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李申東異常沉重，坐在桌子邊吸著旱煙。屋子裏是一聲聲輕微的哭泣。
馬秀坐在床邊，有一聲沒一聲地哭訴著。雖然李申東一再地跟她說起，現在都是新時代了，不興再哭嫁了。可是，看著女兒就要離開這個家，馬秀心中一下子泛起酸楚來，隨著女兒在自己跟前晃動，她更是難以自抑地傷心起來。是呀，二十二年了，女兒一天天地長大，剛剛長大成人，卻要離開家，雖然今天隻是一個形式，把她嫁出去，三天後就會從臨時租住的賓館迴到家中來，但，畢竟，女兒這一出嫁就成了別人家的人了。
“我的親女兒呀，你好狠心哪，我剛剛把你養大，你就要走了喔——”馬秀哭著哭著，就禁不住聲淚俱下了。“還記得你小哇，整天跟在我後邊，哪想到有一天會離開我哦……”悠揚而小聲的哭泣聲中透著一種壓抑，讓屋外的大心頭也哽咽著。他們一起想起女兒的成長，想起對她的薄情，想起今天女兒給自己爭了氣，想起明天女兒就成了別姓的人，心頭總像是給堅硬的藤纏著，割不開那種糾結於心的痛。
二十幾年，似乎都是一轉眼間，要是別人家的孩子早就出嫁了，可是，對於他們來說，好像是才剛剛站起來的人一樣，怎麽一轉眼就離開了家呢？大把一隻手揪著自己的頭發，似乎想把自己提起來，離開這結實的座位一樣。可是，這都是徒勞。隻有把滿嘴的煙噴得整個屋子裏都是。
屋子裏，馬蓮和著幾個婦女都在一起陪著落淚。不過，她們似乎並不真哭，隻是紅著眼，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安慰著這母女倆。“女大不中留哇，哪個女兒會留在家裏呀。你們想開些，今天起，引娣就有一個好婆家了，小夫妻恩愛還來不及呢，莫哭了。”
倒是一句話讓馬秀更是淚如雨下。“你不曉得呀，我這個女兒與別人不同呀，哪有她這樣貼心的喔。這一走哇，哪個曉得疼我喔——”是更悠長的抽泣聲。
全場的人都被無形的手牽拉著，似乎都被捏著了喉嚨，唿吸極不暢快。
等到迎親的隊伍來到門前的時候，是太陽已經高高在上的半晌午了。
鑼鼓聲從山坳處響起，門前就熱鬧了起來，似乎凝結起來的緊張一下子從親友們的心頭解凍了。人們立即丟開手頭的事，跑向門外，去迎接迎親的隊伍。
四輛轎車全身披掛著大紅的彩結，映得山穀中都泛著耀眼的紅，後邊是咚咚響的四輛拖拉機，車上滿是親友們歡快的笑，蕩得山穀都是開心和幸福。
李德貴也在人群中跑前跑後地忙，一會兒遞煙，一會兒端茶，忙得不亦樂乎。李申東仍然端坐著，似乎有萬分沉重，使他不得離開身下的座席，隻有努力而徒勞地看著人們忙著，樂嗬著。
馬秀卻似乎從沉重中掙脫了，擦幹了淚，紅著眼睛，和每個人打著招唿。一箱箱的禮物從車上搬了下來，有幾筐子紅紅的熟透的蘋果，有幾條紅卷紙包著的香煙，有幾大包各式的襪子和手巾，有半邊豬的整塊肉，有幾條大得跟人齊身高的紅鯉魚，同樣被紅紙卷著，一一地抬進了屋子裏。齊倍的叔叔也從山東來到了，帶頭張羅著把東西一箱箱地搬進屋子。然後一個個地遞煙，點著頭，哈著腰，無論對大人小孩子都一律地恭敬著，滿臉的笑。
屋子裏，馬蓮張羅著給引娣換上大紅的衣服，頭上也是一朵鮮紅的花，臉上泛上的也是紅紅的紅暈，把整個屋子也襯得紅紅的。小孩子們似乎沒有見過這般光景，一個個地湊到引娣的臉前，仔細地分辨著，想看看新娘的不同，惹得引娣的臉更加紅撲了。
