催他:“快,這麽多年了路還不熟。”楚萬擔受了鼓舞腰剛一弓,就聽見對麵屋子老漢底氣不足地沙沙著嗓子喊:“給我倒杯水。”萬擔馬上涼下來,掀開亞花勾子揭開被子坐起來,那物事還直挺挺地一蹦一蹦地。亞花埋怨說:“咋知道在這個時候喊,算準了一樣。”萬擔訓了她一句拉亮燈,披衣下炕去給老漢倒了杯水端過去。

    老漢雙手撐著想起來,癱瘓多年的下身沉重得根本不聽使喚,萬擔把水放在手邊的櫃蓋上,扶老漢靠在炕牆上,老漢接過水嘰咕兩口就喝了,說:“再倒一杯。”又嘰咕下去,喘了口氣才說:“咋這麽渴的。”萬擔問還喝不,老漢不喝了又想抽口煙。趕緊拿來水煙,老漢吸著了說:“去前麵叫立勝進來。”萬擔小聲說:“大,這麽晚了,等天明了吧。”老漢訓了:“去叫!”萬擔連聲答應:“行、行。”把立勝叫醒讓快到上房他爺屋裏來。

    立勝一個人在前麵房子住著,二兒子立邦在公社中學讀書,平時住校,遇星期迴來就和他哥住一起。立勝嘴裏嘟囔著穿上衣服,邊走邊摸著衣扣扣上,進了老漢房子才把腰帶係好。含糊著問了一句:“叫我咋哩,爺,半夜三更不讓人睡覺。”萬擔看著立勝的樣子拉下臉訓他:“看你已二十歲的人了,還沒個人樣,過來坐到炕邊聽你爺說話。”

    亞花在對麵屋子等了半天不見楚萬擔進來,又聽見叫立勝起來,納悶著不知爺孫幾個幹啥。起身過去看,進門問:“大,想吃啥不,看是湯沒喝滋潤麽?”通海老漢沒動一下,聲音仍沙沙著說:“萬擔屋裏的,你睡去,我爺孫說幾句話。”亞花拾個沒趣,告了聲:“想吃了叫我。”轉身出去迴到屋裏自語:“倒了幾十年的老地主了,還放不下那個窮架子,倒耽擱了我的正經事。”

    通海老漢半天不說話,捏在手裏的水煙隻做了個樣子,也不象往常那樣輕巧地裝煙,一聲連一聲地唿嚕嚕地吸著冒著了。三個人呆坐了會,老漢又要水喝,先習慣地吭一聲,也沒了先前的聲大,嗓子清利了說:“立勝啊,你也不小了。爺成天在屋裏看不見你幾迴,你都忙啥哩?”立勝還迷糊著不太清醒,聽見他爺問話,應付著:“沒忙啥,啊——”一個長哈欠剛打過,萬擔一耳光把立勝打下炕去跌坐在腳地,才一下子靈醒了。趕緊起來站在炕邊不敢亂動彈,臉上一陣一陣火辣辣地疼。萬擔慍怒著臉:“象不象個孫子,站在那兒聽你爺說話!”老漢對萬擔的猛然舉動一點兒不吃驚,接著道:“打得好,棍棒底下出孝子,我看早就該打了。立勝啊,咱們家過去是大家子,大家子就要有大家子的門風,你成天慌啥哩?給你大幫忙砍了一下樹枝,還差點和傻子建打起來。你有頭腦沒有,咱楚家和別人在街道上對罵,不是人家丟人,是咱楚家丟臉,知道不?”老漢喘了一會,氣順了繼續說:“咱祖祖輩輩靠地生活,現在靠勞動掙工分養家,你勞動沒個樣子,吊兒郎當的,那點兒象楚家的人?再下去就是第二個傻子建麽。堡子誰不嫌棄傻子建,你願意那個樣子活人嗎?以農為本是我們楚家的家傳,能讀書出門去更好。你又沒讀多少書,這日子你準備咋個過法?說!”通海老漢數落得立勝抬不起頭,嘴裏嚅嚅著說不出話,頭腦裏亂糟糟地也不知該說啥。萬擔催問一句:“想幹啥?給你爺說!”立勝半天崩出一句話:“不知道。”通海老漢接著道:“不知道好,連該務農都不知道,立家之本都忘了還能有啥出息?你大象你這麽大時,已經結婚挑起了家裏過日子的大梁。你倒好,媳婦訂下四五年了還沒個定性,娶人家娃迴來你能養活麽?不能養活誰敢跟你,給你娃說,從今往後好好地,幹活腳下放快手下放勤,日子讓人甩在後頭了,好娃哩跑都攆不上。知道不?”不等立勝答話,萬擔緊接著重複了一遍:“知道不?”立勝趕緊說:“爺、大,我知道。”老漢說:“知道了就好,說明還不瓜還有救。記住爺的話,日子是靠地裏一點兒一點兒攢著過起來的,不是成天胡亂混出來的。知道了,今後給我拿個樣子出來。睡去!”立勝轉身要走,萬擔追加了一句:“睡下好好想想你爺說給你的話。”立勝轉身噢一聲,撲踏踏出去。萬擔挪近老漢坐在炕邊,老漢似乎乏困了一樣閉了眼不言傳,萬擔等了半天,不見老漢有動靜,輕手輕腳溜下炕準備出去。“別走。”老漢說了話:“福祥,別走。”萬擔驚訝老漢叫出了自己的官名,這名字隻在念書時用過。幾十年在農村一直用萬擔,福祥這名都快忘了。今晚老漢叫出來,咋聽還不習慣。緊幾步又過去坐在炕邊,老漢伸一隻手出來握住萬擔的手說:“農業社活不緊了,招唿地給立勝把婚結了。一是了卻心事,二是給立勝也就挽了個龍頭。讓他有個牽掛,不至於成天攆著看狗連蛋支應心慌。你好好盤算一下,看屋裏有這個力負麽?沒有的話最多緩過今冬,再不敢放置時間過長。”萬擔答應著說:“趕明我好好算一下,女方那邊的禮金最少恐怕也得240元”。“你叫媒人先去問一聲。”老漢又說:“問了心裏有個數好盤算。”萬擔握了握父親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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