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路上遇到許多怪人:提桶的捕鳥人、瘸子醫師、年邁的探險家、一群唱著讚美詩的衣衫襤褸的修士、白袍騎兵、還有農夫和他的妻子。傭兵總是退避三舍,讓行人無知無覺地從眼前經過。


    直到一個抱著羊羔的女孩出現。她長得很醜,手臂呈褐色,臉孔和脖頸的顏色則要更深。她懷裏的小羊有三個月大,叫個不停。辛現身與其交談。


    她將羊羔交給傭兵,很是不舍的一步三迴頭地離開了。伯寧在暗中等待,看到一個蒙麵的灰發男人找上辛,索要他手裏的動物。傭兵不知從哪兒抽出一份文件,男人留下指印,帶走了羊羔。


    在加入諾克斯傭兵團前,布雷納寧可能驚詫莫名,不懂他們的交易,但現在的伯寧已然明白這是冒險者完成雇傭任務的流程。有人托他買羊羔,或是女孩在尋找買家,唯一奇怪的是,辛究竟是什麽時候接下任務的?


    “當然是你打聽消息的時候。”辛迴答,“我總得籌措經費罷。趕路、吃喝、住宿再加上工作花費,你的魔藥材料也不是風刮來的。路上的委托大多耗時,隻有這家夥急需一頭小羊羔……嗯,雇主的身份實在不適合出麵,才要我代為交易。”


    布雷納寧有些慚愧。在被伊士曼西黨追捕前,他的日子並不拮據。而後他投奔諾克斯傭兵,整日盤算著找到高塔信使和聖經,也沒操心過錢財問題。諾克斯冒險者為他提供了包括生活、交通和神秘學的多方麵幫助。“這家夥是外地人。”他隻好另起話題。


    “還是你的同胞。顯然他是為拜恩而來的。”


    聯軍敗退後,流浪的無名者慕名趕來南國,但其實他們在抵達拜恩前就會經過瓦希茅斯。伯寧不曉得這些同伴為什麽舍近求遠。


    辛給了他答案。“他們是不會用劍平民百姓,不配做你的同伴嘍。”他們不是軍團需要的人。


    軍團要謀大事,無法給凡人提供庇護。這些同伴要的也不是複仇。布雷納寧不想再對他解釋。“莫非你問過他了?”他反問。


    “我不會擅自打聽別人的秘密。”


    “當然,因為你會派我去追問那風行者的下落。”


    “這是你堅持要接的任務,老兄。我隻是協助,總不能搶你的功勞吧。”辛頭也不抬地說,“嗯,最好是功勞。萬一人家隻想悄悄生活,不樂意再見到外人,那我們可就太招人煩了。”


    伯寧皺眉:“退一萬步說,這是雇主的委托,和你我無關……為什麽你總是優柔寡斷,擔心自己會做錯事?”


    “正常人都該有類似的顧慮。”


    “我算知道你是怎麽混到諾克斯傭兵的高層了。”布雷納寧沒好氣地說,“什麽都不做也好過做犯錯,是嗎?我見到的軍官常常如此。”


    “那麽,犯錯的懲罰是什麽呢?”


    “自然是承擔後果。”


    “這是他們的責任,不是懲罰。”辛說,“但我擔心的是,即便他履行責任、甘願承擔一切後果,即便他已經為過錯付出良多,許多人仍會為他們的錯誤而受到永遠無法彌補的傷害。”他忽然拔出劍。“也就是說,這位不幸的軍官其實沒有犯錯的成本。”


    就在交談間,樹林深處漸漸出現腳步聲和晃動的人影。“躲起來。”傭兵囑咐。布雷納寧趕忙喝下紙窗魔藥,藏在一棵樹裏。


    “東西怎麽辦?”


