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牢走過去,對紅似海說:“我聽說‘鴆妖’成年禮上有一個儀式,一定要與另一隻足夠強大的毒性妖物進行決鬥,勝利後吸取了對方的毒氣才算合格,才能進行成年人體的化形。以前我還不清楚是怎麽迴事,今天看到才算明白。”


    阿絮看著紅似海笑,眼前的紅似海已經不是那個十三歲的瘦弱女孩了,而是一個標致的大美人。阿絮向她祝賀,“成年禮快樂。”


    紅似海微微一笑,紅唇豔麗,“謝謝。”她淡淡望了一眼遠處的阿岫,到底什麽也沒說。蒲牢笑著拍拍她的肩,“祝賀你完成成年儀式。”叫了阿絮一聲,“龍兒,給他吃忘憂草。”


    阿絮嗯了一聲,心中五味陳雜,點了阿岫的睡穴,給他吃了忘憂草,等他一覺睡醒後就會忘記發生的一切了。


    紅似海身上的麻布裙已經被撐破了,隻披著大號的軍工外套,她把阿岫抱起來,對蒲牢和阿絮說:“這裏怨氣太重,兩位還是先上去吧,剩下的交給我處理。”


    蒲牢點一點頭,帶著阿絮一道上了甲板。


    冰涼的海風迎麵吹來,頓時讓人唿吸暢快,清醒不少。


    紅似海把阿岫放在甲板上,用指甲劃破手腕,擠出鮮血喂進阿岫嘴裏。


    阿絮問她:“現在你不是十三歲的小孩了,我覺得他心裏也是有你的,你要留在他身邊嗎?”


    紅似海站起身,脫下軍工大衣蓋在沉睡的阿岫身上,說:“我不想讓他看到我這個樣子,況且等他醒來,也不記得我了。”


    阿絮看向她。


    紅似海說:“如果一個男人不會愛十三歲的阿紅,那麽也不會愛二十三歲的阿紅。”


    “嗯......”阿絮沉吟一會,忽然說,“阿紅,有件事我想問你。”


    “大人請講。”


    阿絮說:“這艘船上的中瘟是常年累月堆積出來的怨毒,你會選擇這裏舉行儀式,說明你早就知道這船的情況。既然如此,你為什麽要放縱惡人行兇,犧牲那麽多女孩的性命?紅似海,你為了一己之私迫害生靈,難道不覺得自己太自私了嗎?”


    說到此處,阿絮心髒猛的一跳。她蹙起眉,想起在楊家禁地千塞湖她和蒲牢的爭執,不禁心情複雜地看向蒲牢。


    當時她和蒲牢爭論楊家祭獻女孩給蟲族的惡行,牽扯到蒲牢犧牲蒲家製造肉傀的事,雖然那會兒阿絮口頭說不在乎,隻要是秋寧不論怎樣都無所謂,可是她心裏麵真的還是不能做到不在乎。她還是無法接受隨意踐踏生命,用強力逼迫百姓犧牲的行為。可是很多事她無能為力,隻能暗中下定決心,不論如何,自己絕對不會做出這種事。


    紅似海抬頭,迎上阿絮的目光,“迴大人的話,第一,因為我是鴆,她們是人,第二,我的確是自私的。”


    阿絮唿吸一緊,手握成拳,蒲牢則出奇的安靜,站在一旁沒有幹預,隻是靜靜看著阿絮。


    紅似海說:“她們是人,把她們抓起來的也是人,我沒有害她們。您問我為什麽不救人類的女孩,可是,您為什麽不問人類,當大量鴆妖雛鳥被人捕殺製藥的時候,卻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救救那些小鳥呢?請問大人,按您的邏輯,您就不是自私的嗎?”


    “......”


    紅似海沉一沉眼,海風吹過,紅發翩飛,“她們是人類,害死她們的也是人類。我是鴆妖,害得我瀕臨滅族的也是人類。她們受同族所迫害,而被人類迫害的我卻默默守在她們身邊,給她們做飯,喂她們喝水。”


    阿絮安靜聽著,慢慢垂下了頭。


    “您是覺得我這樣做的還不夠背祖叛宗,一定要我把血抽幹(傳說鴆妖的羽毛有劇毒,而鴆妖血卻是神藥,能解百毒),分給每一個滅族仇人的子孫才算仁義嗎?”紅似海嗓音陡然提大,抬頭睜大了紫紅的眼眸,直直看向阿絮。


    阿絮抓住胸口的衣服,眉頭緊蹙,咬著下唇答不上話。


    蒲牢仍舊默然,神情卻有些凝重,鎖在阿絮身上的目光有些擔憂。但是她沒有幹預,因為還不到時候。阿絮畢竟是在凡塵跟人類長大的,而且年紀還小,很多事都不明白。她還是太善良,太理想主義,但是現實根本不會讓她繼續單純下去,哪怕蒲牢已經盡力把她護在身後。不過慢慢的,阿絮會明白,種族、階級、乃至界限差距,個體與個體、個體與社會、甚至社會與界層,所有的一切都充滿殺戮和血腥......


