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整個世界都在繼續,靜止的卻隻有她一人。


    她總是在發呆。


    葛卿厚著臉非要跟著她走的時候,忘了拒絕。葛卿耍小聰明留她做客的時候,沒有拒絕。


    就連剛才,葛卿把她抱在懷裏,唇舌貪婪地在她口中侵略時,她也無法拒絕。


    徹頭徹尾的手足無措。


    唯一明確的隻有麻木的腦,還有暴動的心。


    燈火斑斕間,她看著葛卿紅潤的臉。


    蒲牢想:這個人啊,明明油果子都吃完了,她還這樣做,到底是為了什麽呢?


    葛卿卻是看著蒲牢寂然的臉蹙眉。蒲牢的鎮定是她沒有想到的。她以為蒲牢會勃然大怒,對她動手,然後惱羞成怒地離開。


    一陣沉默。


    葛卿說:“對不起。”


    然後一步一步,慢慢後退。


    蒲牢抬起頭,眸中目光閃爍,“為什麽說對不起,你不就是故意的?”


    葛卿暗自歎息。她果然還是生氣了。


    可是蒲牢卻說:“去放花燈吧。”


    葛卿手忙腳亂地把籃子裏的花燈拿給她。


    蒲牢拿著花燈走到沙灘,蹲下身問她:“你的願望是什麽。”


    葛卿撕了一小條白絹,用墨石在上麵寫字,“願望是不能說出來的,如果說了,就不靈了。”


    蒲牢不理她,直接從她手裏搶過白絹,“給我看比寫在花燈上靈驗。”


    看到白絹蒲牢愣了一下。


    白絹上隻寫了兩個字。


    季娘。


    葛卿笑著看她,“為什麽給你看比花燈靈呀?”


    蒲牢把白絹放到她麵前,“什麽意思?”


    葛卿把白絹放進花燈,落入水中,看它漂遠,“希望季娘安好的意思。”


    葛卿扯了另外一條白絹,合著墨石一齊給她,“你也寫下你的願望吧。”


    蒲牢看著粉色的蓮花燈問:“這是祈福燈?”


    葛卿點頭。


    蒲牢拿墨石在白絹上寫了葛卿的名字,放到水裏去,“你為我祈福,我也還你一個吧。”


    “季娘。”


    “怎麽?”


    葛卿看著她的眼睛問:“隻要別人對你好,你是不是一定要還迴去?世間的情那麽多,你要怎樣才能算得清?”


    蒲牢望向海岸,彩燈隨波漂遠,“能算清多少,就算清多少。”


    葛卿說:“可是你以為這樣做就能和全天下都撇清關係嗎?”


    蒲牢沒有迴答。


    葛卿說:“有什麽好怕的呢。”


    蒲牢想說她什麽也沒有怕。但是,真的是這樣嗎?


    有些畏懼是雙向的。夢裏囉嗦的老仙官曾經這樣跟她嘮叨。一份恐懼,是一個矛盾。它的兩頭打著箭鏃,你的心想要將它射向這邊,離得近一點。可是下一秒,又想要將它射到另一邊,逃得遠一些。


    就好比情啊愛啊的。這些東西,就是神墮落的開端。


    凡塵墮落戀。


    葛卿提著八寶盒站起來,對蒲牢說:“我們沿著海邊兒走,到了北麵的村子,就能見到婚禮的宴席了。”


    走到海灘的中心,蒲牢看到幾個推著小車買花燈的。


    小販看到蒲牢,拿起一盞粉蓮花,“姑娘買一對吧,這是姻緣花,隻要在上麵寫上心上人的名字,放到海裏,等漂到青宮海神看到了,你們就能在一起了。”


    蒲牢拿著姻緣花仔細看了會,不禁鎖起眉,這花燈模樣實在熟悉的很!


    “葛卿!”蒲牢丟下花燈瞪她。


    葛卿誒了一聲,拿起姻緣花看,“這不是剛才我們......”


