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妍不得不佩服羅漸在經商方麵的天賦。繼天價拍出alos幾幅作品後,他牽頭聯絡了國內一些頗具分量的畫廊,就下一步的跨國計劃展開了多方會談。地點敲定f市名山——天岸山上的電台發射中心。除開他和幾位老板,出席的還有女伴童妍和東舟的金字招牌alos。

    “羅先生,那是你女朋友嗎?好眼光啊!”腦門油亮的中年男子對著纜車售票處童妍的背影豎起了大拇指。

    “嗬嗬,算是吧。”其實羅漸也吃不準,童妍時而拒人於千裏之外,時而又乖巧溫順。譬如這次,她非常爽快地同意了應酬。女人心,海底針,羅漸抓破腦袋也猜不透童妍的心思,索性把它當成軟化的訊號。

    遠遠站在後麵的黎珞疏聽到羅漸自豪語氣,貝齒習慣性肆虐下唇。思颺總裁落跑聯合收購案拍板儀式,隻賭她也會參加。現在她來了,卻是以別人女友的身份來的。

    “alos,你的票。”挨個分發,最後輪到alos,他陰雲密布的臉色令童妍眉頭不自覺聚結。

    “不用了,”他連伸手的意思都沒有,“我爬山。”

    “可是……”可是他的腿行嗎?天岸山雖然不高,專業直覺,他的腿肯定有毛病。經過簽約會,童妍覺得她和alos之間有什麽東西一夕改變了,她很難不關注alos的一舉一動,很難不設身處地替他著想。

    “妍妍,你自己的呢?”羅漸留意到童妍手裏隻捏著一張票。

    “我?我爬山。”原想著與其接受恭維話的荼毒,不如鍛煉自己的腳力。如今跟著alos作出相同迴答,外人聽來,正應了一句詩:心有靈犀一點通。

    “哈哈,年輕人就是朝氣蓬勃,和我們這些老人家不一樣。”北京來的老板朗聲大笑。

    羅漸感到為難,他想時刻呆在童妍身邊,出於禮節又不能撇下合作夥伴。既然alos在,自己和童妍也難以交流情感。

    十分鍾後,羅漸他們坐在纜車朝下麵揮手,童妍拉拉背包,踏上第一級石階:“alos,我們走吧。”

    昨夜一場暴雨,今天又非節假日,山上人煙稀少。童妍和黎珞疏一前一後,埋頭致力於腳下的路。

    石階兩旁低矮的草叢灌木沾著新鮮的露珠,中間零星摻雜各式各樣叫不出名字的野花。葉子有劍型、也有橢圓型,有單片、也有四葉的。亭子裏隱有人語響,頂上堆砌著枯枝。青石坡道被雨打落的花鋪成黃色地毯,高大的鬆樹樹幹纏繞藤蔓,一直爬到樹冠。偶有短短石橋,搭在已經幹涸的山澗槽床兩頭。

    童妍刻意放緩步伐,領著黎珞疏往平坦的地方走,可越往高處階梯越陡。漸漸地,黎珞疏不支的喘氣聲傳入童妍耳朵。她估摸著半山腰的氣象站快到了,便裝出走不動的樣子,建議先休息一會兒。

    專供遊人小憩的長凳常年受層疊綠蔭蔽護,冰涼沁人。童妍從背包裏掏出兩瓶菊花茶,“呶”地舉到黎珞疏麵前,他搖頭,鼻翼兩側有汗珠滲出。童妍擰開蓋子,“呶!”不由分說再次遞過去,他不再推拒,點頭致謝。

    童妍是見慣男人喝水的,哪個不是“咕嘟咕嘟”喉結上下滑動,著實沒見過黎珞疏這般文明的,跟做了消音處理似的,動作一律優雅高貴。這麽個極品男人,真是屬於朵朵的嗎?

    香氣蟄伏著迫了過來,和那晚殘留的味道一模一樣。黎珞疏機械地往嘴裏送水,一路走來她無言的照顧他心知肚明,她和羅漸撲朔迷離的關係,還有不多不少正好兩瓶的菊花茶,到底暗示了什麽呢?

    兩人各懷心事,都悶不作聲,且聽得樹葉沙沙響。

    “朵朵...”

    “羅漸...”

