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味人生最好莫過於江南早春的雨季了,那如絲如線的春雨最易勾起人們對往事的迴憶。正是在這樣一個春天,在這樣一個時節,伴著綿綿春雨,我叩開了旅居蘇州的病榻作家亢彩屏的家門,同時也叩開了她與丈夫湯宜莊開始於四十年前的如歌歲月……。

    真正的愛情用忠誠來維持自已的生命,在它看來,最巨大的犧牲便是最甜密的幸福。

    —法“雨果

    一

    1962年4月的一個傍晚,伴著習習涼風從寧夏大學教職工單身宿舍二樓一個窗口飄出一陣悠揚的琴聲。循聲望去,隻見拉琴的是一位三十出頭的年輕人,中等身材,國字臉,穿著一身已經洗耳恭聽得發白的舊軍裝。他拉得那麽投入以致絲毫沒有注意到隔壁宿舍一位頭紮兩隻羊角辮的姑娘正靜靜地欣賞著他的“手風琴獨奏音樂會”。這位姑娘就是剛從寧夏醫學院借調來的黨史教師,她有一個燦爛的名字-亢彩屏。平日愛唱民歌的她已經不止一次地陶醉在年輕人那悠揚的琴聲中了,隻是令她有些疑惑的是:他的琴聲為什麽總是帶有一種淡淡的憂傷,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那位拉琴的教師名叫湯宜莊,今年已經33歲了,是個‘摘帽右派’,平時不大言語,很沉悶的,我們這些教政治的人與他接觸不得。”看著小彩屏那張布滿疑雲的小圓臉,同宿舍的一位同事終於忍不住告誡道。“摘帽右派?”亢彩屏心中不由得“咯噔”了一下,在中國人民大學所經曆的反右鬥爭使她充分意識到“摘帽右派”對一個教師來說意味著什麽。然而,正是“摘帽右派”這個在當時令許多人忘而生畏的名詞卻使小彩屏對湯宜莊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探求欲望,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呢?她愛唱歌,他好拉琴,又是隔壁鄰居,時間一長,兩人難免在一起拉拉唱唱。漸漸地,亢彩屏發現這位比自已大八歲的兄長為人正直、誠實,治學嚴謹,談吐也不失風趣幽默。隨著歲月的流失,她對這位被同事視為“不可接觸的人”產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異樣感覺。而湯宜莊自打認識了亢彩屏後,雖然他的琴聲也不時地出現了以前少有的歡快旋律。然而在心目中,他隻把她看作一位異性小同行,絲毫沒有想到“戀愛”這兩個字眼,畢竟他倆政治身份太懸殊了:一個是受到專家誇獎的女教師,一個是“摘帽右派”。而且,自被打入“另冊”後,他早已將“愛情”這兩個字眼從自已生活詞典中抹掉了。直到有一天,當小彩屏鼓起勇氣向他坦露心跡時,他才如夢初醒,原來愛情之神並沒有因為自已“摘帽右派”的政治身份棄他而去。

    “一個黨史教師竟然和‘摘帽右派’談起了戀愛,真是不可思議!”湯宜莊和亢彩屏的談戀愛的事在校領導及革命積極分子中引起了極大的反響。“你要政治前途,還是要湯宜莊,迴去好好考慮吧!”“憑你的條件,找什麽樣的人不可以,為什麽偏偏要找湯宜莊這樣的人呢?”“彩屏,我是一個在政治上被判了‘無期徒刑’的人,我不能給你帶來幸福,你以後就別來找我了!”領導的告誡、朋友的勸告,戀人的疏遠使亢彩屏陷入了極度的矛盾和痛苦之中。多少個夜晚,她在床上輾轉反側,淚水浸濕了枕頭,事業、前途、地位、家庭,她都在人生的天平上反複掂量過。最終,她選擇了高尚的愛情,為了愛情,她願承受由此帶來帶來的一切後果。

