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斯萊斯豪華車廂,連續開了三小時會議的黎珞疏靠著真皮背墊,拇指十指揉搓眉心。

    略施小計便使錫林高層內部分崩離析,王董事提著現款舒舒服服移民了,其餘幾位眼見形勢不妙,暗地裏紛紛和思颺聯絡欲出讓股權。生意人,道義放兩邊,利字擺中間。若非法律明文保護衛生醫療用地,拿下錫林不費吹灰。剛才,銀行內部決定公開拍賣錫林土地,明早風聲一起,股票必然大跌,即便錫林仍在盈利,已逃不出思颺的五指山。

    張毅徳,你害我家破人亡,這一切,是你應得的報應!

    “咳咳...咳咳咳咳。”又兇又急的嗆咳突然襲來,黎珞疏捂著胸,身體蜷縮著慢慢躺倒,把司機嚇了一跳。

    “總裁,您,您沒事吧。”說著就將車停靠在路邊。

    “不要停,繼續走,我沒事。”吞下藥片,他枕著冰黏的車座無力吩咐。

    司機握著方向盤進退兩難,最後還是徐徐發動。跟隨總裁這麽久,怎會不了解他的脾氣,越是艱難越不服軟,隻是這段時間,總裁的身體日益虛弱了,叫人擔心又問不出口:“先生,萬晟馬上就到了,您再忍一會兒。”

    “要到了嗎?”黎珞疏喃喃自語,隨即掙紮坐起,“手機給我。”

    雖然童妍沒說,但他知道她去了錫林。錫林現在亂成一鍋粥了吧,她聽說那件事了嗎?

    紙終究保不住火的,他早做好心理準備,可這一天真的來臨,他還不無可避免地感到害怕。

    忐忑著撥通電話,每一聲“嘀”拉過他耳畔,都宛若淩遲。

    桌台座機變換紅綠來電燈,不依不饒。童妍仰起僵硬的脖頸,失魂落魄走近,深唿吸,抬手,故作鎮定:“珞疏...”

    “妍妍,你,迴來了?”

    “嗯。”

    “沒什麽事吧。”

    “...沒事,你在迴家的路上嗎?”

    “是的。”黎珞疏如釋重負,微微翹著嘴角,“我定了位子,晚上去香格裏拉吃飯。”

    “我買了菜,都是你喜歡的,我下廚給你做吧。”

    收了線,童妍把錄音筆放迴原位,推合抽屜,長吐一口氣,緩緩閉起眼睛。

    紗簾一角,看不到星星,月亮漸漸清朗起來夜色濃得像忘情森林裏的陰木,撥弄暴風雨的序曲。

    “準備這些得多少時間哪。”一桌清淡小菜,自己中意的一個也沒拉下,黎珞疏不由握住童妍的手,感激又憐惜,“辛苦你了。”

    不動聲色地抽迴手,執起筷子替他夾菜:“你喜歡就好。”

    燭光裏的童妍顯得尤為溫柔,擁有這樣一個女子,這樣一個家庭,原本簡單的願望,在四年前天旋地轉的翻覆中變成了遙不可及的星辰。

    胃提出警告,忍不出舀了幾勺,誇張地大口咽下。對麵溺愛的笑容搭配美味盈滿唇齒,一直暖到凍結的內心深處。

    “珞疏,”童妍清清嗓子,眼神猶豫。

    “有事?”

    抿抿嘴,咽下遊移,直視他的探尋目光;“明天我想迴醫院上班。”

    什麽東西“咚”地跌沉,黎珞疏放下碗筷,微微屏息。

    “這裏離錫林太遠了,不方便,所以晚上我就搬到公寓去。”說完她站起身,“我上樓收拾收拾東西。”動作刻意遲緩,似乎在等待他的挽留。她說服自己,隻要珞疏放棄,自己就當什麽也沒有發生過,和他繼續世外桃源,繼續嫋嫋炊煙,再不過問紛擾世事。

    黎珞疏如期待抓住她的手腕,那一刻,房子很靜,靜得聽得到彼此的心跳。不同的心事,在相同的空間裏,驚懼、兩難、無措、期待,雲裏夢裏,羽毛般靜靜飄落。

    “這是你的選擇嗎?”童妍的態度足以說明,她獲悉了他的計劃,難以死心的追問還在掙紮,“選擇和錫林一條戰線?”