    同時打破沉默,又同時笑了。

    “還是你先吧。”

    “我聽朵朵說,我們曾經是校友。”

    “嗯,應該沒錯。”

    “第一次爬這座山嗎?”

    “我不記得了,或許小時候春遊來過這裏。”

    不時有尖尖枯葉落到他們中間,童妍拾起一片,拈著根莖轉動,它變成小扇子,鼓出微弱的風。

    黎珞疏規規矩矩合攏雙腿,童妍目測,比自己高出一大截,長出一大段:“那天...你的腿不要緊吧。”

    對於童妍的主動關心,黎珞疏有點兒意外:“沒什麽大礙...在國外出了場車禍,留下了後遺症。”

    心裏一沉,“靜坐的風神”並非畫家怪癖,而是身體情況不允許他久站。童妍譴責自己的莽撞,四個鍾頭,他得難受成什麽樣兒?!

    “黎,哦不,”她慌忙掩口,“可能你更願意別人叫你alos吧。”

    “隱瞞中文名字另有原因,你可以叫我黎珞疏。”不足一米的石凳,近得可以曆數對方眼裏每個紋路,唿吸到對方的氣息。他凝視童妍,眼神傳遞“我希望你叫我黎珞疏”的信息。

    顴骨“騰”地燒了起來,童妍把臉藏進兩臂,裝作踢腳下石頭,偷偷地笑。

    “你剛才要問我什麽?”

    “噢,你為什麽對南風情有獨鍾?別介意,這迴我不以記者身份和你說話。”

    “四季都有風,你喜歡哪一季的?”黎珞疏反問。

    “嗯,”山間涼風拂麵,童妍沉吟了一會兒,“春風柔婉,秋風蕭瑟,冬風凜冽,隻有夏風沒法簡單定義。白天它毫不留情地炙烤大地,晚上它妥帖地平撫每一道溝壑,我們不能注視也不能觸摸,隻能張開全身毛孔去感受,就像……”

    “思念。”

    “你也是這樣認為的嗎?!”童妍震驚不已。

    “時而噴湧似火,時而寂杳如霜,無影無形,欲罷不能,沒體會過的人窮盡想像也不能明白。”他撐直手臂,身體前傾,笑容陶醉又淒寥。

    峻酷如他,也有思念的人嗎?她是誰?是個什麽樣的女子?為什麽初見他深情款款的樣子,我有點嫉妒呢?

    晨練的人三五成群從山頂返迴,路過氣象站紛紛衝他倆指指點點,眉眼裏俱是羨豔。童妍和黎珞疏宛如一對璧人,悠長白日並肩而坐,不教人浮想聯翩都困難。

    童妍尷尬地別過頭去,心情飛上枝頭。

    陌生眼光像小蟲子撓咬皮膚,詩情畫意破壞殆盡,不願繼續當廣告牌供人觀瞻,黎珞疏指著隱沒樹叢的小徑問童妍:“那條路通往哪裏?”

    “咦?我怎麽從不知道?”這條狹道石階彎彎曲曲磨損殘缺,不注意很容易忽略。

    黎珞疏先行開道,童妍踩著他的腳印亦步亦趨。前方或許是萬丈深淵,但他的背給了童妍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柏拉圖有一則預言:遠古時代,人類是雙性人,在這世界被一分為二,才有了 “男人”和“女人”,所以愛情,就是竭力找迴自己“另一半”、重歸完整的漫長旅程。當黎珞疏伸手拉她涉過亂石,她幡然醒悟,二十年來以寂寞為代價期望的手,予她信賴促她信愛的手,就是這雙永遠低於常溫的手。

    “到了。”

    童妍抹一把汗,從黎珞疏身後閃出,眼前豁然開朗,充裕的陽光爭先恐後將她團團圍住。她把手擋在額前眺望遠方,叢生疊嶂的草木延展開去,盡頭懸空與天相接。綠葉油亮到透明,水珠像碎玻璃,伴隨風動熠熠生輝,蜘蛛網細如纖維,發出豎琴琴弦的光澤,定睛一看,又什麽也看不見了。雲彩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飛機自靉靆雲層低低飛過,轟隆隆晴天鳴雷,深深吸氣,自然在胸腔潮湧。還以為透析天岸山奧秘,不料“天岸”玄機匿藏於此。