    蒲牢閉一下眼,冷聲道:“你說這是祈福花燈。”


    小販笑著拿給她們幾盞紫花,“這才是祈福燈,粉紅的蓮花是少男少女求愛的姻緣燈呀。”


    葛卿一雙桃眼水靈,無辜的很,“我真不知道,這花燈不都五顏六色的?我叫丫鬟買的,出來的時候隨便拿了兩個......”


    蒲牢甩袖就走。


    葛卿急忙去追,“季娘,我真不知道!而且我的名字是你自己要寫的——”


    蒲牢說:“你再多嘴我現在就走。”


    葛卿捂嘴,“我不說了。”


    過了一會,葛卿又笑,“季娘啊,你說......要是萬一青宮海神看到了我們的花燈,會不會真的顯靈呢?”


    蒲牢沉著臉說:“不會。”


    “為什麽啊?”


    蒲牢說:“因為她已經被氣死了。”


    葛卿嘟嘴,“啊?我這麽討厭啊?”


    蒲牢哼一聲,“你知道自己討厭了?”


    葛卿說:“人總是要有一兩點缺陷的,要是太完美,距離太遠了。”笑一下,拍兩下蒲牢的肩,“不真實。”


    頓了頓,葛卿眯起眼,抬頭看著天,“也最容易破碎。”


    遠處傳來敲鑼打鼓聲,村子的田裏亮起橙色的火光。


    一隊小人抬著轎子走了過來。


    蒲牢看著紅衣小人說:“是子鼠嗎?”


    葛卿笑道:“對啊,子鼠嫁女,平常很難見到,正好今天有,我帶你來看看。”把八寶盒拿給蒲牢,“你去給他們吧,他們一定會很開心的。”


    蒲牢拎著八寶盒走過去,小人們高興地手舞足蹈,紛紛向蒲牢叩拜,還給了她許多五穀作為迴禮。


    葛卿揀了幾個玉米籽穿在一起,套在蒲牢的手腕上,垂著眼說:“我娘說,這是保平安的。”


    蒲牢沒有母親,每次聽到別人提娘親都會有些好奇,“你娘?”


    “嗯。”葛卿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我娘很早就去世了,但她教了我很多東西。娘懂得很多,是我心中這個世上最偉大的女人。”


    蒲牢看著葛卿的麵龐說:“你娘一定是位絕世美人。”


    葛卿噗嗤笑了,“絕世到談不上,但她的確很美。嗯,天外飛仙。她溫柔善良,古靈精怪,冰雪聰明,對於每件事總有自己獨到的見解。要說缺點的話,我覺得隻有兩個:第一,貪吃;第二,太固執。”


    蒲牢笑了笑,“那你的父親呢?”


    葛卿扁扁嘴,“我爹啊,我有點嫌棄他。”


    “怎麽說?”


    葛卿想了會,說:“我爹......很難說的一個人,總之想法總和一般人不一樣,經常會做出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跟他生活每天都心驚膽戰的,生怕他又搞出什麽奇怪的東西來。”


    蒲牢淡淡地笑。


    葛卿說:“比如有一次,我小時候念私塾打架,把一個男孩打傷了,先生領著男孩爹娘來找茬,那邊的夫人要跟我爹理論,我爹說:你家兒子連個女娃都打不過,長大也就那點出息了,趕緊找個好師父教他練武吧,什麽時候功夫到家了能打贏我閨女再說道歉的事,不然找我是沒用的。”


    蒲牢噗嗤笑了,“那人家還不給你爹氣死?”


    葛卿說:“是啊,不僅把人家氣死了,還把我氣死了,隔三差五那男的就來找我打架,煩不死我。”


    蒲牢心底暗笑:有這樣的父親,難怪女兒也不是個省油的燈。


    葛卿自豪道:“我爹廚藝好,我娘最愛吃他做的菜,我的手藝也是他教出來的。”


    蒲牢歎道:“我父親也去世了,他是個很嚴肅的人,沒什麽特別的。”


    葛卿說:“我娘死了,我爹殉情去的。”


    蒲牢低聲說:“抱歉。”


    葛卿笑,“我還沒說抱歉呢。不過我還有個弟弟,雖然是同父異母的,但很可愛,也很親我,現在當家呢,有空帶給你看。”