    “交給我。”


    煉金術士想不出他有什麽方法,隻好緊盯著傳來響動的方向。傭兵不急不忙地給坐騎蒙上眼睛,紮牢行囊。“來了。”伯寧迴頭提醒。他望著啃葉子的馬,不禁眼皮一跳。“你就打算這麽……”


    “站住!”人影鑽出灌木,暴露在空地中,原來是個提著矛的巡邏騎士。“你們的雇主呢?”此人喝道。


    傭兵沒迴答。“有何貴幹?”


    另一人跟著撥開樹枝。“我們接到舉報,有罪犯在附近出沒。”他戴一頂鬆鼠皮帽子,手套中指上鑲嵌著一枚粉色晶體,似乎是個頭兒。“你和他接觸過,有人看見了。”


    “那我一定不知道他是罪犯。”


    “這還有得瞧。”碎葉紛紛落下,頭兒摘下帽子抖了抖,無意間抬起頭,頓時動作一僵。“說說吧,你這家夥是什麽人?”


    “冒險者。我不會在此久留。”


    巡邏騎士對視一眼。“有人看見你們帶著羊離開。”他們似乎也並非不講理。“你最好老實交代,小子。”


    他們的目標是買家。布雷納寧靜靜聆聽,他知道傭兵會打發掉他們,而非熱心舉報。“雇主沒告訴我他要去哪兒,我也不關心。”辛將那張按了手印的紙在騎兵麵前晃了晃,“看到沒有?他沒寫名字。”


    這一舉動的關鍵在於文件上的“諾克斯傭兵團”標記,可惜騎兵不認得。恐怕他們隻是附近村莊的守衛,稱之為騎兵已是抬舉,也許根本就是披甲的民兵。


    他們甚至緊張了起來:“你們簽了契約?”


    “多新鮮呐。”辛嘀咕,“我們是初次見麵,沒那麽相信對方的品格。夠了,我言盡於此,還是說你們非得挨一頓揍才肯罷休?”


    先到的家夥眉毛一豎,但被頭兒攔住。“趁早離開這裏,路過的冒險者。我知道你是神秘生物,不是那些北邊來的怪物,但在領主眼裏,你們的區別並沒有那麽大。”他警告。


    “感謝提醒。”傭兵將文件丟給對方,“請二位迴去交差吧。這是任務的憑證,以防雇主出爾反爾。我想他既然是罪犯,應該不敢來找麻煩。對了,方便告知此人犯了什麽罪麽?”


    “他是外國間諜。”


    送走騎兵後,布雷納寧才從樹幹中現身。“他們就這麽走了?”


    “想發生衝突也不容易。”傭兵拉住韁繩,將啃葉子的馬從樹梢上扯下來,它們吃嫩葉吃得正歡,並不情願地抻長脖子。但不論馬兒如何掙紮,在鐵鏈一般的韁繩麵前都是徒勞,載著行囊的坐騎們輕飄飄地落在地上,沒有濺起一點兒灰塵。辛解開它們眼睛上的黑布,動物瞥他一眼,毫無所覺地甩了甩尾巴,低頭去啃草。


    “問我的話,他們肯定發現了。”任誰一摸頭頂,發現滿手碎葉沫子,然後看見兩匹馱著行囊的馬浮在半空,被韁繩拴在樹梢邊……都肯定能意識到對方的特殊之處。布雷納寧完全能想象騎兵當時的心情。


    “馬兒實在貪吃。”傭兵歎息。


    見他又開始胡說八道,煉金術士決定略過這個話題。“那灰發人不是什麽間諜。”


    “是的,但不能教他們看到你。”


    否則你幫助間諜的罪名就坐實了。同行已久,布雷納寧聽得出他的未盡之意。“當地人開始排斥外來者了,這些人在抵達拜恩前,就會被攔下。”同胞的命運讓他有種緊迫感。“諸神在上,我得盡快完成委托,迴到光複軍團。”


    “不必等那麽久,現在你就可以去警告他們。”


    布雷納寧皺眉:“勸說他們離開?我看不太可能。我們還要趕路……”


    “起碼也該告知他們,這裏不適合長留。不管是霜露之家還是拜恩,都比獨自求生可靠。”