等到所有的寒暄都道盡的時候，太陽已經高高地懸在了頭頂，人們互相催促著，又一一地到馬秀和李申東麵前安慰著他們，“莫擔心了，莫錯過了好時辰，讓她們去吧。”
李引娣被人攙扶著走出屋子，看著大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心底一下子驚慌了起來。那是自己小時偉岸的父親嗎？怎麽一下子顯得那麽蒼老與無依？她忍不住一下子撲通跪在了大的麵前，伏在大的腿上大聲地哭泣起來。她似乎一下子迴到小時，受過委屈，隻有投靠在大的身上，才有一種力量去抗拒這種委屈與心底的痛。而現在，在這樣的日子裏，在即將離開自己的家時，心底同樣泛起一陣痛，說不清，道不明。這就是女人的命嗎？她無從追究，隻有任由淚水奔流，放縱地奔流著，淚水中充滿的是不舍和感激。大想用手去撫摸女兒的頭，可是，手卻是那麽沉重，似乎連抬起的力氣也沒有，隻有徒勞地用眼看著女兒因為哭泣而抖動的肩。人們等她哭得差不多的時候，也就一一地走過來，扶她起來，一邊勸慰著，一邊把她送往前來迎娶的車上。齊倍的叔叔也就上前從衣服裏掏出一個肥大的紅包來，遞給了李申東的手中，李申東仍然無力去客套，隻有任由著一切發生著。倒是馬秀反應過來，連忙上前，把自己事先早就準備好的一個小紅包遞到了女兒的手中。並且一迭聲小聲地安慰著女兒。不再哭泣了，隻能任由淚水在眼中打轉。
炮仗聲響起的時候，車隊緩緩開動，李德貴也鑽進了車中，給姐姐送行，院落中逐漸安靜了下來，車隊翻過家後的小山岡，逐漸消失了，馬秀輕輕地返過身，隻見李申東還在呆坐著，眼睛無神地瞪著車隊離開的方向。馬秀不忍心離開他，也呆立著，看了他片刻，然後，輕輕地走近，問：“你想喝茶啵？我給你倒。”看著他沒有絲毫的反應，就走進了裏屋，一會兒端了一杯茶出來，剛想遞到他手中，他突然振動了一下，好像是嚇了一跳，才緩緩地緩過神來。“走了，走了——”然後用手撐著牆，彎著腰，緩緩地立起來，猶豫了片刻，然後從牆角拿起一把鋤頭，無力地走向那個山坳。
馬蓮想起身來勸他，可是，馬秀製止了他。“讓他去吧，他心痛。”從遠去的背影中隱約傳來一聲歎息：“要是個兒多好喔。”似乎也並不真切，聲音飄忽著，隨風去了。
太陽西斜，滿天黃黃的晚霞映得人的臉都異常地蒼白，德貴還沒有迴來，屋子裏顯得更加安靜。
忽然，摩托車的聲音響起，給異常安靜的山野帶來些許騷動。近了，近了，人們都以為是德貴迴來了，也不去理會。可是，門外響起的卻是陌生的聲音：“是李德貴家嗎？”
“是呀，你誰呀？”馬秀迴過神來，走出門外看個究竟。
“你家德貴的通知書。”
“哦，是哪兒呀？有累你了，還要你送來。快進來喝茶。”
“不進了，我還得趕迴去呢，天都黑了。”
馬秀慌忙趕到屋子裏拿出一包煙來遞給他。“進屋坐會兒吧，這麽急，考的是哪兒呀？”
“你自己看吧，還不錯。”遞出手中的快遞，他就迫不及待地調頭，一束燈柱射向山岡。
馬秀接過來一看，就著昏暗的燈，她發現的是從電視上常常看到的熟悉的幾個字“電視大學”，她掠過一絲笑意，也無從理會這種大學的含量，捧著這沉重的包裹，就像是捧著新生的嬰兒一樣鄭重。
屋子裏，李申東也趕快走出屋外，樂嗬嗬地看著這大紅的快遞。他也收獲到滿腔的快樂與幸福。
等摩托車駛遠了，山岡上的光也逐漸暗淡下去的時候，他們一齊站在門前，向遠處張望。山太高了，他們無從看清德貴迴來的路，但他們知道，德貴會迴來的，而後天，引娣也會帶著女婿迴來的，隻是現在，天太黑了。
