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她勝利式地把我介紹給他們的樂隊時,我依然無法裝出一副很榮幸的樣子:“你們好!”“你好!”其他人禮貌性地迴應了一句,隻有一個叫駱駝的,隻是冷冷地看著我,默默有些無奈有些抱歉地看看他,無所謂,他們是什麽態度都和我沒關係。我苦笑,摸了摸胸口的左邊口袋。

    我給他們填了一首詞,就是那首《安靜》。

    默默說她很喜歡這首詞,唱了一遍又一遍,說我不僅是畫家還是個詩人。我隻是笑笑,琦,你也說過,你很喜歡我提在畫旁邊的小詩。

    中間休息時,默默跑下來,陪我喝了一杯,我不明白她為什麽一定要走近我,琦,是你帶她來的嗎?如果不是,為什麽在她的身上有那麽多你的影子?我更不明白,為什麽會有這麽多人會盯上我,我想,我躲在這個噪雜的樂隊裏,就能躲過很多以後也許會出現的人吧!至於這個默默,我搞不懂她,也不想搞懂她。

    今天下班很晚,默默非要送我迴家,我拗不過她,她就這樣掛著我的胳膊,一路走迴去,這一路上她興奮地說這說那,看著她興奮激動的臉,再加上那口滔滔不絕的嘴,我隻是苦笑一下,走上天橋,她扒著橋的護欄。衝著橋下的行人喊:“你們好啊!我下班了!”她讓我也喊,我喊不出來,隻是看著北方閃爍的霓虹燈,她像撿錢似的興奮,我有些被她感染,衝著北方用盡力氣大喊:“啊——”她哈哈大笑,大罵著我是神經病,拍打著我,迴過頭來,看她那張因興奮漲紅的可愛的臉,我也被她感染了,拉著她跑下天橋,沿著大街就跑,邊跑邊喊:“下班嘍!下班嘍!”我就這樣拉著她的手的手一路飛奔,像是騎自行車馱著琦一樣自由放縱,她邊跑邊笑,大叫著:“不行了,不行了,你這個瘋子,我跑不動了!”

    我喘著氣,停下來,坐在馬路邊,她也坐下來,我不說話,默默幽幽地說:“帆!你知道嗎?我最不喜歡你這個樣子,靜靜地坐在一個地方,眼睛望著遠方,每當這個時候,我都會想,你一定又在想那個琦。”

    我沒有理她,我怎麽可能不想琦。

    “你說,廣州會下雪嗎?”

    “下雪?不知道!你想看雪嗎?”

    “我的一個朋友說下雪很美,她還說過想和我一起去看雪,想帶著我一起去看冰燈。”

    這迴輪到默默不說話了,我知道她已經猜到是琦了,她似乎不太喜歡琦。

    第二天一大早,我還沒睡醒,就被這個死丫頭咣咣的敲門聲吵醒。“這麽早,有什麽事嗎?”

    “你不是想看雪嗎?天氣預報說了,北京這兩天會降雪,走,我已經買好票了,我們去北京!”

    “什麽?”我簡直不敢相信。是她神經錯亂,還是我神經錯亂?

    “對,我帶你去看雪!”

    “不要開玩笑了!”

    “誰和你開玩笑!不要以為隻有琦能帶著你去看雪!”說著她已經把我的衣服舉到我的麵前。

    我看著她那股賭氣的任性,笑笑,摸摸左邊胸口的口袋,琦,我們去看雪。

    在火車的這一路上,我們幾乎沒怎麽說話,除了她走出臥鋪到外麵接了一個駱駝的電話,雖然火車的聲音很大,但還是聽得見她說的話:“是的,我已經決定了,我一定要這麽做,我不後悔!”

    哼!像默默這樣的人也能說出這樣的話,摸了摸胸口左邊的口袋,看看外麵的她:“和我沒有關係!”

    臨下火車前給飛發了個信息:“我到北京看雪。”飛迴信息說:“你的畫已收到,看來,我又要收到你的大作了,帆,你會快樂的!”我笑笑。

    北京的確比廣州要冷得多,下了火車直奔商場,每人買套羽絨服,然後找個旅店住下,默默把我照顧得很好,吃飯、住宿統統不用我管,在這一點上,她和琦倒是不一樣,從來到廣州,尤其是認識了他們之後,可能是蕭一舟的陰影還沒過去,錢這個東西,我始終不外露,我知道,有時候,擁有一筆巨額的財富,並不是一件幸運的事。

    在北京住了兩天,冷倒是冷得很,卻一直沒下雪,默默急得夠嗆,成天坐在屋子裏嘮嘮叨叨埋怨天氣預報騙人,說中央氣象局是大騙子,我倒是沒什麽感覺,雪景也看過,隻是沒和琦一起看過,以前一到放假,我便背著個畫夾去旅遊,難怪琦說去了哈爾濱之後要帶著我去看雪看冰燈,現在想來,這將是我永遠的遺憾了,既然不是和琦一起看,那幾無所謂了。

    到北京的第四天,天終於陰了下來,一大早默默便開始祈禱,我奇怪她為什麽這麽期待,這麽緊張。到了晚上,天終於紛紛揚揚地飄起了大雪,好大的雪啊,像是從天上一團一團往下砸一樣。默默興奮地大叫:“快,帆,快穿衣服,我們出去!”我看著雪不動,說:“等等,等天黑再出去!”默默奇怪地看看我,不再做聲。她就一直陪著沉默的我站在窗前,不再嘮叨,一站就是兩個小時,我摸了摸胸口左邊的口袋。

    天漸漸黑了下來,我發信息告訴飛“北京下雪了”飛說:“我已經守在電視機前,看見了北京的街道上行車都難。”

    “帆,我們出去嗎?”