    蒲牢笑,“我上麵三個哥哥,下麵四個弟弟一個妹妹,就不帶給你看了。”


    葛卿說:“可以一個一個跟我介紹啊,咱們湊一桌都可以開酒席了,我請客。”


    蒲牢說:“你還真是什麽都能扯到吃上邊。”


    葛卿嘿嘿地笑,一路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慢慢轉迴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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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迴到宅子,葛卿吩咐人在浴池裏添了熱水,給蒲牢準備了幹淨的衣服,說去處理點事,讓她先沐浴。


    蒲牢鎖好門,脫了衣服下水。


    躺在溫熱的水裏十分愜意,她已經許多天沒有好好泡過澡了。


    打了個盹兒,蒲牢清醒了些,開始打量四周。


    水池底好像有什麽發光的東西。


    蒲牢走過去撿起來看,是一枚小小的純白鱗片,晶瑩剔透,觸感冰涼。


    這是......


    外麵忽然傳來葛卿的聲音:“季娘你洗好了嗎?我剛才都叫了三遍了,你再不迴答我就進來了啊!”


    蒲牢急忙拿過旁邊的褻衣披在身上,糟了,剛才睡著沒聽見,“別——”


    葛卿已經推了門進來。


    她也梳洗過了,散著漆黑的長發,身上隻穿了一件薄薄的紗衣。


    蒲牢抓著濕透的褻衣看著她,“我還沒穿衣服。”


    葛卿急忙退出去,嘭的關好房門,“失禮了!”


    蒲牢捂著胸口想,其實她們兩個都是女子,也沒什麽好避嫌的......哎。蒲牢搖搖頭,用白巾裹著頭發,擦幹身子穿好褻衣坐到床上。


    房門又倏地被打開了,葛卿抱著枕頭床褥走進來,把它們扔到床上,整個人撲了上去,躺在蒲牢身邊。


    葛卿說:“我突然想起來,我們都是女的,沒什麽好害羞的。”


    蒲牢坐在床邊梳頭發,“你穿那麽少不冷嗎,還不把褥子蓋好。”


    葛卿說:“我剛泡了熱水澡,渾身冒氣,先讓我散散火。”又說:“季娘,我家院子好些年沒收拾過了,客房積灰多一時半會打掃不過來,暖爐也不夠用。我怕你住著不舒服,所以就先委屈你跟我一起擠一晚上。”


    蒲牢梳好頭發轉頭看她,“無妨。”


    當視線落在葛卿身上時,蒲牢的目光不由得被灼了一下。


    葛卿單薄的紗衣輕輕落在光潔的肌膚,她側躺著,凸顯出腰臀曼妙的曲線,豐腴的胸前纏著雪白的紗帶,脖頸上掛的水晶鎖陷在雙-乳的深溝中。


    葛卿忽然坐起身,拿過蒲牢手中的漆木梳,為她梳理發絲,“你那樣太粗暴了,這麽好的頭發,你就不能溫柔一點?”


    蒲牢唿吸一窒,僵硬著身子,感受著身前柔軟溫柔的軀體,還有縈繞不散的淡雅清香。


    葛卿一點一點仔細地為她梳理發絲,挑起一縷散作小扇,湊近了輕輕吹氣,仰起臉看著蒲牢笑。


    蒲牢輕輕唿一口氣,拿起床上的被褥罩在她身上,“當心染上風寒。”


    葛卿兩手環住她的腰,抱住她,仰頭向她慢慢靠近。


    蒲牢開合一下眼皮,金鳳眼底暗流洶湧,抓著被褥的手靜靜搭在葛卿的肩頭。


    “如果染上風寒就好了。”葛卿說。


    蒲牢按住她向上移動的肩,“別胡鬧。”


    葛卿抱緊她,把頭靠近她懷裏,輕聲說:“如果我染上風寒了,說不定你會擔心我,留下來照顧我,這樣我就能多看你兩天了。”


    蒲牢心跳如雷,下腹燒起一股無名火。


    她把葛卿環在腰上的手掰開,“不早了,睡吧。”


    “季娘,讓我再抱抱你吧。”葛卿還是靠在她懷裏。


    蒲牢猛地把她推開,下床取了大衣披上,走到門口說:“我頭發還濕著,出去吹吹風,你早些休息。”說完,推開門走了出去。


    葛卿靠在牆上沉默許久,長歎一氣,穿了衣服也出門了。


    蒲牢出了後院,在外麵轉悠了許久才迴去,房裏黑漆漆的卻沒有一個人。


    蒲牢走出去,看到一個急匆匆跑過的丫鬟,問:“你家小姐呢?”


