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秀華從金城汽車東站下車時,太陽已經落山了。劉秀華是個要臉麵的人,在附近商店給大姑姐趙玉芝買了二斤蛋糕,一斤核桃酥,還有香蕉和蘋果。付完款,口袋裏隻剩下三元錢。又花一塊錢坐公共汽車到大姑姐趙玉芝家。

    趙玉芝今年六十八,已經從工廠退休二十年。老伴早就沒了,現在跟兒子過。老少三代擠在一個四十八平米的小套裏。趙玉芝自己住在隻有九米的北屋,兒子、媳婦和孫女住在十五米的南屋。

    趙玉芝家剛吃完晚飯,兒子和媳婦散步去了,念初三的孫女正在南屋寫作業。這時,門就被推選開了。趙玉芝見是弟妹大包小裹地進來了,便是一臉愁容。

    這兩天,兒媳婦正和她鬧別扭,自己農村的窮親戚又趕來湊熱鬧,讓她一時手足無措,急忙把劉秀華拉進了自己的北屋,關上門,小聲說,孫女在南屋寫作業呢,學校要考試,別驚動她。

    劉秀華馬上就有一種壓抑感。

    北屋隻有一張單人床,屋裏堆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燈光很昏暗,四周牆壁和天花板斑斑駁駁,掉了不少牆皮,一派落魄的淒涼景象。從前,劉秀華到金城批發服裝,來過大姑姐家。那時大姑姐夫還活著,屋裏很整潔,牆壁雪白,日光燈亮的刺眼。十幾年的功夫,麵目全非了。大姑姐臉上的皺紋像核桃皮,眼睛也暗淡無光。

    劉秀華就明白了大姑姐的生活有多難,說,大姐,我在你這就住一個晚上。小梅給我聯係好了工作,去醫院給部隊上的一個大官當保姆。

    趙玉芝說,我聽小梅提過這事。這是好事,你出來掙點錢,樹森的擔子就能輕點,要不咋供孩子念書呀!你還沒吃飯吧?我這就給你熱飯去。

    劉秀華說,大姐,你家電話在哪?我想現在就給小梅打個電話,跟她說我到金城了,明天一早就可以去醫院上班。

    趙玉芝為難地說,電話在孫女那屋,你一進去就影響她學習,她媽正跟我過不去,孫女考不好,這個責任我可擔不起。

    劉秀華想了想說,那我就出去打公用電話。

    趙玉芝急忙掏口袋說,下樓向左拐,小賣部那家就有公用電話,打一分鍾兩毛錢,我這有零錢。說著,就摸出一塊錢硬幣。

    劉秀華很難為情地說,我有我有。沒接錢,轉身就推門出去了。

    外甥女兒小梅的手機一掛就通了。小梅在電話那頭說,舅媽,我老舅下午就給我打電話說你要來。我已經跟那家聯係好了,明天一早你就可以去上班。

    劉秀華興奮地說,太好啦!太好啦!我就想快點上班,快點掙錢。明天早晨我咋去?

    小梅說,我明天早晨六點半在陸軍總院大門口等你。你六點鍾出來,坐117路汽車,坐六站,在陸軍總院那站下車,過個橫馬路就到了。

    劉秀華打地鋪睡在大姑姐的屋裏。換了地方,又寄人籬下,劉秀華翻來覆去睡不著,盼望天快點亮。天一亮她就走,一分鍾都不想多待。她不想看外甥媳婦那張豬肚子臉,好像誰欠她八百吊似的,簡直就沒把她這個老舅媽當人看。

    五點半,劉秀華就起來了,跟趙玉芝輕聲打個招唿,挎上包袱,躡手躡腳地離開了大姑姐家。這個時間還沒到早晨上班的高峰,路上行人很少。劉秀華剛走到117路車站,一輛漂亮的117路汽車就開過來。車門一開,劉秀華急忙上了車。車上的人很少,上車就有坐。劉秀華看著外麵的風景,一站一站地數著,生怕坐過站。

    坐到第五站時,劉秀華問旁邊的一個穿風衣的小夥子,下站就是陸軍總院吧?