    “恐怕我沒把握找到他,無名者之間確有聯係,然而它非常微妙,難以真切把控。”所以惡魔獵手行動時,總要與神官同行。偶爾有同胞在折磨或利誘之下背叛,在他帶來獵手前,大家便能察覺到傳遞而來的痛苦和恐懼情緒。這連本人也無法控製。“火種的感應是雙向的。”布雷納寧指出。


    “那我們隻好用笨辦法。”傭兵牽馬在前方帶路。伯寧連忙跟上。


    他們鑽進灌木叢,枝條抽打在外套上。傭兵跟隨巡邏騎兵的腳步前進,遠遠墜在身後,布雷納寧無法相信他找錯了目標,隻好懷疑自己沒有領會他的意思。


    果真,他們看見了那個灰發蒙麵的男人。他隱藏在距兩名騎兵不足五碼的位置,身體緊貼在樹幹上,與密林融為一體。布雷納寧察覺到火種的力量,空氣中彌漫起一股燒焦的氣味。


    “我就知道,他會來要迴自己的簽名的。”辛告訴他。


    “那你還把文件交給他們?”


    “沒辦法,當時這家夥就在不遠,而騎兵們先找上門。倘若他關心我們的對話,肯定會湊上前來……然後看見我是如何處理咱們的行囊的。”


    伯寧無言以對。“他的簽名有什麽用?”


    “你是說他的指印吧?”


    “不是你說的簽名……見鬼,那東西怎樣都好!他要那份文件幹嘛?”


    “無名者不能給獵手留下指向自身的標記,布雷納寧殿下,這是常識。偵測站的占星師,教堂的神術基盤,還有一些冒險者夜鶯之類,這些人都能通過標記找到他們。”


    在瓦希茅斯時,伯寧從未有過如此顧慮。後來他孤身來到伊士曼,遇到必須要留下姓名的場合,他也根本無從推脫。“那……”


    “別怕,這是特指在獵手群體中掛號的無名者。你沒危險。獵手也不會隨便懷疑一位大方留下‘標記’的酒品大師的。對了。”傭兵好奇地扭過頭,“人們要你簽名時,你寫的是布雷納寧還是‘泡沫之王’呢?”


    伯寧隻能裝作沒聽見。他後悔提起這迴事,更後悔自己當初撒的謊。早知道我就去調香水了,大概人們會給我更好聽的外號,因為購買香水的群體是貴族而非酒鬼。


    就在這時,蒙麵人的火種力量終於達到了臨界點。布雷納寧聞到更濃烈的焦味。一撮灰煙刮過樹林,輕輕纏繞在巡邏騎兵身上。


    以伯寧對同行者的了解,蒙麵同胞若為了文件殺掉兩名騎兵,傭兵一定會阻止。於是他趕快抓住辛的肩膀,以免這小子出手幹擾。“沒人會受傷。”


    傭兵沒有動,似乎聽從了。他們注視著煙霧升騰。隨著神秘降臨,騎兵抽了抽鼻子,也察覺到了異常,然而還不待兩人作出判斷,頭兒手中的契約忽然無風自燃,眨眼間化作火團。他立即丟開它,另一人則憤怒地環視四周,高聲咒罵。


    灰煙逐漸擴散,空氣中仍維持著濃鬱的焦味,使人仿佛置身火場。危機感逼迫騎兵們迅速逃離。以伯寧仍算外行的角度來看,這也是明智之舉。反正他是決不會與能燃起火焰的對手在密林交手的。


    他們的對手也未追趕。伯寧感應到蒙麵的同胞靠在樹後,發出無法克製的喘息聲。看來此人隻是低環,對神秘之道一知半解。大多數無名者都處於這個階段。“你要去找他麽?”他問。


    “你先過去。我不是他的同胞,他很緊張,不會相信外人。”


    布雷納寧隻好放開自我,讓對方慢慢接觸到情緒。他看到灰發男人猛站起身,麵孔轉向自己的藏身處。傭兵預料的沒錯,即便是同胞,對方也明顯展露出敵意。


    “自己人。”煉金術士示意自己沒拿武器,“當地人似乎受流水之庭領主的命令,正在追捕間諜。我隻是想讓你知道這些。”


    “你……?”他露麵的一瞬間,對方傳遞而來的情緒忽然複雜難辨。伯寧不禁皺眉。


    “你認得我?”