    黎珞疏和童妍十指相扣,脈動和脈動親密融合。童妍興奮地昂起下頜,聖潔一如天使。黎珞疏下意識鎖緊再鎖緊,心海悠悠。

    “有什麽靈感嗎?”指關節的悶脹喚醒童妍,電光火石的靦腆後,她自動放棄了掙脫的努力。黎珞疏目光盛開青蓮,寸寸照映雲霧光影。她即刻反應過來,這是畫家靈感乍現的征兆。

    經她一提點,黎珞疏還真挖掘到可行的素材。他偏頭,不予反駁地看著童妍正兒八經為他天人交戰:

    “你沒帶畫具吧,紙和筆呢?嗯...連包都沒有。那該怎麽辦?雖然畫家的眼睛等同於攝影機,可這麽多東西全記下來也辦不到吧。對了,用手機把它們拍下來...朵朵好像說過你沒有用手機的習慣...我的借你好了,迴頭我發到你的郵箱上,郵箱總有吧。”邊說邊掏背包內袋,還周到地設好攝影功能,這才交給黎珞疏,“按這裏就行了。”

    黎珞疏熟練地退迴主屏,輸入一串數字保存到電話簿:“這是我的手機號碼。至於景物,我記在心裏了,畫家可不是現實主義文學家。”

    “你,”

    “知道手機號碼的隻有你和我的一個朋友,請不要告訴別人。”

    隻有我和他的一個朋友,也就是說,我是他第二重要的人?童妍反反複複咀嚼他話中深意,連日來揣測他對安朵的態度總算找到隱約答案。

    童妍心裏百味雜陳,又喜又憂,突然草根“唰唰”晃動,有什麽東西飛快竄到腳下。“蛇!”她大叫一身,本能地往黎珞疏懷裏躲去。黎珞疏連連退後幾步,穩住心神,滴水不漏地護擁著她。

    大約半分鍾,鑽出一隻暗灰色小鳥,它輕巧地點在葉梢,轉動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左顧右盼,引長脖子“穀穀”高歌一番,然後筆直飛起,插入雲霄。說時遲那時快,一群小鳥四麵八方湧來,跟著領頭的振翅高翔,黑壓壓一大片,盤旋在上空久久不散。

    “小滿杜鵑齊飛,這可是愛情的吉兆啊!”古稀老漢放下割戈的野苦菜,扶著草帽帽沿觀賞這奇觀,“天岸山有個失傳很久的傳說,恐怕要問你們的奶奶的奶奶才知道。如果在小滿這天,情侶有幸遇見杜鵑齊飛,他們的愛情就能得到上蒼的庇佑。我以為這不過是用來騙遊客的,原來是真的。哈哈哈哈,年輕人,你們可要珍惜這來之不易的緣分哪!”

    峰迴路轉的一幕驚得童妍如墜雲裏霧裏,五髒六腑迴各自崗位,她發現黎珞疏的手還緊緊環在她的腰際,而她的手也緊緊貼在黎珞疏心口。這時,老漢已經重新挑起擔子,哼著江南小調下山去了。

    “謝,謝謝。”小鹿亂撞,全身血液好像都衝到了臉上。童妍手足無措地離來黎珞疏懷抱,完全失去了正眼麵對他的勇氣。在分開的一瞬,童妍觸到他的心跳,好快好快,快得要迸出單薄胸膛。

    腳底土地噴火,掌紋幾乎掐斷。羅漸幽靈般站在不遠處的鬆樹背後,雙目透出鬼魅寒光。安頓好各位老板,他下山與童妍會合,見她和alos神神秘秘歧路探險,便惡作劇地尾隨他們攀上絕壁,沒想到等候他的竟是此幅情景!嬌羞不語的童妍和脈脈含笑的alos,哪複人前冷漠模樣?何意百煉鋼,化為繞指柔。迴想童妍接二連三的反常舉動,每一件的前因都是alos。此時此刻,他們臉上的表情也隻有對方夠資格分享。

    羅漸鬆開拳頭,悲哀地轉身。天岸杜鵑,好個鍾靈香豔的傳說,“布穀布穀的”祝福在他聽來,分明是啼血的嘲弄。這場愛情角力中,敵人一直是童妍自己,如今,真正的對手出現了,不費吹灰之力扣開了緊掩的窗扉,占據了苦苦求索而不得的關心和微笑。他和alos,誰是誰愛情的侵入者,誰又是最後的勝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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