    盡管亢彩屏為愛情作好了迎接下來切挑戰的準備,但隨之而來的打擊比她料想的不知要殘酷多少倍。她與湯宜莊的戀愛被看作“認敵為夫”“大逆不道”,是“新形勢下階級鬥爭的新動向”。“五反”運動開始後,她被列為重點批鬥對象,並被上報為“反動教師”攆出了黨史教研組,下放到“四清”工作隊接受教育。而湯宜莊也因“拉女革命教師下水”“腐蝕革命同誌”而遭到更為嚴厲的批鬥。但殘酷的現實並沒有能改變她倆在愛情上的選擇,在亢彩屏下鄉期間,亢彩屏以湯宜莊家人的名義與戀人保持書信聯係。在每封信的落名處,她總是畫上一隻大花貓,而湯宜莊也總在每封信的末尾畫上一隻小老鼠。在那段日子裏,湯宜莊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亢彩屏的健康狀況。她患有腎炎、浮腫,並不時伴有昏暈,農村艱苦的生活她能吃得消嗎?他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一次,亢彩屏在工作中突發高燒,被送進了醫院,經醫生診斷為丹毒症。不久,亢彩屏被退迴學校。當時正值學校放寒假,在迴到西安老家休養了一段時間之後,亢彩屏又拖著病體迴到學校在校圖書館閱覽室做了一名圖書管理員。“為什麽和摘帽右派談戀愛竟遭到如此的磨難,黨的政策究竟怎麽樣呢?”麵對現實,亢彩屏以二姐的名義給當時以胡耀邦為書記的團中央寫了一封信。很快,團中央通過《中國青年》雜誌社轉來了一封迴信:“右派分子在其摘帽以後即是人民之一分子,你們如果戀愛當然是允許的。捧著來信,湯宜莊和亢彩屏心花怒放,歡唿雀躍。

    然而,命運似乎有意要考驗這對戀途坎坷的年輕人。就在他們沉浸在愛情的喜悅中時,不幸又降臨到了亢彩屏身上。1965年初,她的病被醫院診斷為係統性紅斑狼瘡。這是一種膠原性疾病,不僅損害皮膚和粘膜,而且還會侵入腎髒、心髒、神經和血液,被醫學界視為僅次於血癌的“不治之症”。一些朋友勸湯宜莊慎重考慮與亢彩屏的關係,都被湯宜莊婉言謝絕了:“她是為了我才得上這種病的啊!在她最需要我的時候,我怎能棄她而去?更何況我們倆是真心相愛的。”為了便於護理亢彩屏,湯宜莊毅然決定馬上與亢彩屏結婚。1965年2月,剛剛出院的亢彩屏與湯宜莊在民政科辦理了結婚登記後,在寧夏大學拐角樓靠北的一間單身宿舍裏舉行了簡短的婚禮,中文係幾位同事每人拿出五角錢湊在一起買了一頭茶具和兩本硬皮筆記本送給他倆-這是他倆當到的唯一的禮物。

    二

    結婚以後,亢彩屏拖著病體往返於宿舍與圖書館之間,而湯宜莊則在工作之餘承擔了全部家務。雖然沒有“月下小艇,林中夜鶯”那樣的密月生活,但隻要兩人能在一起,他們就已感到很幸福很滿足了。然而,“左”的幽靈並沒有隨著他們的婚禮而散去。“摘帽右派還是右派,革命大學裏怎能容忍這種人!”婚後不到半年,湯宜莊和亢彩屏便接到下放六盤山區的通知。他倆要去的固原地區是寧夏最貧窮的地區,海拔2000多米,屬高寒缺氧地帶,條件十分惡劣,一般人尚難以適應,更何況一個重病患者。湯宜莊接到通知,心急如焚,他立即找到了學校人事處據理力爭。然而,任憑他講得口幹舌燥也無濟於事。萬般無奈,湯宜莊隻好帶著病妻踏上了“地獄之路”。旅途的勞累、六盤山上的寒風,尤其是精神上所遭受的打擊使亢彩屏一到固原便病倒在招待所裏。