李申東異常沉重，坐在桌子邊吸著旱煙。屋子裏是一聲聲輕微的哭泣。
馬秀坐在床邊，有一聲沒一聲地哭訴著。雖然李申東一再地跟她說起，現在都是新時代了，不興再哭嫁了。可是，看著女兒就要離開這個家，馬秀心中一下子泛起酸楚來，隨著女兒在自己跟前晃動，她更是難以自抑地傷心起來。是呀，二十二年了，女兒一天天地長大，剛剛長大成人，卻要離開家，雖然今天隻是一個形式，把她嫁出去，三天後就會從臨時租住的賓館迴到家中來，但，畢竟，女兒這一出嫁就成了別人家的人了。
“我的親女兒呀，你好狠心哪，我剛剛把你養大，你就要走了喔——”馬秀哭著哭著，就禁不住聲淚俱下了。“還記得你小哇，整天跟在我後邊，哪想到有一天會離開我哦……”悠揚而小聲的哭泣聲中透著一種壓抑，讓屋外的大心頭也哽咽著。他們一起想起女兒的成長，想起對她的薄情，想起今天女兒給自己爭了氣，想起明天女兒就成了別姓的人，心頭總像是給堅硬的藤纏著，割不開那種糾結於心的痛。
二十幾年，似乎都是一轉眼間，要是別人家的孩子早就出嫁了，可是，對於他們來說，好像是才剛剛站起來的人一樣，怎麽一轉眼就離開了家呢？大把一隻手揪著自己的頭發，似乎想把自己提起來，離開這結實的座位一樣。可是，這都是徒勞。隻有把滿嘴的煙噴得整個屋子裏都是。
屋子裏，馬蓮和著幾個婦女都在一起陪著落淚。不過，她們似乎並不真哭，隻是紅著眼，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安慰著這母女倆。“女大不中留哇，哪個女兒會留在家裏呀。你們想開些，今天起，引娣就有一個好婆家了，小夫妻恩愛還來不及呢，莫哭了。”
倒是一句話讓馬秀更是淚如雨下。“你不曉得呀，我這個女兒與別人不同呀，哪有她這樣貼心的喔。這一走哇，哪個曉得疼我喔——”是更悠長的抽泣聲。
全場的人都被無形的手牽拉著，似乎都被捏著了喉嚨，唿吸極不暢快。
等到迎親的隊伍來到門前的時候，是太陽已經高高在上的半晌午了。
鑼鼓聲從山坳處響起，門前就熱鬧了起來，似乎凝結起來的緊張一下子從親友們的心頭解凍了。人們立即丟開手頭的事，跑向門外，去迎接迎親的隊伍。
四輛轎車全身披掛著大紅的彩結，映得山穀中都泛著耀眼的紅，後邊是咚咚響的四輛拖拉機，車上滿是親友們歡快的笑，蕩得山穀都是開心和幸福。
李德貴也在人群中跑前跑後地忙，一會兒遞煙，一會兒端茶，忙得不亦樂乎。李申東仍然端坐著，似乎有萬分沉重，使他不得離開身下的座席，隻有努力而徒勞地看著人們忙著，樂嗬著。
馬秀卻似乎從沉重中掙脫了，擦幹了淚，紅著眼睛，和每個人打著招唿。一箱箱的禮物從車上搬了下來，有幾筐子紅紅的熟透的蘋果，有幾條紅卷紙包著的香煙，有幾大包各式的襪子和手巾，有半邊豬的整塊肉，有幾條大得跟人齊身高的紅鯉魚，同樣被紅紙卷著，一一地抬進了屋子裏。齊倍的叔叔也從山東來到了，帶頭張羅著把東西一箱箱地搬進屋子。然後一個個地遞煙，點著頭，哈著腰，無論對大人小孩子都一律地恭敬著，滿臉的笑。
屋子裏，馬蓮張羅著給引娣換上大紅的衣服，頭上也是一朵鮮紅的花，臉上泛上的也是紅紅的紅暈，把整個屋子也襯得紅紅的。小孩子們似乎沒有見過這般光景，一個個地湊到引娣的臉前，仔細地分辨著，想看看新娘的不同，惹得引娣的臉更加紅撲了。
等到所有的寒暄都道盡的時候，太陽已經高高地懸在了頭頂，人們互相催促著，又一一地到馬秀和李申東麵前安慰著他們，“莫擔心了，莫錯過了好時辰，讓她們去吧。”