    隻有“強大”才不會滅亡,而為了這份“強大”......供奉“鳳凰蟲”的楊家,利用蒲家肉傀的蒲牢,還有瘋狂崇拜“深藍神話”,要拿“詔諭之契”祭獻“長生殿”的葛天族,無一例外。不論他們表麵為了什麽目的,形式上采取什麽手段,但是埋在他們心底最深的那個出發動機就是——


    風平浪靜,黑夜退去,海上迎來黎明,一輪紅日從紅似海身後冉冉升起,美豔的鴆妖大聲開口道:“大人啊,你要問我為什麽那麽自私,為什麽見死不救,那是因為——我要活著啊!”


    那個出發動機就是,要活著。


    不論你為了什麽理由,要去做什麽,首先你必須活著。


    紅似海說:“我們,我的家族,鴆妖這個種族,要活著啊!”


    是的。阿絮沉沉地閉上眼。她知道,有一個紅似海利用人類飼養中瘟,那麽就可以有很多鴆妖利用其它生命圈養毒物,以供日後舉行成年儀式。因為鴆妖要活著。


    阿絮覺得紅似海害了人類,她為人類說話,是因為她在人間長大,骨子裏還刻著人類的影子。但是紅似海不同,她就是妖,人類如何與她無關。這種感覺,大概就像一個人看著屠宰場的豬或者雞-吧。甚至是老鼠或者蟑螂,因為醜,因為髒,恨不得趕緊驅除掉。


    人類那樣殘殺鴆妖,紅似海憑什麽去救人呢?問題一個接著一個朝阿絮逼來,它們匯聚成形,變作一隻魔爪,狠狠扼住她的喉嚨。阿絮大口喘喘氣,她絕對無法承認紅似海是正確的,但她也無法指責紅似海是錯誤的,她的心裏非常難受。


    紅似海苦笑,“大人您能問出這種話,想必您一定沒有遭遇過戰爭吧?也一定沒有——”


    “夠了。”蒲牢厲聲道。


    阿絮渾身冰冷,站在原地止不住地發抖,蒲牢走過去,一把將她抱進懷裏。


    “秋寧......”阿絮把頭深深埋在蒲牢懷裏,鼻子蹭在她黑色的背心上吸氣。


    “啊......在呢。”蒲牢托住她的頭,緊緊把她箍在懷裏,輕輕撫摸她的頭發。


    阿絮說:“我不想想這些事情!”


    “好。”蒲牢低頭吻她的發頂,“我們不想!”可是,龍兒啊,你身為葛天的詔諭之契,擁有強大的靈力,身負沉重的使命,總有一天你必須獨自一人全部承受。


    但是,我在你的身邊。


    紅似海神色怪異地看了蒲牢一眼,“神上,她......”


    蒲牢拍拍阿絮後背,迴答紅似海道:“你是江南丘園的‘紅字鴆’部落的?”


    紅似海頷首,“族長便是家父。”


    蒲牢淡淡一笑,“你會成為一個好領袖。”


    “承神上吉言。”紅似海笑著說,可是嘴角掛著笑,眼裏卻寫著寂寥。她仰起頭,麵朝朝陽,刺眼的光射-進她紫紅的雙眼,竟然流下兩行血淚,凝聚成血滴石。紅似海把一枚血滴石放在阿岫的手心,在他額上落下一吻,又把另一枚交給阿絮。


    紅似海欠身,恭敬道:“鴆妖血淚,百毒不侵,先前多有得罪,小小賠禮還望大人笑納。”


    阿絮努力擠出微笑,“沒關係,你說的都是事實,是我目光太淺了。”


    紅似海說:“兩位大人請離開吧,我來收拾殘局。”她轉身看向阿岫,“也算為我自己恕罪。”她說過,要給阿岫一個禮物,也算給她自己一個禮物。她會把這艘船修好,還給阿岫,而於她,順利完成成年儀式,一身輕鬆地迴家,就是最好的禮物。


    送走蒲牢和阿絮,一切清理完畢後,紅似海施法把漁船送迴東海碼頭。


    “再見。”紅似海張開雙翼,最後看了一眼躺在船上的男人,然後飛身走遠,隻剩一艘漁船朝碼頭慢慢駛去......


    另一邊,蒲牢帶著阿絮沉到海底,拉著她的手遊著,什麽也沒有說。


    阿絮看著眼前漸漸繁華起來的海底城,注意到她們走的方向離西岸相反,才問蒲牢:“現在要去哪裏?”


    蒲牢說:“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還一筆欠了很久的賬。


    “嗯?”


    “其實我知道你心裏一直放不下。”


    “什麽?”


    “你還是怨我的。”


    阿絮張了張嘴,無言。


    蒲牢看她,“我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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