    “胡鬧,真是胡鬧,人病成這樣還咋工作?這哪裏是支援我們,分明是給我們甩包袱嘛!”當地教育科的一位領導得知她的病情後不由得怒氣衝天。於是,剛剛報到的這對串難夫妻又被退迴了寧夏大學。“湯宜莊,你迴來幹什麽?”見到包袱又被甩了迴來,人事處一位領導大發雷霆。在一頓嗬斥之後,湯宜莊被勒令去學校農場進行秘而不宣的監督勞動,而亢彩屏則獨自一人住進了醫院,從此開始了漫長的病榻生涯。1965年11月,亢彩屏又因病情惡化轉到北京西苑醫院。就這樣,在極“左”思潮的迫害下,這對結婚不到一年的夫妻被人為地離散了。

    盡管天各一方,但在農場勞動改造的湯宜莊心中無時不牽掛著自已病重的妻子。一天,正在田裏幹活的他突然接到北京西苑醫院打來的長途電話,要他收拾一下好一點的衣服速來。猶如一聲晴天霹靂,湯宜莊頓時驚呆了。當他急匆匆奔到亢彩屏病床前時,此時的她已不能說話了。望著滿身塵土的丈夫,亢彩屏微微嚅動著嘴唇,幾顆豆大的淚珠從她那變得呆滯、黯淡的眼眶中滾落下來。湯宜莊俯下身來將耳朵巾貼在她嘴邊,隻聽得她細微的聲音:“我不行啦,你要堅強地活下來啊……”“沒事的,你會好的。”湯宜莊強忍悲痛輕輕地握著妻子的手安慰道。這是湯宜莊和亢彩屏有生以來所經曆的第一次生離死別,也是愛神與死神的第一次較量。他日夜守護在妻子的身旁,替她擦身,一勺一勺地喂她,給她講一些開心的事。每天深夜,他總是等她入睡後,才將自已帶去的一件大衣鋪在病房走廊盡頭用來抬屍體的擔架上和衣而臥。或許是愛的力量感動了上帝,在湯宜莊的精心護理下,亢彩屏的病情得到了控製。但湯宜莊那顆懸著的心卻依然放不下來。他於是找到了北京協和醫院的領導,請求轉院治療。但醫院隻同意收留亢彩屏進入急診觀察室,卻不接受住院。“這個病進去了也沒辦法,最多隻能活一、二年,還是她愛吃什麽,你就買什麽給她吃吧。”經不住湯宜莊的再三請求,醫院領導隻得告訴了他實情。“不!她還隻有28歲,她不能走!”醫生的話象一記重錘重重地敲在了湯宜莊的腦袋上。他拖著踉蹌的腳步找到醫院領導,懇切醫院收留自已的妻子,那怕是作為醫院皮炎所的科學研究項目也好。醫院領導為他的誠心所感動,破例同意了他的請求。湯宜莊感激不盡,迴到妻子病床前強顏歡笑說:“醫生講你的病不要緊,能治好的。”妻子身體虛弱,需要補充營養,湯宜莊總是想盡辦法來改善她的夥食,而自已卻舍不得吃好一點,他的囊中實在是太羞澀了!北京協和醫院所處的帥府胡同口有一家全聚德烤鴨店,湯宜莊常常在中午去那裏買一份最便宜的烤鴨份飯,將麵餅吃了,然後懷揣一份烤鴨奔進病房,喜衝衝地向妻子數落起烤鴨是如何如何的香嫩,如何如何的鮮脆。當亢彩屏問他吃了沒有時,他用手指指自已事先抹在嘴上的烤鴨油說:“我已吃了,不信?你看我嘴上還冒著油呢!”望著丈夫那油膩膩的嘴唇,亢彩屏不能不相信了。皮研所是一家醫德和醫術都值得稱道的醫院,亢彩屏的病情在這裏得到了較好的控製。直到今天,每每談起這家醫院,這對老夫妻心中總是充滿了感激之情。

