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橋向後退去,河麵襯著驕陽頑皮跳躍。童妍看見自己的影子,映在曾無數次默默相對的車窗,扯著年年歲歲花相同的景致,漫漫而過幾許芳華。

    橋的那頭,是生活了五年的象牙塔,那頭的那頭,是f市知名的美院。

    童妍以為,會在寬敞的、四麵都是落地窗的工作室采訪alos,沒想到這個傳聞中特立獨行的畫家,真的把美院教室當成了私人工作室。

    從大門到約定地點,步行約30分鍾,比醫學院的解剖室還要隱蔽。停下腳步喘口氣,樹叢裏鑽出一身影。童妍理理裙擺,拉正領口的蝴蝶結。頂著安朵的名號,可不能丟她的風度。

    “是安朵小姐嗎?老師已經在畫室了,我帶您過去吧。”年輕男同學熱情帶路。

    搖搖頭,雜誌上的評價不是空穴來風,如此不懂禮數,定是輕狂之徒。記事本裏塞滿了隱私問題,安朵千叮嚀萬囑咐盡一切力量也要拿到的第一手資料,想來自己是有負所托了。

    穿過彎彎曲曲的林蔭小道,前麵豁然開朗。巴羅克風格的教學樓猶抱琵琶立在半山腰,散發著古老的異國風情、圍欄下是舊時人家的磚瓦屋頂,一塊一塊井然有序地排列。視線再放遠一些,可以看到醫學院的大樓。周圍不時走過身背畫板的學生,有的三三兩兩坐在長凳上采風,皆穿著隨意神情陶醉。重新踏入大學校門,除了久違的書卷氣息,便是歌中那一句縈繞不去的吟唱:

    “在你我相遇的地方依然人來人往,

    依然有愛情在遊蕩。

    在你我相愛的地方依然有人在唱,

    依然還是年少無知的感傷。”

    踩著“吱呀”作響的梯子爬上三樓,男同學推開雕花的玻璃門,畢恭畢敬對裏頭支應了一句:“老師,安記者到了。”然後側立一旁,給童妍讓出道兒來。

    童妍順著他“請”的手勢走進去,這才體會到“別有洞天”的意思。兩間可容納百來號人的教室被打通,裏頭幹幹淨淨,連多餘的畫架都沒有。原以為會掛滿“戰利品”的牆壁清一色純白薄紗窗簾。門戶敞開著,它們在夏風的吹拂下飄揚舞蹈,像青衣的水袖,抖抖落落,欲語還休。

    “安記者,你想采訪什麽?”低婉磁性的嗓音從幕簾後頭傳來,和大提琴的起奏一般,空洞洞涼絲絲,讓人分不清是風還是他的聲音。

    “如果實在探不出口風,就記錄他靈感充沛、專心做畫的過程。”安朵的交待適時響起。

    “我想記錄您靈感充沛、專心做畫的過程。”

    “靈感充沛?”好聽的聲音裹上冷笑,“你以為靈感是自來水,說來就來的嗎?”

    童妍一時語塞,劈頭蓋臉的指摘令她些懊惱。

    “安記者,”男同學附在她肩旁,小聲道:“老師六點便到這兒了,沒靈感他是不畫的。”

    果然,童妍看到alos一腿彎曲,踩在坐凳的架子上,一腿自然伸直,修長筆挺。顏料畫筆都整整齊齊放在手邊,畫布上一片空白。

    “如果你急著交差,我可以隨便畫幾筆讓你看看技巧。”聽得出這是他莫大的退讓。童妍並不想領情,那樣還不如迴家看《跟我學》呢。

    “不,您等靈感,我就陪您等。”我倒要看看什麽是風神,什麽是身價最高的新人畫家。

    “那你做好一天的打算吧。”雖然高了幾度,仍有挑釁意味。

    “沒問題!”氣性上來,童妍一梗脖子毅然對答。學校裏總有地方吃飯吧,再說,兩餐不吃,理論上餓不死。

    他似乎頗感意外,轉過十五度角,用餘光瞟了一眼站在他身後的童妍,吩咐道:“給安記者搬張椅子。”