李引娣被人攙扶著走出屋子，看著大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心底一下子驚慌了起來。那是自己小時偉岸的父親嗎？怎麽一下子顯得那麽蒼老與無依？她忍不住一下子撲通跪在了大的麵前，伏在大的腿上大聲地哭泣起來。她似乎一下子迴到小時，受過委屈，隻有投靠在大的身上，才有一種力量去抗拒這種委屈與心底的痛。而現在，在這樣的日子裏，在即將離開自己的家時，心底同樣泛起一陣痛，說不清，道不明。這就是女人的命嗎？她無從追究，隻有任由淚水奔流，放縱地奔流著，淚水中充滿的是不舍和感激。大想用手去撫摸女兒的頭，可是，手卻是那麽沉重，似乎連抬起的力氣也沒有，隻有徒勞地用眼看著女兒因為哭泣而抖動的肩。人們等她哭得差不多的時候，也就一一地走過來，扶她起來，一邊勸慰著，一邊把她送往前來迎娶的車上。齊倍的叔叔也就上前從衣服裏掏出一個肥大的紅包來，遞給了李申東的手中，李申東仍然無力去客套，隻有任由著一切發生著。倒是馬秀反應過來，連忙上前，把自己事先早就準備好的一個小紅包遞到了女兒的手中。並且一迭聲小聲地安慰著女兒。不再哭泣了，隻能任由淚水在眼中打轉。
炮仗聲響起的時候，車隊緩緩開動，李德貴也鑽進了車中，給姐姐送行，院落中逐漸安靜了下來，車隊翻過家後的小山岡，逐漸消失了，馬秀輕輕地返過身，隻見李申東還在呆坐著，眼睛無神地瞪著車隊離開的方向。馬秀不忍心離開他，也呆立著，看了他片刻，然後，輕輕地走近，問：“你想喝茶啵？我給你倒。”看著他沒有絲毫的反應，就走進了裏屋，一會兒端了一杯茶出來，剛想遞到他手中，他突然振動了一下，好像是嚇了一跳，才緩緩地緩過神來。“走了，走了——”然後用手撐著牆，彎著腰，緩緩地立起來，猶豫了片刻，然後從牆角拿起一把鋤頭，無力地走向那個山坳。
馬蓮想起身來勸他，可是，馬秀製止了他。“讓他去吧，他心痛。”從遠去的背影中隱約傳來一聲歎息：“要是個兒多好喔。”似乎也並不真切，聲音飄忽著，隨風去了。
太陽西斜，滿天黃黃的晚霞映得人的臉都異常地蒼白，德貴還沒有迴來，屋子裏顯得更加安靜。
忽然，摩托車的聲音響起，給異常安靜的山野帶來些許騷動。近了，近了，人們都以為是德貴迴來了，也不去理會。可是，門外響起的卻是陌生的聲音：“是李德貴家嗎？”
“是呀，你誰呀？”馬秀迴過神來，走出門外看個究竟。
“你家德貴的通知書。”
“哦，是哪兒呀？有累你了，還要你送來。快進來喝茶。”
“不進了，我還得趕迴去呢，天都黑了。”
馬秀慌忙趕到屋子裏拿出一包煙來遞給他。“進屋坐會兒吧，這麽急，考的是哪兒呀？”
“你自己看吧，還不錯。”遞出手中的快遞，他就迫不及待地調頭，一束燈柱射向山岡。
馬秀接過來一看，就著昏暗的燈，她發現的是從電視上常常看到的熟悉的幾個字“電視大學”，她掠過一絲笑意，也無從理會這種大學的含量，捧著這沉重的包裹，就像是捧著新生的嬰兒一樣鄭重。
屋子裏，李申東也趕快走出屋外，樂嗬嗬地看著這大紅的快遞。他也收獲到滿腔的快樂與幸福。
等摩托車駛遠了，山岡上的光也逐漸暗淡下去的時候，他們一齊站在門前，向遠處張望。山太高了，他們無從看清德貴迴來的路，但他們知道，德貴會迴來的，而後天，引娣也會帶著女婿迴來的，隻是現在，天太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