    小夥子瞥了劉秀華一眼,不耐煩地說,坐反了。下站下車,往迴坐。

    劉秀華一聽坐反了,腦袋就大了,汗也出來了。不光是心疼時間,更是心疼錢。因為她口袋裏現在窮的連坐公共汽車的一塊錢都沒有了。到了站,劉秀華急忙下車。看看表,差五分鍾六點。到陸軍總院有十二站地,劉秀華決定走著去。她看著表,越走越快。最後,她竟抱著包袱跑起來。六點四十,劉秀華終於跑到了陸軍總院大門口。

    過了六點半,小梅站在醫院大門口一個勁看表,急得團團轉。早晨還要上班呢,遲到要罰將金的。又過了十分鍾,還不見劉秀華的身影,小梅就沉不住氣了,急忙掏出手機給母親家裏打電話。

    是弟媳婦接的電話。弟媳婦沒好氣地說,走了!

    小梅又問,幾點走的?

    弟媳婦說,不知道!說完,沒等小梅說話,就把電話放了。

    小梅在半空中握著手機,在心裏嘀咕,這個沒教養的小妖精,跟我媽吵架拿我出啥氣,像吃了槍藥似的,人話都不會說,神經病!我弟弟真是瞎了眼睛!找這麽個貨!四六不懂!

    小梅把手機收好,放進坤包。這時,劉秀華氣喘籲籲地跑到她麵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小梅,讓你等急了吧?

    小梅見舅媽額頭上沁滿了汗珠,就明白了,責備說,舅媽,你咋不坐車呢?就為了省那一塊錢?都幾點了,一點時間觀念都沒有。你知道我上班遲到了要罰多少錢?

    劉秀華苦笑著說,小梅,舅媽明白了,下迴有這事,高低不走了,一定坐車。

    小梅聽了這話,氣就消了,歎了一口氣說,舅媽,咱快點進去吧。

    陸軍總院的兩個大門柱子有三屋樓高,每個門柱子下麵有一位持槍站崗的士兵,筆直地站著,目視前方。大門口還用兩根紅白相間的木棱子攔著,劉秀華看著這氣勢,就不敢邁步了。

    小梅迴頭說,走哇舅媽。

    劉秀華就尾隨著小梅,從大門柱子後麵的小門走進了收發室。小梅打通了一個電話,收發室的人就讓她們進去了。

    醫院好大,像個大花園,到處是花草樹木,還有假山噴泉,小橋流水,還有行進的男女軍人……劉秀華邊走邊看邊聽小梅介紹情況。小梅說,那個部隊的大官姓劉,七十八歲,聽說離休前是部隊裏的什麽後勤部長,你就叫他劉部長。劉部長有腦血栓,還有心髒病,住在醫院裏已經三年多了,他老伴也在醫院裏侍候他三年多。老太太比劉部長大四歲,八十二了,越來越力不從心,侍候不動。你去了,就是侍候劉部長。

    說著,兩個人就來到了高幹住院部109病房。病房很寬敞,一順水擺著三張床,床和床之門空當很大,擺著床頭櫃。床對麵還擺著寫字台,廚櫃,衣塔……劉部長穿著藍條白底的病號服在床上躺著,眼睛半睜半閉,身體非常肥碩,肚子腆起老高。劉部長的老伴長得很漂亮,腰板挺拔,苗條,頭發很黑很密,穿著很講究,不像八十二歲的人,坐在劉部長身邊的沙發上,用不屑的眼光上下打量著劉秀華。病房裏還站著一位中年女軍人,長得極像劉部長的老伴,漂亮極了。是劉部長的小女兒。今天特意為保姆這事來的。

    女軍人嚴肅地對劉秀華說,劉姐,我把我父親母親都交給你了。你就住中間這張床,兩位老人睡在你兩邊。要說活嘛並不多,也不累。屋裏的衛生每天由衛生員打掃,打針送藥有護士做,洗衣服有醫院洗衣房,一日三餐食堂給做,你拿著飯票去食堂把飯菜打迴來就可以了。打三個人的份,你跟著一起吃。吃完飯要把碗筷洗幹淨。暖壺裏的開水沒了要及時打。再有就是我父親接大手小手,自己上下床有困難,你要抱他一把,走在路上要攙扶,千萬不能讓老頭摔了碰了。我父親手腳不利索,又胖,二百多斤,摔一下可不得了。我父親是對國家做過貢獻的老軍人,是國家的寶貴財富,你的責任可大呀!一定做到萬無一失!衛生間就在裏屋,方便的很,裏邊還能衝熱水淋浴。另外,你每天要用輪椅車推著老頭在花園裏走走,換換新鮮空氣,曬曬太陽。就這些。有事給我打電話。說完,看看表,就急匆匆地走了。

    小梅問,舅媽,都聽明白了吧?