    萬萬沒料到,他無視自己的逃避,忽略給他的最後機會,這般開誠布公反詰,僅剩的希望也破滅了。

    “你又何嚐不是如此?在你的野心我和之間,選擇前者?”

    珞疏沒有辯駁,他的沉默證實了童妍不堪的猜測。

    “打從一開始,你就知道我是錫林的醫生,所以才接近我的,對嗎?《星點》的緋聞,不過你計劃的一部分,不是嗎?”胸口輕輕撕裂了,真相,看透是一種痛,揭穿卻更痛。

    黎珞疏的手緊了幾分,薄涼穿過她的動脈,順著血管全身遊走。

    “當我企盼未來的時候,你卻像數沙漏一樣數著結局;我把每一天當嶄新的一天,可你卻把每一天當最後一天。多可笑...我們的愛情,如果對你來說還稱得上愛情的話,從來都是背道而馳,殊途殊歸。”

    殊途殊歸,

    殊途殊歸!

    黎珞疏閉了眼,他看得不錯,童妍是理性女子,即便赤裸裸的背叛,她亦不哭不鬧,甚至勉強自己去挽迴。這樣的對白,已是承受的極限。而他呢?連辯解都心灰意懶。惡意的接近,一手炮製的緋聞,要從何辯解?

    隻怕辯解了,也注定一場空。

    既然如此,被虧欠是否比虧欠來得心安?

    那就讓他擔感情可恥的騙子吧。

    徐徐鬆手,最末一絲溫度也嫋嫋消散。無聲的清淚中,童妍筆直向前,決絕身影被分割為一格一格,像按下快門的瞬間。

    熱氣騰騰的佳肴冒不出半點白氣,伴隨大門關閉的響聲,他若無其事地轉迴飯桌,機械地將飯菜全數吞咽。

    人一走,茶就涼。倘使愛也能這樣,又何來“除卻巫山不是雲”?他有預感,給予童妍的愛戀,將鐫入骨髓,雕下豐碑,直至生命終結,不,直至肉體腐爛,魂靈煙滅。

    從此一個人的滄海桑田。

    ***************************************************

    “我今天在心外科碰見童妍醫生了。”

    “她迴來上班了?真不知她還有什麽立場呆在醫院裏。”

    “就是!”

    “骨科的病人鬧著集體出院呢,說不能待在一家快倒閉的醫院裏。”

    “銀行五天後競拍錫林土地了,我們怎麽辦?”

    “這麽好的工作,我可舍不得失去。”

    “唉~~”

    “科長,我們幾個醫生護士決定接下來半年隻領基本工資,實在不行,分文不取也沒關係。”

    “對,婦產科腫瘤科急診科都同意了,我們聯名上書董事會吧,無論如何都得先保住錫林。”

    “童醫生,童醫生,”

    思緒拽迴當下:“小周?”

    “這是用藥報告,請您批示。”

    童妍收斂心神,仔細察看:“503床尚未確診心源性還是肺源性唿氣困難,怎麽能使用嗎啡?315床地塞米鬆注射滿四天了,怎麽還不停用?小周,你實習的日子也不短了,犯這樣的錯誤未免太不應該。”童妍將報告書摔到桌上,沉色道:“你解釋一下。”

    突如其來的怒火令小周連退數步:“師,師姐,最近醫院氣氛很不好,我...”

    “氣氛不好就心不在焉嗎?你是醫生,每一個舉動都關乎病人生死,小心判斷謹慎裁決,老師沒教過你嗎?”

    “可錫林...師姐,你一定認為我在找借口,反正我是實習生,半個月後拍拍屁股走人,錫林怎樣關我何事?”小周漲紅了臉,“我喜歡錫林,慶幸我能到這個大家庭工作,能得到您手把手的教導,將來擠破頭,我也要設法成為錫林的一分子,但現在錫林麵臨困境,我卻什麽忙都幫不上。”

    “拿著手術刀主宰別人的生命,是不是覺得自己像萬能的上帝?為了長久保有這份榮耀,所以走上醫生這條路?其實你錯了,醫生什麽也不是,甚至卑微得可憐。病人尚能隨時隨地發泄情緒,醫生隻能日複一日冷血冷麵。你走上這條路的同時,注定了這身白大褂就是你終生的麵具,即便下一秒天塌下來,這一秒也必須盡職盡責,沒有任何借口可以為你的失誤辯解,你明白嗎?”

    “師姐,我懂了,我馬上改正!”小周取迴報告,疾步走到門口,想了想,又迴過身:“師姐,你沒有參與思颺的案子,為什麽不跟大家澄清?”