    “噢,很難不認得。我原是瓦希茅斯領人。”男人扯下麵巾,露出一副典型北方人的麵孔。他茂盛的胡須包裹著下半張臉,顏色比頭發略淺,更顯肮髒。“你是蒙洛殿下?不,你……他不該在這兒。可……”


    這時,傭兵辛也跟上來。他撥開長長的羽狀複葉,用奇異的目光打量著他們。


    最近我見到的老鄉是不是有點兒太多了?“這是有原因的。”布雷納寧含糊過去。“呃,你叫什麽名字?又怎麽會在伊士曼?軍團的命令?”


    空氣中的焦味並未散去,男人警惕地說:“我隻是平民,不是士兵,大人。沒人命令我。”


    “噢,那你是在旅行吧。”顯然不可能。


    “是……是我有親戚在這邊。”男人躲閃地迴答,“我無甚特長,大人,我在黃金遺跡吃不上飯,隻好來投奔親戚。”


    “別指望了。”傭兵說,“流水之庭的巡邏騎兵在大肆搜捕外國間諜,你這樣的北方人是他們的重點懷疑對象。為了你和你親戚的安全考慮,我勸你另尋去處。春耕快來了,很多鄉村小鎮會需要人手。”


    煉金術士點頭附和。男人半信半疑地打量他們,“多謝提醒。”直到最後,他也不知該如何稱唿布雷納寧。男人慢慢退進密林中,很快離開了伯寧火種能感應到的範圍。


    “為什麽不告訴他香豆鎮的事?”方才他正要開口,卻被傭兵搶先。還有許多有關瓦希茅斯的問題,伯寧也沒來得及向這位老鄉打聽。


    “向陌生人泄露秘密?不。幫忙不是這麽幫的。霜露之家的戴蒙知道了,可不會感謝你。你們無名者並非鐵板一塊,是吧?”


    布雷納寧悚然一驚。“……我沒想到這些。”


    “不要緊。”傭兵再度牽起韁繩,領著坐騎往西北方去。“抓緊時間,旅程的終點就在不遠了。但願鐵爪城沒有能認出你的同鄉。”


    第二天他們就抵達王城,將流水之庭的麻煩甩在身後。環城河與途徑銀頂城的河流出自同源,卻對王城展現出不一樣的溫和麵孔。這裏的河道風平浪靜,這裏的天空更高遠廣闊,一艘艘木槳帆船在暮色下穿梭,留下閃爍的拖尾。波紋如傷痕般綿延,不斷鼓動、又轉瞬愈合。


    按理而言,無名者在鐵爪城中的旅途將危機四伏。可不知怎的,布雷納寧感到一陣輕鬆。他預感這裏將是委托的最終目的地:風行者安川的下落,就在這座鐵爪城裏。


    “跟我來。”傭兵像往常一樣在前方帶路。王城與四葉領相距半個王國,並非諾克斯傭兵的活躍地帶……但銀頂城和香豆鎮不也一樣?他似乎永遠都知道該往哪裏去。


    布雷納寧拉緊鬥篷,跟上了他。


    ……


    短暫的沉默後,他率先開口。“這是誰的主意?”前任首相竭力克製住自己的情緒。“為什麽沒有人和我提起過?我是您的人,殿下。難道我連知曉實情的資格也沒有嗎?”


    “這隻是個驚喜,公爵大人。我怎麽會隱瞞於你呢?”


