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被藏在不引人注意的房間裏。尤利爾看著她們,一時間竟難以開口。這些女人,或者說,很大一部分隻是女孩的母親,她們像一窩受驚的鴿子張開翅膀,企圖翼護自己的孩子。那些究竟是不是她們的孩子?想必隻有她們自己知道。他竭盡全力將目光從她們身上移開,才沒遺漏目標人物的行跡。


    “你要躲在女人的裙子後嗎,主教大人?”尤利爾很快鎖定了他的位置,視線所及,女人們紛紛躲開,暴露出這位尊貴的主教大人。


    考斯主教將手按在木把上,窗紙在寒風中翕動。他佝僂著上身,背對所有人。被送來修道院的女孩大都年紀尚輕,在她們眼裏,再虔誠的信仰也沒有自己的寶貝重要。修女高聲嗬斥,企圖用勞作的煎熬迫使她們順從,但在白之使掄起他的斧子打碎一頭闖進來的巫術傀儡後,她們也閉上嘴巴,像剪斷了紮繩的包裝紙一樣慢慢散開到一旁。


    “找到了?”導師將那把用來砍樹的長柄斧丟到樓下,但這完全沒用,隻要他試圖靠近房間,女人們就會發出一陣驚恐的狂唿亂叫。他隻好站在原地。


    “在那兒,看見沒?我們要找的已經不是銀頂城的主教大人了,而是一個沒長**的老母親。”尤利爾提著符文之劍上前,明滅的神術輝光被他握在手裏。他和導師掃蕩了整棟樓,才從凡人的靈魂間發現這家夥的火種。“考斯·盧埃,我竟不知道你還會給孩子喂奶。敢把你的裙子掀起來嗎?讓我們瞧瞧你是不是男人。”


    這句話絕非是存心羞辱,實在是考斯·盧埃的模樣太過滑稽。在一眾修女和年輕女人們的注目下,考斯丟棄了自己華貴的主教長袍,用尖帽遮住冠飾,披上了一件半幹的搭肩——這一準是他從晾衣杆上拽下來的。為了徹底的融入到人群中,他還穿了一條灰撲撲的亞麻布長裙,換了雙不那麽合腳的鞋子。難怪尤利爾根據火種的感應放眼望去,卻找不到主教大人的蹤影。


    “尤利爾。”考斯·盧埃轉過頭,他的臉孔紅得像隻皺巴巴的番茄,鼻尖上的汗珠在燭火下閃動。他還沒有不知廉恥到被人當麵戳穿偽裝還能麵不改色的地步,學徒本來這麽認為,但考斯開口卻不是為了反擊。


    “尤利爾……大人,這是阿茲比·齊恩的主意,還有艾科尼·費爾文。”穿裙子的主教祈求地望著學徒,“他們都是總主教大人的夜鶯,我隻能、我隻能聽他們的!我隻能這樣……對了,是艾科尼!他背叛了你,還殺了安德倫……等等,他去哪兒了?你殺了他?”


    “他為他憧憬的事物而死。”尤利爾告訴他。雖然那不是真正的光榮。


    考斯主教的心情變化全寫在臉上。一陣頗富觀賞性的神色變幻後,他擠出微笑,示意自己的無辜:“我隻是個小人物,使者大人,我沒傷害過您,也沒傷害過任何人呐!您是蓋亞的騎士,真正的十字騎士,而我不值一提。”


    你當然沒傷害過別人,尤利爾心想,你隻是看著別人在苦難中掙紮,並把不落井下石作為一項了不起的美德來自我讚揚。“我不是來責備你在銀頂城招待不周的,考斯·盧埃,我來找人。”


    “那孩子?他不在這兒!教會絕無可能卷入此等邪惡之……”


    “夠了。”尤利爾不想與他爭論事實到底是不是假的,“你沒找到他。”先前學徒還擔心考斯主教會拿艾肯的安危要挾自己,現在看來,這家夥不僅沒膽量參與嬰兒買賣,更是連求生自保的腦筋都沒有。他與艾科尼和阿茲比修士都不同,落到這個地步隻是因為愚蠢,愚蠢還沒有底線。“教會到底什麽樣,你本該用自己的眼睛看清楚。我答應過艾肯的母親,要把她的兒子帶迴去。不管我現在找沒找到他,事情不會到此為止,必須有人為此負責。”


    “負責?黑巫師?”考斯主教仍沒明白。


    沒必要再在他身上浪費時間。尤利爾抬起手——其實就是抬起劍,女人們立即放聲尖叫,孩子哭起來,考斯主教也不例外。神文的鎖鏈穿過人群,將他捆在地板上。這好歹會讓他看起來與那些女孩有明顯的不同。


    “諸位……女士。”房間裏大概有十幾個女孩,她們年齡不一,穿著統一的服飾,頭發修剪得很短。尤利爾難以別開眼神。他提高嗓音,壓下尖叫:“你們用不著害怕,這把劍是以蓋亞的神文造就,它隻會傷害罪人。”