    童妍啞然失笑:“你怎知我沒有?”

    “感覺告訴我的。”小周堅定地點頭,“對我說這番話的童妍醫生,絕不可能做出那樣的事。師姐會守衛錫林的,我確信不疑!”

    童妍看著小周年輕的麵龐,今日眾叛親離的處境,居然有人願意相信自己。感覺?義無反顧固守信仰,自己也曾有過如此可貴的傻氣吧。隻是,在劣跡斑斑的現實麵前,消磨得所剩無幾。有時夜深人靜抱臂沉思,都摸不到星點溫熱。

    我,還是我嗎?

    小周的眼中閃著依賴的光芒,作為臨時的實習醫生,都與錫林休戚與共,雖然遭遇思颺,好在大家上下同心。

    至於守衛錫林,

    真的要用愛情的骸骨建築守衛錫林的防禦?

    下定決心這樣做了嗎?

    童妍深深地埋下頭去。

    ***************************************************

    仰視錫林頂樓,玻璃吸收夏末苟延殘喘的驕熱,取代的是泠洌寒光。

    天,依舊高高地遼渺著;神,依舊慵懶地對弈著。

    黎珞疏整理領結,踏著命運既定的軌道,迎著刀光劍影的眼神,長驅直入叩響院長辦公室大門。

    “高總,您看我們這麽多年朋友,就再湊一點吧。”

    “總經理還沒迴來?上次不是說今天迴國嗎?”

    “理事長,請您在這周末前借我八百萬。我也知道時間上強人所難,可……”

    怏怏放下聽筒,電話簿裏的號碼挨個打遍了,他們好像事先串通,低聲下氣也不肯施以援手。經營好好的醫院,一夕之間窮途末路,發生了什麽?他怎麽都想不明白。他畢竟不是正經的生意人,沒有那些用之不竭的商場兵法。雖然在外界看來,今日的錫林和思颺鬥法,簡直是以卵擊石,但為了錫林上上下下的員工,他也決定拚盡全力。

    “叩叩。”

    “進來。”頭也不抬地翻找另一本通訊錄。

    “四處碰壁的感覺不好受吧。”冷冷的,諷刺的聲音。

    “黎珞疏?”院長壓抑不安地挪動笨拙身體。報複的快感令他幾乎猙獰地笑出聲,他無數次設想這樣的場景,將虛偽的泰鬥淩駕於腳底,接受他卑躬屈膝的懺悔和膜拜:

    “張院長,我們終於見麵了,我代家父家母,向你問好。”

    “師姐,黎總裁到醫院了!”小周慌裏慌張趕來通風報信。

    “哪個黎總裁?”陌生的稱唿,童妍一時沒反應。

    小周舔舔嘴唇:“思颺的,黎珞疏總裁。”

    “他在哪裏?”不可否認,他的名字牽起了驚喜的情愫。如果他像上次一樣來和解,如果他說這隻是一個玩笑,她會不計前嫌重新接納他。

    小周的迴答把童妍重新打入穀底:“他,他在...院長辦公室。”

    話音未落,童妍一陣風似的奔了出去,小周緊跟其後,擁擠的電梯口,童妍撇下她,兩級兩級跑上樓梯。

    敞開的辦公室,文件灑落,一地狼藉。院長手掌著額頭,銀發讓空調吹得蓬鬆亂舞。一夜之間,他蒼老了許多。

    “張院長。”童妍試探地喚道,聽見童妍的聲音,張院長顫抖一下,頭垂得更低了。

    童妍可以猜想剛才的情況,鬱結的憤怒積聚到臨界點,緊緊咬住下唇,骨骼“咯噔”作響。

    “黎珞疏呢?”揪過一旁呆若木雞的秘書:“他去哪兒了?!”

    “天...天台。”

    由於上次事件,天台加強了防備,密密麻麻的紗網攏成一圈,如驚歎號直指蒼天。

    劇烈的喘息中,黎珞疏摸索著咽下一把藥,撫摸胸口。

    她,差不多該到了吧。

    西裝革履的背影映入眼簾,仍舊孤單得想從背後牢牢抱住;他離自己五步之遙,仍舊是局外和局內的天壤差距。這些,都和當初一模一樣。

    當初就在這裏,他交付與她性命,她交付與他鍾情。物還來不及轉,星還來不及移,人事卻麵目全非了。

    “你已經得償所願了,還來錫林做什麽?”童妍駐足原地,醞釀好的質問變成哀訴,“你嫌帶給我們的刺激不夠大,還是專程來示威?”