    “你們給了我不止一個驚喜,殿下。”望著高居首位的伊斯特爾王子,諾曼從未如此迷茫。不論是誰囑咐王子隱瞞消息,都是伊斯特爾自己欣然同意的。他想娶那女孩,這點他毫不掩飾。但,原因呢?提密爾和用什麽說動了他和維爾貢主教?“是安瑞姆?他要做第二個特蕾西,將女兒扶上後位?還是珍妮特?她畏懼四葉公爵,屈服於她的威脅?”


    “不,不,大人。這和提密爾伯爵無關,更沒有那女人的事。我與古露茲是真心相愛的。”


    前任首相、現任北地公爵難以置信地瞪著他最為滿意的王國繼承人:“真心……相愛?”


    王子皺眉:“你似乎持反對意見。我的王妃做了什麽令你厭惡的事?”


    “不。我和她素不相識。”


    “那就不要再說這樣的話,勞倫斯大人。她出身名門,又是安瑞姆的女兒,各方麵都極其優秀。而她的父親,銀頂城伯爵,從前就是我們堅定的支持者。他的女兒正適合做我的夫人,以此鞏固我們的聯盟。”


    “古露茲·提密爾的確有資格。”諾曼勉強承認,“但你就算不娶她,安瑞姆也一樣是王黨成員。”


    “但娶她更好,不是麽?”


    “你明明知道,珍妮特是流水之庭的繼承人!”該死的四葉大公甚至比我更早知道這迴事。王子決意要與銀頂城伯爵之女結婚後,特蕾西·威金斯迅速將珍妮特嫁給了鬆草城伯爵的繼承人,而鬆草城正屬於她的封臣。“流水之庭正在銀頂城和鐵爪城之間,六指堡則扼住金雀河道的關隘。相信你聽過這句話殿下:鐵爪城主宰王國,六指堡主宰著金雀河。你放棄了珍妮特,就等於將格洛尼翁家推給了特蕾西。很快他們的孩子會成為王黨的新麻煩。”


    “那姑娘整日戰戰兢兢,蒼白虛弱。孩子的素質取決於父母雙方,就算珍妮特的丈夫再怎麽努力,她也根本給不了他健康的繼承人。”王子辯解,“而與之相對,我問過維爾貢主教,他向我保證古露茲·提密爾會是個豐饒的母親,她的孩子個個活潑健康,和母親一模一樣。”


    很好,原來這樁蠢事還有維爾貢·托斯林的一份。“你不了解提密爾家族,殿下。”諾曼平靜地說。


    “銀頂城的領主而已,我怎麽不了解?”王子已經開始不耐煩了。


    “提密爾家是銀頂城的建立者,曆史比王國更加古老。有傳言說他們的祖先並非人類,而是南方寒冷之地遷徙而來的神秘種族的後裔。也就是說,你的王妃身上流著異族的血。”


    王子笑了:“好些無稽之談。但我親愛的王妃的確古靈精怪,我正是愛她這點。尋常女人不配與她相較。”


    “因為她根本不是凡人,殿下。她是個亞人。”勞倫斯直言,“說起亞人,你應該不陌生吧。你弟弟德威特·赫恩就是第一代亞人,人類和異族結合誕下的雜種。”


    這話無疑起到了作用。伊斯特爾的笑容變淡了。“那頭長鱗的東西,他不是已經死了麽?”


    “他死是死,其存在若能你帶來警醒,也算是死得其所。可惜他沒……這麽說吧,殿下,假如德威特有後代,那麽這些東西很可能與他一樣,甚至更糟糕——比如長出蹼之類。神秘學稱之為返祖現象。”


    “我的王妃沒有這樣的特征。”伊斯特爾不禁開始迴憶,“她的家族也沒有過,安瑞姆·提密爾伯爵是個完全的人類……”


