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安龐跳下椅子,雙手在胸前摸索鏡麵的搭扣。在西爾瓦努斯眼裏,他雖然渾身沒有半點神秘度可言,但卻比伊凡更令他警惕。


    凡人很快找到了目標。他臉上呈現出寧靜的微笑,似乎得償所願,又像譏笑自嘲。“我要的公正是你跟我一起下地獄,你這該死的騙子。”他詛咒道,一把拆下胸口的護心鏡。那隻是一塊玻璃。卡安龐抓住它,在桌子上砸碎。


    似乎有什麽東西隨之破裂,令首領感到了不安。但他沒來得及做任何事。


    刹那間,西爾瓦努斯聽見耳邊傳來重疊的低語。亡者擠滿大廳,他看見它們藍色的臉和碧綠的眼火,飄蕩著的黑色霧氣,意識到死亡一直在這裏徘徊。它們詛咒他,它們仇恨他。這些人哭嚎著渴望正義來拯救,他卻將它們推向深淵。無數幽魂漂浮,撕扯他的身體。


    莫非惡魔中也有死靈法師?西爾瓦努斯甩開伊凡,念出巫術的魔咒:“身為傀儡,心如鐵石——”


    『弄臣』


    魔法戰士從窗外跳進來,一把攥住凡人的喉嚨。卡安龐狀似痛苦地掙紮,隨即失去了聲息。亡魂煙消雲散。更多戰士帶著霧氣湧入殿廳,惡魔伊凡見勢不妙,身影立刻閃爍消失。


    但城主安哈爾宴請賓客的大廳實在廣闊,他無法直接離開。於是敏捷的傀儡們將他抓住,送到首領近前。西爾瓦努斯觀察他臉上的恐懼和無畏,很難想象這兩種神情會出現在一張臉的同一時刻。“我的確重視你們的力量。”首領開口,“但若這種重視使你產生了非你不可的錯覺,那我深表遺憾。”哪怕是環階的惡魔也依舊比高環欠缺,他們根本沒有神秘職業可選。對付惡魔,我壓根不用拉梅塔的幫助。


    “是你背叛了我們……”伊凡掙紮著說。


    這並非背叛。他容忍托拜斯謀殺拉斯普丁就是為了扶持製約惡魔的下屬。事實上,隻要有伊凡和他的兄弟們在,盜賊頭子就無法專權。西爾瓦努斯曾表明會在高塔態度強硬時選擇投靠更強大的秘密結社,但那不過是最壞的打算。他比克洛伊更不願意看到那一幕。


    這時,一股恐怖的神秘壓迫自外城升起,絲簾被狂風卷碎,天空中的霧氣猛然沉落,覆蓋鍾塔圓頂。氣溫的下降令人恐慌,就連廢墟上燃燒的火焰都驟然縮小。哪怕凡人也能察覺其中力量,他們為此簌簌顫抖。無名者伊凡的感觸最深,他渾身僵直,再也無法掙紮。首領知道最後的關卡即將到來,但現在麵對白之使怒火的是整個聖卡洛斯,他無需擔憂……


    ……要是他能處理好手中的麻煩的話。他很想過後再談這些東西,可古怪的感受彌漫在心頭,逐漸化為焦慮。


    “聽著,我不清楚新的惡魔小隊頭領會怎麽看待我的命令。”西爾瓦努斯告訴他,“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阿德翁。是帶領你的兄弟為正義而戰,還是被邪惡引誘墮落到底?”


    “……我寧願……迴到過去……”


    西爾瓦努斯的巫術纏繞上伊凡的脖頸,黑色線條插入他的後腦。德裏達和安哈爾驚恐地看著惡魔重新站起,沉默地立在首領身邊。他的鬥篷融入宴廳的傀儡戰士中。


    “又多了一個弄臣。”他評論。


    貴族們噤若寒蟬,不敢發出聲音。他們其實也算半個神秘生物,但沒人的職業能對抗巫術,於是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傀儡們拆下玻璃,立在桌子上。


    “他來了。”疲憊的女聲自玻璃間傳出,拉梅塔飛出透明的鏡麵,她的長發和裙擺上覆滿白霜。“你跟你的小夥伴吵架了?”她一眼看穿了伊凡的狀態。


    “他殺了托拜斯,因為夜鶯謀害了拉斯普丁。”西爾瓦努斯歎息,“我隻能這麽做,這樣才是公正。”他的眼神在兩名貴族身上停留片刻。他們果然比門外的石像還要安靜。


    麵具女士沉默了幾秒。“我們的盟約依舊成立,西爾瓦努斯。”


    他要的也隻有這一句話。“未戰先慮敗是正確的,但我們的目標是完全的勝利。事情也要往好處想……白之使之所以來阻截我們,就說明他不願意看到聖卡洛斯徹底陷落。”


    “你誤會了我的意思,不過這不重要。”拉梅塔搖搖頭,“我不是白之使的對手這你一早就清楚,現在又受了傷,也許我最後隻能帶你逃走。”


    “傷勢嚴重嗎?”