    日頭越升越高,alos已經紋絲不動三個時辰。那記者坐下後,還算知趣地沒發出一點兒響動。alos懶得理會她,這類專挖人隱私唯恐天下不亂的文人,若非必須,他才不屑接受訪問。可這位貌似不容易打發。管她呢,她愛等就等著吧,權當培養她的耐性了。

    收迴注意力,定定投向窗外,支離破碎的念頭在他的腦海中迅速篩選組合。現實場所虛化,他隻覺得自己腳底虛浮地旋轉於某個混沌空間,時不時有流星、羽毛從身邊飛過,抓住了又從指縫溜走。他索性閉起眼睛,聽鳥唱起伏,等構思塵埃落定。

    “你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橋下看你。”alos不知道,他的背影,看在童妍眼裏,成了一卷別有韻味的水墨畫。

    白紗翻飛,空氣裏彌漫著一股說不出的異香。童妍嗅嗅自己的衣服,“冰戀”的味道都壓得蕩然無存,奇怪,明明沒有點香啊!

    “安記者,這些是老師的作品,您看看有沒幫助。”男同學躡手躡腳出現,把厚厚的縮印本放到童妍膝上。溫柔周到的學生碰上恃才傲物的老師,童妍不由替他捏一把汗。

    但很快,這個想法便消失地無影無蹤。那些圖片磁鐵一樣揪住她的眼球,一張一張翻看,最初的驚訝變成由衷的讚歎。風,全是風:黃昏時分婦人手裏的蒲扇,澳大利亞草原高高飛翔的紙鳶,安第斯山脈成片擺動的葦草,濟州島短袖少年歡愉的追逐……不同的人、物在風裏搖曳不同的精彩。他的筆,仿佛具有某種魔力,操控無形的風,把難以言狀的刹那,栩栩如生定格在薄薄的畫布上。

    “嗯?都是南風呀~~”畫家各有解不開的情結。莫非,他也對夏天抱持特殊情感?自顧自的想法不覺漏出口,在安靜的畫室裏顯得尤為突出。

    神思遨遊的alos被這輕唿狠狠一怔,猛然迴頭,她雙膝合攏,淑賢優雅地坐在門邊,背線筆直。三個小時的忽視和等待也未見一絲煩厭,反倒津津有味欣賞他的作品。素淨裝扮,袖口蝴蝶起舞,黑亮長發遮住兩頰,頭頂湖泊藍發鑽幽幽閃耀。

    “何以見得?”他不由自主走下畫台,開口發問。接著好笑地看她畫本稿紙灑了一地,又急急忙忙起身收拾。

    石膏像突然說話,饒她童妍再怎麽鎮定,也難免胸中一驚。他不是預備涼自己一天的嗎?

    抬抬眼皮,不以為意地迴答:“你的畫,背景都在夏季,截取的地點有的是澳洲,有的是南美洲,還有的是亞洲,這些地方夏天吹的就是南風嘛。”說著,大大方方與行近的他對視。

    童妍麵龐揚起那一刻,alos覺得心跳驟然停止。滿室陽光都朝她奔去,聚集在她的周圍,烘托她清冷的眉眼,明豔的雙唇。像一個煙色曆程中長久不醒的美夢,突然之間,架著金色雲彩,活生生降臨在他的世界。

    alos麵龐落入視線那一刻,童妍覺得唿吸都被剝奪了。風拂過他墨黑飄逸的碎發,長而翹的睫毛,雕塑般的輪廓。他的眼神,是僵滯後的切切追尋。正午陽光如奔瀉的清泉,注入覆著冰層的瞳仁,泄漏了藏掖的向往和憂鬱。依稀,依稀,夢裏有此番情景。

    兩人深深凝望,這樣的距離,足夠在彼此眼中清明地看到自己,看到之後,誰也無力掙脫。最後,童妍輕咳一聲,率先解開了膠著的視線。緊接著,alos也偏過頭去。等他們調整好自己,再次麵對麵的,依舊是孤傲的她和肆戾的他。