    “也許隻是特征不明顯。”諾曼指出。畢竟,世界上又不是所有亞人都會長尾巴。


    “古露茲唯一的特點就是,她很美。”王子說這話時如同一個沉入愛河的年輕小子。“還是說,你暗示她用了神秘手段來迷惑我?”他輕蔑一笑,顯然不覺得自己會中招。


    “還有些象征神秘血統的特點,若非刻意了解,否則連七支點的神秘生物也很難分辨,更別提你我了。但凡人是決不可能長成那副模樣的。”諾曼充耳不聞,繼續說道。“總而言之,尋常凡人尚且不能接受長鱗的孩子,王族更不能冒這樣的風險!想想吧,你和那亞人女人的孩子,伊士曼王國的繼承人,未來的國王,長出尾巴或利爪之類的。”他深吸口氣。“她會汙染塔爾博特家族的高貴血統。”


    伊斯特爾擺擺手。他完全不放在心上,諾曼絕望地想。“我沒看到我的王妃有任何非人特征,比起傳言,我更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盯著諾曼,“你是神秘生物,大人,你看到古露茲身上有任何異族特征了麽?沒有吧?”這點勞倫斯無法否認。“再退一步講,神秘血統,它也不是沒有好處。一點點相關的因子會讓塔爾博特家族的後人更加接近神秘之道。假以時日,王國將因其君主而變得強大,七支點不就是這樣發展起來的嗎?”


    你錯了。諾曼心想。七支點的正統是由黎明之戰確立的。此後,凡人王國與神秘領域區分開來,形成了一道凡人無可逾越的天塹鴻溝。事實上,這道天塹是在雙方默契下鑄就的……但這些話毫無意義。事實上,早在他還是首相、是王黨的領頭人時,就已經告知過伊斯特爾了,而直至今日,王子依然做著“神秘王國”的夢。


    還好,他沒有糊塗到去試著點火。諾曼已是高環,但沒有正統儀式,他也不敢為王子的安全打包票。等等,如果維爾貢主教身後的寂靜學派開出類似的條件……


    以伊斯特爾麵對古露茲·提密爾時的表現,諾曼實在無法相信他的定力。“我懇求您,殿下。”他盡最後的希望勸說,“看在諸神和與祂們歡飲的先王陛下的份上,伊斯特爾,別再癡迷那女人。我並不是說她配不上你,我絕無此意,然而……”


    謝天謝地,王子沒有拒絕溝通。盡管他看起來已經厭煩到了極點。


    諾曼隻能祈禱接下來的勸說能令他迴心轉意。“劍之年的叛亂伊始,第一次海灣戰爭遭遇慘敗,魚人的軍團逆流而上……那時你剛誕生,而國王陛下在白峽城離世……我帶著他的遺願迴到伊士曼的鐵爪城。”這便是勞倫斯·諾曼的首相生涯的開始。


    而後的一切,成就了今日的王國。“弗萊維婭王後要帶你迴四葉領避難,卻被西黨的夜鶯威脅。我隻好找到特蕾西,與她結盟……銀頂城伯爵本應誓死扞衛王城,將敵人阻隔在金雀河下遊,但提密爾家卻帶頭縮在城牆後,旁觀王國淪陷。”就算安瑞姆繼承父親的爵位後,向王黨輸誠效忠,竭盡所能討好伊斯特爾,諾曼也無法忘記他們的所作所為。“你的王妃古露茲,她的家族曾對王國不忠。”


    “這……我從未知曉。”王子良久才開口。


    在平定斷劍革命後,諾曼當然不會將這段伊士曼的屈辱曆史拿來教育王子。伊斯特爾出生在動亂的年代,他需要榮譽感和成就感,以建立未來國王的信心。而特蕾西……親妹妹弗萊維婭改嫁淺海之王,生下德威特這個雜種後,四葉公爵更是深以為恥,恨不得將知情者統統處死。“總之,相比結盟,與流水之庭的格洛尼翁家聯手遏製銀頂城,對我們最為有利。”


    伊斯特爾的神情仿佛在說自己有多抗拒。“但這和古露茲沒關係,她是清白的。況且,事已至此,珍妮特也嫁給了赫托·杜德夫。我總不能指望赫托暴斃而亡吧,大人。”


    對,這才是關鍵。在婚禮上,諾曼看到特蕾西對自己舉杯,便知曉此事再也無可挽迴。伊斯特爾迎娶銀頂城伯爵之女,似乎是唯一能夠彌補的方案。這是四葉公爵的一次小小的冒犯,而王黨也難以為此討要什麽說法。“那麽,殿下,請告訴我實話:這一開始是誰的主意?”