    我轉頭看了看這個可憐的孩子,笑了:“好!”

    我們穿好大衣,站在這個幾乎沒有人走過隻是偶爾有幾輛車路過的街道上,默默興奮地感歎:“好大的雪啊!”

    站在這片雪裏,鞋子深深地陷了下去,抬手去接這空中的雪花,雪像是從半空中無端生出來的一樣,想到自己將被這無邊無際的雪世界所吞噬,感到無比的期待,抬起頭看路燈的光圈裏飛舞的雪花,像是在舞台布景下的絨毛,我想起了那個晚上,我抱著琦,琦在我懷裏大哭,也是這樣的街道,也是這樣一盞路燈,隻是,今天的雪比那晚的雪要大太多,眼前的人也不再是琦,抬起手摸摸胸口左邊的口袋。

    默默走過來,把我放在日記本上的手輕輕拿下來:“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看著她滿是期待的眼睛和凍得發紅的臉,想著這麽長時間以來,她所做的一切,我走過了多少個不熟悉的“他鄉”,一個人看了多少場雪,琦還沒來得及陪我走過這一段便匆匆離開了,沒想到第一個站在我身邊陪我一起看雪的竟會是她,可是,這過去的點滴真的能這麽輕易地釋懷嗎?琦給了我一片陽光,琦給了我一個媽媽,琦給了我一個家,琦給了我一份沉甸甸的感情,琦是站在原地用她的生命保護了我,她還對我說其實我很好……我怎麽能夠做到讓這些輕易地流過,難道你就能做到嗎?

    我把落在她臉上的雪擦掉:“你能忘得掉嗎?我們誰都做不到。”默默不相信地看著我,眼裏含著淚跑掉了,我沒有追他,我一個人留在這雪的世界,站在路燈的光圈下,抬手摸摸胸前左邊的口袋,琦,我陪著你看這雪,這幅畫應該很美,飛應該喜歡,他會看懂。

    飄雪

    是這樣的季節

    我和著寧靜

    踩踏著一地的精靈

    你和它一起飄動

    是誰

    在為誰伴舞

    它們輕撫

    為你塗上一層生命的澄清

    點綴

    你即將離去的行程

    我在這裏等待

    等待握你的晶瑩

    這裏

    是否留下你過往的痕跡

    浸泡

    那時,青蔥的年輪

    就這樣

    我抱著你們老去

    悠悠蕩蕩

    還是在這樣一個飄雪的季節裏

    我哭泣

    因為你的離去

    而我留在這裏

    空守著

    一片記憶

    迴去的時候,默默已經睡著了,臉上掛著淚,手裏握著一個項鏈似的東西,沒開燈,我也看不清楚,幫她蓋好被子,我迴到自己的床上,把日記本放在枕頭下,琦,今天的雪好看嗎?和哈爾濱的雪相比,哪個更漂亮?

    迴廣州的這一路上,默默沒了來時的興致,可以說有些失望,她一臉的無辜,手扶著額頭,看著外麵,頭發斜批下來,她真是像極了琦,我看呆了,我當然知道她為什麽失望,她滿懷希望地帶我來看雪,最終我卻沒有給她希望的結果,下了火車臨分手前,我拉住她,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默默,謝謝你!”

    “帆,這是你第一次喊我的名字!”

    “謝謝你帶我去看雪!”

    “這就是你的感激方式嗎?”

    “對不起,我隻能做到這些!”

    “好!如果我說我心甘情願做個替代品,怎麽樣?”

    她的眼睛一刻不曾離開過,直白強勁,熱烈地看著我的眼睛,在這樣的追問和注視下,我連逃的餘地都沒有,我想逃,我的眼睛從她的注視下躲開,低下頭。

    “看著我,必須迴答我!”

    “代替品”這三個字講出來有些諷刺,有些懷疑,有些不忍,有些愧疚……事情怎麽發展到了這個地步?琦,你告訴我這是怎麽迴事?我閉上眼,淚流了出來,抬起手摸胸口左邊的口袋。

    “迴答我!”她一把打掉我抬起的手,“你總是抓著這本日記不放,你總是抓著這記憶不放,你到底想怎樣?你準備就這樣麻醉下去嗎?琦死了,她死了,她不會再迴來,你聽到沒有?”她歇斯底裏地喊著。

    “對不起!”我轉身跑掉,留下了哭著癱坐在地上的她。

    到底是你想做替代品,還是想讓我做替代品?我放不下尊嚴去做你記憶裏的影子,我也不能自私到靠在你的身上找琦的影子來安慰自己,這樣做對不起自己,對不起飛,對不起琦,也,對不起你!