    “你,叫安朵?” 低沉柔魅的嗓音在童妍頭上綻開。以她的高度,平視時正好對著他精致的鎖骨。這個男人,清瘦俊美得超乎想像,關於這一點,所有報道竟隻字未提。

    “是的。”童妍啟顏一笑。不知名的香氣越發濃烈了。

    alos盯著她,若有所思地蹙眉,良久:“到會客室吧,你問什麽,我都會盡量迴答的。”

    童妍四下張望,隻有一張凳子,她倒不介意站著說話,既然alos提議,客隨主便吧。

    隔著桌子對膝而坐,童妍攤開記事本逐條訪問,隨著采訪的進行,嗅覺辨認出剛才那股香氣實則兩種味道的融合:一種是“冰之戀”,還有一種,是 kenzo 的“風之戀”,皆是冷到骨子裏的香水,合到一處,愈發泠洌純靜,宛如夏夜的浪漫冥想。童妍不動聲色觀察麵前男子,一個如此熱愛風的人,心之深處必有重重矛盾和掙紮,有堅硬的外殼和柔煦的本性,所以才在氣流湧動時,鑽出撩起的麵巾,化作縹緲曖昧的輕風。

    從藝術之路到對未來的規劃,alos均簡明扼要一一作答,隻是問到過去的經曆,他答得很艱難,盡管接近敷衍,觸痛神色依舊看得分明。

    不忍相逼,避重就輕撿了幾個無關痛癢的是非句後,童妍合上記事本,把名字和家庭壓在最底頁。

    “完了嗎?”alos有些意外,別的記者擠破頭也要追問的問題,這麽好的機會,她卻放棄?

    “差不多了。”童妍拍拍本子,“不過,有一個附加的。”

    她拿過縮印本,準確無誤地翻到75頁,指著上頭的畫。一條寬闊的江,粗看隻用兩種顏料,細看首尾之間有數不清的過渡色帶。畫的內容很簡單,全憑作者對光影的敏銳捕捉和對色彩的深刻把握。

    “這幅是你得到金獎的作品,名字叫《驚變》,但我不太明白,能解說一下嗎?”

    alos隨意掃了一眼,臉色立馬就變了,胸口細微地劇縮,上齒緊咬住下唇。也就一秒不到的時間,他撇撇嘴角,又掛上了無懈可擊的麵具。

    戲劇性的一幕沒能逃過童妍的眼睛。力道可不小啊,他,不疼嗎?

    “...這取材於馱娘江的傳說。”疼?我以為早就不會感到疼痛了。她發現這幅畫,是天意嗎……

    “為了逃避戰亂,十幾歲的兒子扛著母親四處逃荒。他們來到一條河前,道路消失了,河水又混濁又湍急。母親讓兒子自己過河,兒子不肯,她就要縱身跳入河中。不管母親怎麽堅持,兒子還是堅持背上母親一起過河。這時,一位美麗的壯族姑娘駕著豬槽船出現了,她幫助他們到達對岸世外桃源後,這條河的泥沙不見了,河水也變清變淺了。我的畫,描繪的就是河水隨風由濁變澈的瞬間。”

    童妍入迷地聽他講述,仿佛身臨其境。故事動人,畫動人,娓娓道來地alos更動人。可惜自己美術太差,否則,把這時的他畫下來,一定會是最棒的作品。

    “真是好創意呢。”童妍站起身,向他伸出右手,真誠道,“該問的都問完了,謝謝您的配合。”

    alos移開椅子,垂下頭,纖細柔荑舉在他麵前,令他有一絲震顫。他也伸出右手,指尖交錯,掌心相交。再熟悉不過的溫涼,就好像握著自己的左手。炎夏裏沁人心脾,那寒冬呢?當冰山遇見冰山,是互相融化還是互相凍傷?

    “不用謝,再見。”

    “再見。”

    當冰山遇見冰山,是互相融化還是互相凍傷?童妍坐上迴程的公車,在窗戶嗬出一口氣,畫下“風”字,然後看它在濕熱空氣裏急速散去,隻留下微不可察的淡淡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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