    劉秀華已經緊張的出了一身汗,小聲說,明白了。

    小梅說,那我也走了。說著,也急匆匆地走了。

    女軍人和小梅都走了。劉秀華傻傻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好像女軍人和她說的那些話這會都跑到了九霄雲外,已經忘的幹幹淨淨。

    老太太站起來說,小劉,還愣著幹啥?把桌子上的盤子碗拿著,跟著我去打早餐。

    早餐是牛奶,稀飯,煮雞蛋,煎雞蛋,麵包,蛋糕,饅頭,花卷,豆包,各種小菜……她們一樣打了一點。劉秀華端著飯菜往迴走時,心裏想,這早飯都趕上咱農村過年了……想著想著,食欲就上來了,胃液往上湧。

    三個人吃過早餐,劉秀華正在收拾碗筷,躺在床上的劉部長就在床上嗚嚕嗚嚕地叫起來。劉秀華不知道劉部長說的啥,手裏拿著碗筷,不知如何是好,愣住了。

    老太太說,小劉,他要下床接小手,你快把他抱下床,扶他去衛生間。

    劉秀華一聽這話,臉就騰地一下子紅了:我長這麽大,除了抱過自己的丈夫,還沒有抱過第二個男人。讓我抱劉部長下床,這咋行呢?

    劉部長還在叫。

    老太太見劉秀華不動地方,就急了,問,怎麽,我的話你沒聽見啊?

    劉秀華說,聽見了。

    老太太吼道,聽見了還不動地方!快去呀!

    劉秀華聽了這刺耳的吼聲,害怕了,躡手躡腳地走到床前,用一雙僵硬的手去拉劉部長的手。劉部長身體死沉死沉的,劉秀華拉的很吃力。

    老太太在一旁看著說:你不會抱他起來嗎?

    劉秀華很無奈,隻好俯下身體,用雙手抱住劉部長寬大的肩膀……

    往衛生間走時,劉秀華生怕劉部長的身體貼住自己的身體,伸直兩隻胳膊,在後邊架著劉部長一步一步地蹭……

    108病房也住著一個大官,雇的是男保姆,姓王,五十二歲,是遼西農村的,長得高大英俊,這會正站在109病房門口看著這一幕,看得心裏直著急,表情很無奈。

    幾天後,劉秀華就和隔壁的男保姆老王混熟了,打飯經常結伴而行。劉秀華很喜歡高大英俊的老王,心裏有話願意和老王講。

    一天打飯的路上,劉秀華對老王說,王大哥,這份工作我可能幹不長。

    老王說,這工作多好啊,我都幹二年了。你咋才幹幾天就不想幹了?

    劉秀華說,第一,我是女人。第二,沒你力氣大。你也知道劉部長那大身板,二百多斤,我這兩隻胳膊弄他太吃力,每天都是酸疼酸疼的。我已經快堅持不住了。

    老王說,我看你是太封建了。你帶劉部長上衛生間,我觀察過好多次了。為啥你胳膊累?是你思想上放不開。扶他走時不能光用胳膊,那多累呀!擱我我也受不了。要用你的整個身體。如果讓劉部長身體靠在你的身體上走,就不累胳膊了。

    劉秀華說,我一個女的,和一個男的,抱在一起走,我不好意思呀!

    老王說,這有啥不好意思的。劉部長的年齡都趕上你爸了。就把他當成你爸侍候。再說,咱們都是過來人,男人女人身體的那點東西都一清二楚,有啥呀?!