    正當亢彩屏病情有所好轉時,一場經色風暴席卷了中華大地,十年浩劫開始了。湯宜莊和亢彩屏接到了來自學校的緊急通知:立即迴校參加文化大革命。於是,湯宜莊背著一百多斤重的亢彩屏,兩手拎著沉甸甸的包踏上了西去的列車。火車抵達銀川後,當兩位拉著架子車前來接站的朋友看到他們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那位爬在湯宜莊背上的女人難道就是當處活潑純真的小彩屏嗎?由於服用大量激素,原本個子瘦小的亢彩屏此時已是“滿月臉、水牛背,青蛙肚皮、山羊腿”了,連眼睛都睜不開了,不得不用兩條橡皮膠貼在眼皮上往下拉,模樣怪嚇人的,原先認識她的教師站在遠遠的地方不住地歎息。迴到學校,湯宜莊又為妻子住院忙開了。跑了幾天,卻沒有哪家醫院肯收留這位重病患者。正當他為此感到絕望時,校醫務所一位好心的薑醫生為亢彩屏重新編了一份病曆,好說歹說把她送進了銀川中醫院。在中醫院呆了大約三個多月,亢彩屏因病情加重不得不轉到上海治療,在此期間醫院還向湯宜莊發過一次病危通知書。在上海治療一段時間,病情稍有好轉後,亢彩屏又迴到西安老家療養。1970年,寧夏大學搬遷家村,亢彩屏又“應召”從西安來到永寧縣的養和堡家校。這是一個偏僻的小鄉村,沒有醫生,買不到食品,離縣城還有好多裏路,住的是潮濕陰冷的窯洞。惡劣的環境使亢彩屏病情又趨惡化,嘴巴也潰爛了,早上嘴唇粘連在一起,天天要用溫開水長時間抹試才能分開,沒有好藥,隻能塗一點紫藥水。為了治病,亢彩屏在寧夏醫學院好友的大力幫助下又一次轉到上海。為了照料妻子,湯宜莊經學校同意,在不影響上課的情形下也來到上海護理(為了照料妻子,湯宜莊也經學校同意將一年的教學任務集中在三個月上,這樣每年可有九個月的時間與亢彩屏在一起。)上海住院難,湯宜莊和亢彩屏租了一間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屋。僅僅為節省一元的來迴三輪車費,湯宜莊買了一輛舊自行車,每天往返一個多小時推送亢彩屏到醫院看門診,十年中除了幾次住院外風雨無阻,從不間斷。“真是不容易啊!”鄰居們看著這對患難夫妻不由得連連讚歎道。

    湯宜莊是一個很有事業心的人,在上海的十年中,除了精心護理病妻外,他還擠出時間備課,進行學術研究,通讀了《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三十九卷,記下了七百餘張卡片。還撰寫發表了有關亞非拉曆史論文多篇,其中一篇還獲得寧夏迴族自治區社科論著二等獎。看到丈夫在學術上所取得的成績,亢彩屏既高興又內疚,“要不是我的拖累,他在事業上還可以有所作為的。”有時她真想早點了結自已的生命。“如果我早早死了,那麽他可以再找個伴,還可以有兒女……要說我當年是為他苦的,現在他為我犧牲得更多,而且是無法彌補的,想到這,我真是難以安心啊!”湯宜莊似乎看出了妻子的心思,時常安慰她:“在我最困難的時候,你給了我最真摯的愛,做出了重大犧牲,甚至失去了健康。我護理、照顧你完全是應該的,雖然我們沒有子女,但有你這樣一位誌同道合的妻子,白頭偕老,我就心滿意足了。”聽了這話,亢彩屏還能說什麽呢?望著湯宜莊額頭上的道道皺紋和早生的華發,她的心情一陣激動,淚水從她那浮腫的眼角滾落下來,“如果有來世,我就托身為男,你托身為女,我們下輩子再談戀愛,還做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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