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團團繩子從木桶上垂落,製造出簾幕般的陰影。水手們擺弄索具,讓厚重的血紅船帆升起。槳手的數量好像比她的指頭還多,但他們都隻是凡人,沒點燃火種的吸血鬼。神秘種族的基礎素質也是有差別的,他們比人類稍強一些,可距離獅人還差得遠。我能輕易殺光他們,羅瑪心想,然後一個人在海上隨波逐流。


    事實上,雖然人類慣常稱唿所有的除自身之外的種族為神秘種族,但那不過是因為人類自身的脆弱。真正的神秘種族是妖精或元素生命那樣,點燃火種就是它們生命誕生的過程。


    隻有船長是真正的神秘生物。原本大副也是,但羅瑪在魚尾島上就解決了他。這倒黴鬼正是那個挨了她一箭、倉皇逃竄迴來的家夥。他沒能遮掩痕跡,留下了讓羅瑪追過來的風險。帆船隻好迅速起航,離開小島。船長和水手們非常不滿,於是在半路上把他們的同類丟下了海,也省得聽他的哀嚎。


    “我用的隻是木箭。”後來,羅瑪悄悄對指環說。“他怎麽會是一副要死的模樣?”


    『你知道自己是個逃學時間比上課時間還長的學徒嗎?我對你能否控製好自己的魔力深表懷疑』


    “噢。”她仔細迴憶,可事發倉促,現在她自己也有點不確定了。“我挺習慣開弓時用魔法的,結果對手總是比靶子還脆。”雖然是這麽迴事兒,可索倫總會給出最不讓人舒服的說法。也難怪羅瑪喜歡對它的評論找借口。


    船上沒人意識到某個不速之客已經悄悄混了上來,水手們該幹嘛幹嘛,船長隻顧發號施令。他們都是血族,但好像與海灣裏的船員沒什麽不同。羅瑪從他們身上感受不到半點威脅,很快她決定霸占帆船,讓它返迴潮聲堡去。但這個打算在剛開始落實時就被放棄了,因為羅瑪突然想填飽肚子再動手。


    這是一艘大船,但顯然不是幹什麽好活計的,否則也不會在魚尾島上逃走了。這些血族鬼鬼祟祟穿越海峽,朝著東方駛去。現在看來這會漫長的一趟旅程,因此船上一定帶足了補給,隻是問題在於獅人和吸血鬼的食譜幾乎沒有重合之處。風行者安川曾教導她啃水果可以吃飽,他教過她許多有用的野外生存手段,唯有這點她仍抱懷疑。還好有人捕撈海魚,她隻需要從廚房裏偷。


    羅瑪先前猜測他們可以吸魚血填飽肚子。但後來她發現事情有些偏差:她本來打算從剛撈上來的那些活魚裏偷個一兩條,決不撿被吸血鬼咬過的殘羹剩飯,結果她貓著腰在兩筐魚簍前轉了幾轉,卻完全瞧不出區別。


    “血族吃魚嗎?”小獅子撓撓下巴,眼珠子四處亂瞟,在冷灶石鍋前打量。不管怎麽看,她都沒有分辨人類洗過的用具和全新的用具有什麽差別。“他們會不會消化不良?”


    『多半不會』索倫說,『不過一樣吃不飽,魚肉對他們來說就是水果』


    “我猜也是。”她摸摸兩筐魚。莫非血族都將食物殘渣倒進海裏?有這個可能,但……羅瑪看到角落裏有隻體積比兩筐魚加起來還大的木桶,裏麵隻剩下魚骨頭和臭烘烘的內髒,蒼蠅在滑膩的鱗片下產卵。隻一瞬間,她就什麽食欲都沒有了。


    羅瑪想起自己在車廂裏夢到的運輸船。哪怕是風平浪靜,她在金雀河上巧遇到血族船隻的可能性也幾乎沒有,大都是些漁船和販賣香料布匹的小商行。但歌詠之海不同,這裏是血族和守誓者聯盟的戰場。也許我會遇到給血族運輸物資的船,也許我正在那條船上。


    她像隻大貓一樣竄上櫃子頂,接著房門打開,一個老頭跛著腳走進來。他的後腦勺上沒幾根頭發,皮膚布滿斑點和疤痕,腦袋像是直接黏在肩膀上,瞧不見短粗的脖子。他走起來晃得比遇到了波浪的船更厲害,但總算熬到了魚筐邊。接著他背起滿滿一筐的海魚——那非常吃力、額頭的血管幾乎要爆開的模樣讓羅瑪都不忍心看。


    『他不是血族』索倫察覺到她要說什麽。老人一無所知,慢慢走出門,再吱呀呀地旋轉門軸。


    “血裔?”羅瑪跳下來。


    『血族已經脫離了聯盟,他們自然不會放棄種族的‘老手藝’』


    我居然沒注意到,羅瑪懊惱地想。她從剩下的那筐生魚裏抄起一條,囫圇塞進嘴裏。獅人有時候也會嚐點新鮮,反正隻要壓下惡心,她的腸胃就對付得了。“他要把魚帶到哪兒去?”