    黎珞疏緩緩轉身:“再過幾天,這裏就屬於思颺擴展經濟勢力的新領地了,我身為總裁,總該先勘察勘察地形,看適合蓋商場還是賓館吧。”他挑眉,笑容裏滿是居高臨下的戲謔。

    “對你而言,生意勝過一切嗎?無論如何也要吞掉錫林,犧牲我也在所不惜?”

    ——“認識你之前,我覺得人生那麽長,孤單像織女手中的絲,廝守像兒時的童話。”

    “假如你不介意,隨時可以迴來找我。出國怎麽樣?待遇發展遠遠比錫林好。”

    ——“人生長是因為變數多,沒有什麽能永恆。青春會衰老,記憶會褪色,或許有一天我也會改變。”

    “當初你送穆穆出國,現在預備用相同的手段對待我。出國是你留守一個人的唯一方式嗎?你的心裏,到底在乎什麽。”

    ——“不管你變成什麽樣,你都是我的珞疏。等到我白發蒼蒼,記性衰退,誰都想不起來的時候,我還是會記得我們相見那天,翻飛的白紗中你看我的眼神。”

    “我記得我告訴過你,沒有什麽東西能永恆,相較毫無意義的忠誠,金錢、地位可信賴得多。”

    ——“你也是我是最珍貴的東西,把對你的愛情帶進墳墓,從一而終,那就是我的永恆。”

    指甲刺入掌心,生生截斷掌紋,彎曲逶迤的愛情線,旁逸斜出的注定是餘生的遺憾。

    “黎珞疏,這才是真實的你嗎...看著我,迴答我!”

    “該認真看清對方的,是你,不是我吧。”

    童妍盯著他,不可置信地搖頭。許久,她閉上眼點點頭,“既然你有你的堅持,我也會證明我的堅持。黎珞疏,即使傾盡所有,我絕不允許你毀掉錫林。”

    “嗬嗬,有骨氣,不愧是我看上的女人。好了,我還要開會,你跟你的同事慢慢想辦法吧。俗話說,‘三個臭皮匠抵上一個諸葛亮’,但區區五天,搬來十個諸葛亮也無濟於事。”他湊到童妍臉頰,涼涼氣息混合淡淡風之戀:“童妍,我對你口中的‘證明’,拭-目-以-待。”

    西裝擦過肩,“沙”,“沙”,皮膚都熾燒起來。漸漸聞不到熟悉的味道,那曾水乳交融的和諧味道。

    鬆懈的拳頭,滲出血絲,隻剩那顆欠他的淚,倔強地不肯下墜。

    當冰山遇見冰山,是互相融化還是互相凍傷。

    這問題,我終於知曉答案。

    “妍妍...”羅漸急急趕到,見著的是他們的決裂。雖然放了手,卻無法停止對她的關切。他能給她幸福,她不要,黎珞疏不能給他幸福,她卻苦苦追尋。有些緣分,太弄人。

    “羅漸,怎樣才能競得土地?需要很多錢?”

    “我聯絡了買家,準備出售畫廊,大家也都在積極籌措,你放心。”

    “我能做什麽?”

    “...”羅漸為難地撇過頭去。

    “你也看到了,事到如今,我撒手不管,也挽迴不了了。”

    “...”

    “我有學經濟的朋友,與其費時諮詢,不如由你坦白告訴我。”

    “時間。銀行方麵逼得很緊,外援沒法及時到位,如果再爭取十天半個月,我們會更有把握。”

    “是嗎……我知道該怎麽做了。”

    “妍妍...”

    “我會履行我的責任,隻要讓我好好想想,我會……”

    一股力量拽著她虛浮的身體和混亂的神經,霸道地將她納入懷抱:“你不用在我麵前強撐,想哭就哭吧。妍妍,如果我沒有把你讓給他就好了,如果我沒有把你讓給他……”

    童妍輕輕笑了,這些日子以來,沒人問過她累不累,沒人給過她哭泣的機會。

    未料及,可供她釋放的,竟是陌生胸膛。

    想著想著,上翹的眼角再藏不住淚水,枕在他肩頭,許久,聽到他悠悠歎息:“什麽時候,你也能為我這樣哭?”

    心下一酸,淚決堤般渲泄。

    此生此世,恐怕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滅頂悲傷的痛哭,末日天荒的相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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