    “是那麵鏡子的緣故。別忘了,你使用它的魔力來自於我。”


    “那東西究竟是從哪兒來的?”西爾瓦努斯抱怨道,“好在我隻會用一次。”


    麵具女士瞧他一眼。“漂亮話誰都會說,但你的水平出類拔萃。找到那個人沒有?”


    如果她的下屬是托拜斯,就會明白我的好處。“克洛伊塔沒有再委派任何人前來。”首領說,“安哈爾·艾丁請求過事務司的救援,但對麵拒絕了。有統領在這裏,高塔不會在白之使主動求援之前給予聖卡洛斯任何幫助。”


    “好吧,我想你的勝算不大了。”


    對於她的評論,西爾瓦努斯不可置否。“起碼我還能有幾秒鍾時間來欣賞我的城市。”經曆過鏡子陷阱,想必使者不會使用星之隙取走他的性命。“我隻要一個能與他談判的機會,仁慈的閣下。”他希望拉梅塔能在使者到來的一瞬間纏住對方。


    “你最好不要抱太大期望。”麵具女士告訴他,“我本以為白之使會因為神降事件而狀態不佳,但他完全沒有表現出來。更何況盛怒之下,你的要求他多半不——”後半句話她咽迴去。“不,不對勁,他在幹什麽?”即便隔著火紅的羽毛麵具,首領也察覺她的臉色難看。


    西爾瓦努斯抬起頭。似乎有某種天象即將來臨,他忽然想起霧之城一次偶有的晴空。巫術傀儡們在神秘的波浪下依次失控,笨拙地跌倒在地。這時西爾瓦努斯才驚覺自己忘記還有魔力供給這麽一迴事了。


    聖卡洛斯下起了大雪。


    他到窗邊探看,入眼全是雪花。這時他才發現大雪已經下了好一會兒了。對麵的街道仿佛被人用橡皮從白紙上擦除,連輪廓線條也徹底失蹤。一片令人畏懼的慘白後,嶙峋的焦木廢墟被逐漸埋葬。雪花不是在飄落,而是傾倒。首領眼看著樹上掛起冰錐,歪斜的木樓被積雪壓垮。


    “聖卡洛斯從沒有過大雪。”德裏達哆嗦著說。


    他沒有說錯。聖卡洛斯是霧之城,霜月也被籠罩在不見天日的濃霧裏。由於位置比布魯姆諾特更靠近北方,這裏的氣候最熱,連霜月也是空島最短。想在聖卡洛斯看到大雪,除非濃霧被冷風凍成結晶。不然這裏就隻有霧——潮濕的霧天、悶熱的霧天、還有冰涼的霧天。這就是西爾瓦努斯生存並成長的城市,他打算改變它,就像改變住在裏麵的人一樣。霧之城不是讚美。霧象征著災難——他懷抱這個固執的念頭直到某天他能用巫術操縱濃霧。


    現在,困擾聖卡洛斯的不再是霧霾了。雪下得極大,是首領畢生僅見,讓他預感到某些不安的事。


    但拉梅塔見識過如此災景。“是白之使。”她喘息形成的冰晶在空氣中墜落,“他讓城市下雪。見鬼,這不可能是真的。”


    “讓城市下雪?”西爾瓦努斯無法想象。他是個黑巫師,但沒有什麽知識告訴他怎麽讓神秘現象在一整座城市中顯現。


    “在威尼華茲,白之使做過類似的事情。這是一個魔法。但我不認為它屬於空境。”法則女巫斷定。“就像你的鏡子一樣。他肯定使用了某種禁忌的神秘……他的神秘度一直充滿爭議。我的兄弟們認為他可能是空境的‘黑巫師’,因此能使用超出常理的魔法。”


    西爾瓦努斯看到麵具女士手中的圓鏡,它已經徹底粉碎了。如果白之使真的擁有某種跨越神秘度的依仗,想必它來源於高塔克洛伊。他弄不明白有什麽神秘物品能夠在短時間之內連續兩次生效。也許我低估了那群占星師……可拉梅塔應該能發現計劃的漏洞。


    “使者在哪兒?”首領不禁問。


    “還在外城。我想他一直停在原地沒動……我還以為我撤離得足夠快。”拉梅塔自嘲道。她忽然皺起眉,“雪變得更大了。”


    西爾瓦努斯已經無法從窗戶看到外景,凍雪湧進來,房間此刻令人聯想到逐漸被沙子灌滿的容器。“我們先離開這。”


    “迴去找那家夥?恐怕你連接近他都做不到,更別說談判了。”


    “我看原本他很樂意跟我談談。”


    拉梅塔沒說什麽,但顯然對他不抱信心。“那你不需要迴去。”她指出,“你的一舉一動他都看得到。”


    首領皺起眉。“什麽意思?”


    “一個傳聲筒。瞧,就在你的魚餌身上。他早就知道你的要求了。”跟隨麵具女士的指引,西爾瓦努斯將目光落在了地麵的屍體上。“難怪先前他會特意去找那個凡人。”


    是卡安龐。西爾瓦努斯終於察覺到了他身上的異常。卡安龐的胸口竟然是一個巨大的空洞,積雪從中穿過,落到地板上。原來那片護心鏡一直鑲嵌在他的心髒部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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