    王子臉色一沉。“什麽意思?”


    諾曼隻當他在抱怨。“是安瑞姆伯爵?不管怎麽說,維爾貢總主教肯定脫不了幹係。還有特蕾西,她……”


    “這是我的意思!”伊斯特爾一拍桌子。


    他的反應如此劇烈,把諾曼嚇了一跳。


    “我不能做決定?我不能娶我想娶的女人?”王子質問,“我才是王國的主人,你們似乎都忘了!除了諫言,我自己也可以思考,不是麽?”


    “殿下……”


    “我不會否認我做了錯事,爵士,但我也總該有承認錯誤的權力吧。”王子的脾氣來得快去得更快。他揮揮手,示意此次君臣交流告一段落。“好了,公爵大人,我非常感激你的建議,每一次都是。現在你老了,我們之間難免有些意見相左的事……但我真希望能迴報你的恩情,因你的教導,我也絕非忘恩負義之輩。你該去你的領地了。”話雖如此,他還是顧自離開了,沒有真正驅趕諾曼。


    王子走後,公爵獨自坐在窗邊,前所未有的疲憊淹沒了他,令他開始像尋常的老年凡人一般追思過往:白峽城的諾曼家族,遊手好閑的父親是族長的第三子,無法繼承封地。整日酗酒的母親如願淹死在一桶葡萄酒裏,留下兩個兒子。長子做了一位騎士的侍從,次子背井離鄉,去追求神秘之路。


    白峽城被攻破後,他迴到了故鄉。是為嘲弄日益破落的家族,還是期望他們轉變態度,給予尊重?當時的心情他早已經遺忘。但他記得在莫托格收獲的失望:無論是王國還是家族。莫托格與高塔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因此尋常神秘生物並非正統,也難以受到重視。他拚盡全力,卻根本不受重視,而在他指揮的戰爭中,貴族軍官們隻當他的話是耳旁風。


    ……伊士曼則不同。勞倫斯·諾曼失去了家族、官職、國家,卻得到了沃森二世的賞識。他將失敗者扶起來,給了他一人之下的地位。我不是忘恩負義的人,陛下。比起爵位、封地和官職,伊斯特爾才是諾曼畢生價值的實現。


    如今他得到了獎賞,似乎意味著他的責任到此為止了。勞倫斯·諾曼,王國首相,北地公爵,王黨的首領,人們提起我,會稱之為力挽狂瀾的英雄,王國的支柱,伊士曼有史以來最為英明的首相。然而這些就足夠了嗎?我想要我的英名,還是伊斯特爾的榮光?一個有史以來最為偉大的國王……倘若人們不這麽說,勞倫斯·諾曼的努力就白費了一半。噢,我該去我的領地了……


    砰砰砰。


    有人敲門。是誰?伊斯特爾?還是特蕾西,她來嘲笑敵人的失敗?不,我是前任首相,特蕾西卻還是四葉大公,女王的親姐姐。她再也不是我的盟友和政敵了。王宮裏,我的朋友會比敵人更多嗎?他不知道。他的戰爭結束了……諾曼緩慢地去開門。


    一個宮廷騎士打扮的男人等著他。見到公爵,他立刻展示出了自己應盡的禮數。


    ……細長的劍刃沒入心髒。諾曼來不及低頭,麻痹已控製了四肢。驚駭中,他看到了刺客的臉。異於常人的膚色,刺劍和毒藥。他認得他。德威特·赫恩的侍衛……


    “英格麗和洛朗·維格是受你的指使,這倒沒什麽可懷疑。”刺客輕輕抽出他的禮貌,而諾曼則聽到了血肉枯萎的聲音。“你給過我容身之處,大人。你我之間,賬已贖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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