    “我們就是罪人。”某個女孩鼓起勇氣搭話。


    “愛情會製造罪惡,但愛情不是罪惡。”他想起一個把紅頭發綁成胡蘿卜的少女。“我不知道你們為什麽會來這裏,因為激情或衝動,上當受騙,甚至被人強迫,這些我都無從了解。但這隻是錯誤,不是罪孽。”隻是錯誤……“而且這是你們自己人生的錯誤,你們擅自將生命與另外的生命拴在一起,可這還沒罪大惡極到非得將你們囚禁起來、每日勞作才能贖罪的地步。要我說,隻有妓女才需要如此管教,然而教會沒對她們做什麽。”哼,說不定他們還熱情地助力了妓院的生意。


    “教會為我們提供了住所。我們沒有家。我父母都沒來看過我。”


    “他們提供住所,收取報酬,還索求更多!他們用道德的名義綁架你們,要你們的親人拿錢來贖。”尤利爾戳穿慈善之家安撫女孩的謊話,“如果你們的家人拿不出錢,教會也不擔心,因為他們知道你們自身就會生產財富。”


    考斯主教似乎想說什麽。如果他還敢開口,尤利爾心想,我就打斷他的下巴。幸好他沒這個膽子。


    一個高大的修女說:“教會不可能供養一群吃白飯不幹活的人。我必須給她們找事情做,人一旦閑下來,就會滿腦子想些墮落的念頭。”


    “說得沒錯。”


    “我們在為這些罪……這些犯了錯的人謀生路,否則她們下半輩子就得靠出賣身體活著!有多少人願意娶一個帶小孩的女人?她們貪縱**,一輩子都有恥辱的印記。”她突然察覺尤利爾先前不是在反駁,“您明白就好,大人,教會是在幫她們。”


    “教會確實無法供養一群不事生產的年輕女性,沒人有義務負責她們的生計。我完全讚成教會的做法。但問題在於,你們所求的迴報不是那點微薄的勞動薪水,而是她們的孩子——你們視其為貨物,對來訪的富人家庭和貴族夫人開出高價,甚至批量接訂單!從布魯姆諾特到伊士曼,你們作為供貨商可謂是盡職盡責啊。”


    “教會怎麽可能發生這種事!”眼看一個女孩抱緊她的孩子,像逃離火焰一樣避開她,高個子修女當即否認。“即便是高塔使者也不能汙蔑蓋亞——”


    “考斯·盧埃。”尤利爾一扯鎖鏈,銀頂城主教在地板上翻了個身,活似一條在岸上奄奄一息的大頭魚。“告訴她,告訴她們,安德倫神父是怎麽死的?別以為你裝傻就能混過去。告訴她們,快說!否則你沒機會說話了。”


    考斯主教仍未開口,他一言不發,神情中充滿哀求。隻瞧他這副模樣,就足以證實指控的真偽。艾科尼殺了安德倫神父,他不可能不清楚其中原委。修女的臉變得像紙一樣慘白,似乎被其中可怕的黑幕驚呆了。


    尤利爾不會因為她的無知遲鈍而原諒她。說到底,給了人販子機會的正是教會宣揚的貞潔觀念。而且為什麽受害的都是這些平民女孩?莫非這種說法在上層貴族間吃不開?將貴族老爺們的妓女稱為交際花,卻把犯錯的女孩當做罪人懲罰,蓋亞女神沒準會後悔教給人類戒律清規。


    “不可饒恕!”修女顫抖地指著考斯主教,“你怎麽能幹出這種事?”


    “這你可冤枉他了。”學徒哼了一聲,“這家夥要麽跟你一樣,對自己眼皮底下發生的罪惡交易絲毫未覺,要麽像隻牆角的耗子似的不敢吱聲。前者說明他沒本事坐在位子上,後者不必說,自然算是幫兇。”


    “考斯·盧埃沒資格侍奉女神。”另一名修女斷然道,“大人,我懇求您殺了他。”


    考斯沒資格,那佩頓總主教呢?尤利爾心想,我得親自問問他。好在佩頓·福裏斯特身為伊士曼王國教會分部的總主教,不可能丟了職位跑掉。這個計劃在鐵爪城時,因他顧及學派巫師而沒有施行,眼下他沒什麽好擔心的了。


    “我不接受你的請求。”尤利爾告訴她,“但我會殺了這混蛋,在所有被欺騙的人麵前。這算是額外活動。我是為一個男孩來這鬼地方的,他叫艾肯,他的母親希望我找到他。這是我唯一接受的請求。”


    燈塔鎮的戰事正在平息,窗外的晴空到了正午時分反而聚積起黑雲。帶著海水氣息的雨滴滑下玻璃,對街的火光被逐漸削薄。正在使者剁碎一頭不長眼的活傀儡,用它的骨頭磨刀的時候,尤利爾推開門。


    導師看見他懷裏的繈褓,也不禁露出訝異的神情。


    “他就是艾肯。”學徒說,低頭去看嬰兒甜美的睡顏。“聽見先前的動靜了沒?他可真能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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