    丫鬟說:“姑娘,奴婢也在找她,剛才收到二公子的飛哥傳書,急著送給她呢。”


    蒲牢問:“那她去哪了?”


    丫鬟說:“剛才換班的小廝說在假山後麵的望月亭看見了,奴婢正急著趕過去,既然姑娘找她那就一起吧。”


    蒲牢跟著丫鬟左彎右拐,隔著池塘老遠地看到臥在亭簷上的葛卿。


    月似鉤,亭角飛,白衣一襲落愁梅。


    臥長風,笑對天,□□莫談醉一杯。


    丫鬟仰頭喊道:“主公!快下來吧,你都喝了一晚上了,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啊!”


    蒲牢看著碎了滿地的酒壇皺起眉。


    風裏飄來葛卿沉冷的聲音:“我沒醉。”一手搭在膝頭,低眼看丫鬟,“什麽事?”


    丫鬟展身飛上亭頂,把一枚袖珍玉筒交給她,“迴主公的話,是二公子的信。”


    葛卿抹掉嘴角的水珠,打開來看,不禁皺起眉。


    丫鬟說:“主公,白雉傳聲,羅刹國主問您北冥神山龍玉朗之事調查進展如何。”


    蒲牢猛地抬頭看向葛卿。


    她也再調查龍玉朗?!


    葛卿對丫鬟說:“告訴薑家的老太婆,明天我就去麒麟殿給她把事解決掉,叫她別再催我了!”


    丫鬟欠身,“屬下領命。”飛身離去。


    葛卿看了看下麵的蒲牢,緩緩落了下去,手裏提著酒壇,踩著碎片坐到亭裏。


    蒲牢走到她身旁,拿走她的酒壇。


    蒲牢說:“你不開心。”


    葛卿微笑,“還好。”望著月亮搖一搖身子,“睡不著,我就出來坐坐。”


    蒲牢說:“別喝了,迴去休息吧,外麵風涼。”


    葛卿擺手,去抱酒壇,“我沒事,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我很喜歡喝酒,酒量很好的。”


    “不許喝了。”蒲牢把酒壇拿開。


    “給我!”葛卿撲過去搶。


    蒲牢急忙伸長手把酒壇拿遠,葛卿蹦了一下去夠,蒲牢沒拿穩,酒壇晃了一下,裏麵的烈酒全部灑了出來,浸透了蒲牢的衣衫。


    葛卿坐起身,急忙掏出方巾給她擦身子,“對不起季娘。”


    葛卿抬頭看到蒲牢沉眸咬唇的模樣,手裏的動作慢慢放緩,忽然眸子一暗,抱住蒲牢的脖子吻了上去。


    濃烈的酒味渡進口裏,沉醉和迷戀的滋味,莫過於此。


    吻的味道,就是能把一個人心底的情緒,通過輾轉和流連,仔仔細細,完完本本地傳到另一個人的心裏。


    這個人正在想著你,滿腦子,滿心裏,全部都是你。


    葛卿放開蒲牢的唇,雙手捧著她的兩頰,鼻尖在她前額親昵磨蹭,吻了吻,又低下頭小心咬住她的唇,細細舔舐,舌頭探進她火熱的口腔,引導沉睡其中的香舌。


    蒲牢身子顫了顫,眸中波光盈盈,閉了眼,慢慢抬起手,緊緊抱住她。


    一直徘徊在蒲牢腦中老仙官的警告一點點飄遠——“什麽情啊,愛啊,那都是神墮落的開端。”


    凡塵墮落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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