    我不明白為什麽我總是陷在這樣的糾葛中,為什麽無論我怎麽逃,都逃不開這種生活模式,我已經犧牲掉一個琦,犧牲掉了一個飛,還要付出怎樣的代價才能給我一份平靜的生活?整整一天我都沒有出門,沒有去香香餐館吃飯,我吃了一天的泡麵,晚上我沒有去酒吧,我不知道要怎樣麵對默默,我想,或許,又到了我該離開的時候了,那麽下一站,我該去哪兒呢?

    現在正是酒吧裏燈紅酒綠的時候,酒吧外麵的人行色匆匆,酒吧裏的人瘋狂地喊叫著,發泄著自己疲憊的情緒,麻醉著自己,也是躲避著生活。駱駝他們也一定用力地敲擊著樂器。駱駝看默默的眼睛總是充滿了擔心和無奈,滿腹的心事,這個火性但沉默的人,也是藏起了滿肚子的話沒有對默默說。默默呢?是站在台上緩緩地唱歌,還是又收起自己所有的痛苦,大笑大叫著又和客人去拚酒?

    我想我必須離開了。拿出電話,給飛發信息,信息寫到一半,門開了,我迴頭看,門口站著一個長頭發的女孩子,屋子裏沒有開燈,在黑暗中我們這樣對視著:“默默,你……”

    她慢慢走過來,站在跟前,我看得清,她臉上有亮晶晶的淚珠,“默默,這個時間……” “帆,對不起!我不再逼你,你去想著你的琦,我隻有一個請求。”

    聞著她身上的酒味,不禁皺起了眉頭。“你,你站好!”

    她趴在我身上,哭得更傷心,“帆,答應我,我隻有一個請求!”

    “你,你說!”

    “不要離開!不要走!讓我知道,你就在我身邊,隻要能看見你,我願意這樣靜靜地唱歌給你聽,不會打擾你安靜的生活,這樣好不好?好不好?”

    琦,我該怎麽辦?注定的嗎?輕輕地拍著她,我看到琦在不遠的地方看著我笑,像在操場的軟梯上那樣地看著我笑,“帆,不要擔心,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

    我拍拍默默的後背,說:“好了,別哭了,你好好睡一覺。”

    “不要走好不好?”

    “我……我不會離開。”看著寫了一半的信息,隻好按了“取消”鍵,收起了電話。

    默默哭累了,躺在床上很快地睡著了。

    我也沒有力氣再想了,算了,順其自然吧,看著熟睡的默默,也不免生出了許多憐憫,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這種痛苦,我何嚐沒有體會。隻不過,她失去的是她的戀人,而我失去的是一個朋友,一個親人,於茫茫人海中,能夠找到這個人的影子也能帶來這份失而複得般的驚喜,這份珍惜就被誇大了許多,仿佛於水中抓住了一根浮木,舍不得,也不敢再放手。

    默默果然安分了許多,每天我們幹著自己的一份事,我幫著打打雜,謝謝歌詞,給酒吧畫些畫掛在那裏等著賣,賺幾個錢。

    她不再纏著我去我家,不再強迫我做這做那,我倆相安無事,隻是在每晚唱歌時,時不時地看過來。

    這些天掛在酒吧的畫賣得出奇的好,酒吧老板找到我,讓我再抓緊畫幾幅送來,商人,利益永遠是第一的。不過,我也奇怪了,我的畫有那麽好嗎?怎麽會有人花錢去買?我這個人不求上進,更沒有什麽遠大的理想抱負,從小到大,都不曾放下過畫筆,卻從來都沒像別的小孩子一樣雄心勃勃地立誌說自己要做個大畫家,像開個畫展這種誌向都不曾有過,現在,突然間受到注意,得了些小成績,竟有了些小小的成就感,像一個小學生,考試考了100分,有那麽點小小的沾沾自喜和驕傲。迴去的路上不覺輕快了許多,抬起手摸了摸胸口左邊的口袋。

    當老板把賣畫的錢交給我的時候,雖說隻有兩萬多塊,可我還是開了到廣州後的第一個玩笑:“我發財了!”老板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迴頭時看見默默正看著我笑,我走過去:“一起到那邊休息休息?”默默一愣,“好啊!”我們坐在窗前,隻隨便聊了聊,多半時間還是沉默,晚上下班時,竟破天荒地提出送她迴家,路上,我問:“最近還好嗎?”“還可以,你呢?”“還好!”事實上,我們天天見麵,問這些似乎無關痛癢了些,“最近忙吧?畫畫,還應付得來嗎?”“還好!”“注意身體!”“好!”這就是一路上我們的全部談論內容。

    交給了老板10幅畫後,向老板和樂隊請假,要離開幾天。老板說:“那黃老板辦公樓那幾幅畫的價錢怎麽辦?他還要和你麵談!”

    我笑笑:“沒關係!都由你來定吧!隻是,這個職位一定給我留著。”老板哈哈一笑:“一定一定。”

    轉身看默默時,想起答應過她不離開,對她說:“過幾天迴來。”默默點點頭:“我去送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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