    劉秀華為難地說,往床上弄劉部長時,我這兩隻胳膊實在是力不從心,每次都忙活一身汗,一到這時就想打退堂鼓。

    老王說,這事你得請教我。我有經驗。你不能光用兩隻胳膊的勁,要全身用勁,把他身體搭上床邊後,用你的小肚子使勁一拱他的屁股,不用費多大力氣就能把他拱到床上去。

    劉秀華很聽老王的話,決定不再封建,放開手腳,怎麽省力怎麽來。迴去按照老王的方法一拭,真靈。劉秀華肯於動腦,又摸索出很多省力的方法。

    半個月後,劉秀華對這份保姆工作已經輕車熟路,啥時候忙,啥時候閑,已經掌握了一套規律。劉秀華覺得,給劉部長家當保姆,簡直是閑著半拉膀子。人怕閑啊!劉秀華從來也沒這樣閑過,閑得難受啊!她就把衛生員搞衛生的活主動幹了,幹完,還是沒有多少事,就在醫院裏散步消磨時間。

    劉秀華半個月沒抽從家裏帶來的旱煙了,現在一閑,煙癮就上來了,病房不讓抽煙,她就跑到假山後麵去過煙癮。

    老太太從來不把劉秀華放在眼裏。劉秀華每次把四菜一湯打來,老太太都用自己的筷子把四個菜從上到下翻一遍,好像要在菜裏邊找什麽好東西。然後,把雞呀,魚呀,蝦呀,肉呀……凡是好吃的東西都用筷子挾到劉部長那邊。好像這屋裏就沒有劉秀華這個人的存在。劉秀華就沒法吃這菜了。

    其實,劉部長也吃不了多少,老太太也吃不了多少。最後剩下很多好菜,都得由劉秀華來倒掉。劉秀華很心疼,就在心裏想,這老太太,寧可把雞鴨魚肉倒掉,也不讓我吃,心眼不好使!

    老太太講究。有一次劉秀華打飯,饅頭是用手抓著拿迴來的。老太太當著劉秀華的麵,把饅頭外麵那層皮剝得幹幹淨淨。劉秀華知道老太太是嫌她農村人,不講衛生。心想,你不也是從農村出來的嗎,不也不識字嗎?一離開農村就忘本啊!就浪費糧食啊!這樣一想,就對老太太的行為看不慣。老太太對劉秀華也越來越看不慣,隻是都不好說出來。劉秀華想,我都對老趙表過態了,為了小悅,啥氣都能咽。就忍著。

    有一天,劉秀華的襪子破了。是一雙穿了二十多年的紅色尼龍襪。還是結婚時買的呢。這種襪子城裏人早就沒人穿了。況且前腳掌後腳跟都補過不少補丁了,扔在馬路上,連叫花子都不會撿。換了城裏人,早就扔了。但劉秀華舍不得扔。她要補補再穿。她覺得這種尼龍襪子縫縫補補穿一輩子都沒問題。可她沒帶針錢。她知道寫字台的抽屜裏有針線。當時老太太沒在屋,出去曬太陽去了。劉秀華就打開抽屜,拿出針線補起襪子。

    快補完時,老太太進來了。一看劉秀華在用她家抽屜裏的針線補破襪子,連個招唿都不打,這和偷東西有什麽區別嗎?不是要反天了嗎?就板著臉問,小劉,你這針線是從哪拿的?!

    劉秀華說,從抽屜裏呀。

    老太太高聲說,太不像話!真想不到你是這種人!

    劉秀華就生氣了,反問,我是哪種人?你把話說清楚!

    老太太高聲說,這還用我說嗎?今天拿針,明天還不知道拿什麽呢?!這和偷有什麽區別!!

    劉秀華長這麽大還從來沒被人這樣汙辱過,高聲說,嬸,你要是這麽說話,我侍候不了你們了。

    老太太吼道,侍候不了你走啊!

    劉秀華話趕話地說,走就走!

    ……

    兩個人越吵聲音越高,劉部長不想因為這點小事轟劉秀華走,就在一旁勸。劉部長說話口齒不清,躺在床上嗚嚕嗚嚕的,聽不清說的是啥。劉部長的勸說沒有任何效果。

    劉秀華收拾完包袱,就要給劉部長的女兒打電話。

    老太太按住電話問,你要給誰打電話?

    劉秀華說,給你女兒,讓她馬上來結賬。

    老太太說,不用找我女兒,我這就有錢,說吧,多少錢。

    劉秀華想了想說,這個月幹了十五天,二百。

    老太太拉開寫字台的抽屜,從裏麵取出二百塊錢,遞給了劉秀華。

    劉秀華接過錢,連告別的話都沒說一句,氣的扭身就走。

    一出門,劉秀華的眼淚就湧了出來。她一路小跑出了醫院。站在醫院門口,麵對路邊熙熙攘攘的行人和南來北往的車輛,心裏一片茫然,是迴老家?還是去大姑姐家?

    她一時竟沒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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