    『幹嘛不跟上去瞧瞧?也許這會讓你意識到自己登上這艘該死的破帆船是多麽差勁的選擇,進而使接連冒出來的愚蠢念頭消停一會兒』


    她輕手輕腳地打開門,鑽到走廊扶杆的陰影下。鮮魚的腥氣與老人獨有的腐朽甜味簡直像明晃晃插在地上的指示牌,她緊隨其後,在船艙內繞了幾圈。下過的樓梯級數之多,不禁讓她迴憶起布魯姆諾特。


    路上羅瑪看見了許多血裔——她原以為這些人都是沒點燃火種的血族。看來我的觀察能力還有待提高。他們什麽樣的都有,年輕的男人和壯年的男人,漂亮女人和粗壯醜婦,看上去都形容枯槁、目光呆滯。但無論怎麽打量,他們都要比廚房裏背筐的老人強壯,行動也相當自由。然而兩種氣味依然交雜在一起,這意味著後者剛剛拖著腳步從他們眼前經過,誰也沒有反應。她的同情開始轉化為怒火:“怎麽沒人幫幫他?”


    『我還以為你在想什麽呢』指環照例用譏諷開腔。『別拿你的價值觀和同情心往陌生人身上瞎套!年老的血裔沒有用處,下場不會比你剛才瞧見的魚骨頭好上多少。誰要是來幫他,就是在告訴吸血鬼他該被殺死了』


    羅瑪閉上嘴巴。她覺得腸胃打結,吞下的那條魚似乎活了過來。


    『總之,血裔的互幫互助與我們可不一樣』索倫下了結論。


    “大副。”她低聲說,“船長把他扔下海了。他是神秘生物,也是血裔?”


    『八成是這樣』指環先生事不關己地說,『不是所有血裔都值得救,小羅瑪,這你可得給我記住。尤利爾去尖嘯堡時是在路上碰到了血裔村落裏的人,他們屬於血裔裏最擰的那種,活石頭,那些人哪怕最終變成石像也要砸死一兩個吸血鬼。這些家夥可不同,他們有自己的規矩,其中以不違逆他們的尊貴主人為鐵則』


    羅瑪摸了摸弓。“要是他們的主人都死絕了呢?”


    『他們會放聲大哭,恨你入骨。強壯的會撲上來拳腳相加,女人希望在你身上撕咬下血肉』


    她放下手。“怎麽老是我碰上這種又可憐又可恨的家夥。”小獅子低聲詛咒,“幹什麽這些人就不能簡單一點,和我聽過的歌謠故事一樣呢?”


    『還不明白?誰讓你不活在故事裏』


    “如果尤利爾碰到他們會怎樣?”


    『讓我想想,他可能會向蓋亞禱告沒能在這些人變成血裔前阻止,請求女神慈悲,然後丟下他們去幹自己的事。那些血族嘛,自然也是該殺就殺』


    那我要向希瑟祈禱嗎?羅瑪不滿地皺了皺鼻子。森林女神尊重生命,莫非我要為了血裔的性命寬恕吸血鬼?“他才不是那種人。就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嗎?”


    『當然有。把他們全都殺了,這才是真正的慈悲』


    “我又不是劊子手。”羅瑪咕噥。


    『白之使就會這麽做。即便這很多此一舉』


    她想起統領那張冷冰冰的慘白麵孔,不禁打了個寒顫。在大部分時間羅瑪都無所畏懼——雖然這多半是因為無知——但她很怕白之使。克洛伊塔的空境統領是那種能令你從骨髓裏冒寒意的人,他的嚇人之處從不在於他殺過多少人或手段多麽殘忍,而是你根本弄不清他下一步要怎麽動手,他卻仿佛隨時都清楚你要幹什麽。


    “我可沒法想象。”羅瑪嘀咕。這樣的仁慈更像是殘忍,白之使給她的印象則兩者皆無,他唯有漠然和冷酷。


    『當然,我的主人樂意找各種借口為他的仁慈開脫,但你盡可以相信他』這邊索倫還在滔滔不絕地誇耀,小獅子已經跟隨氣味線來到了終點。一道肮髒的、虛掩著的艙門,但它很結實,當然結實——因為它是鋼製的。『我得提醒你,孩子,我現在有點後悔了』


    “你不答應我也會跟來。”


    『我後悔沒勸你別吃那條該死的魚』


    但她早已不是剛溜出高塔的毛頭小鬼。微光森林改變了她……雖然心理上的打磨還顯欠缺,但生理上的改變非常到位。羅瑪聞到房間裏擁擠的氣味,魔力能夠增幅感官,我的技巧太差勁。


    人類的氣味。又酸又臭,但比起吸血鬼要好得多。我早該知道血族不會餓著肚子航海。區別在於正常水手的食物用筐子和木桶儲存,而吸血鬼還得保證“它們”活著。“我在鐵爪城外的鄉下見過。”羅瑪說,“一個老女人給她的奶牛擠奶。”


    當時索倫在門上給她畫了一個譏諷的表情,她沒有反應。從那時候開始,羅瑪忽然覺得將血裔和血族一同殺死似乎真的是仁慈——不是對他們自己,而是對這些凡人。


    她決心在這艘船上呆下去,直至找到他們的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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