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點暈船了。”剛從台階上走下來,尤利爾就對指環說。


    阿茲魯伯安排送他到微光森林的船隻名為“人魚之歌”,吃水很深,載滿旅客。尤利爾懷疑這是一艘貨船,即便船上女侍和貴婦們的香水味讓他很想跳河遊過來。這是不可能的。他在金雀河的晨霧中望見拱形閘門緩緩升起,水流激蕩咆哮,船隻乘浪前行。大小黑色的人影在了望塔上穿梭,很快成了遠方的米粒。他在顛簸中迴到房間,玻璃還在簌簌顫栗。


    “你看到倉庫裏的貨箱了嗎?”他問索倫。


    『你以為他會單獨給你安排一條船麽』指環反問。


    “我不是那個意思。”這家夥到底是不是在裝模作樣?“我看到了秘銀,就在某個箱子裏。”他不是故意偷看,但無論怎麽阻隔,神秘的波紋都很難躲過他的眼睛。這源於惡魔的力量再次顯示自己的存在感,令他十分不快。無名者們藏匿行蹤的本事個個登峰造極,這不是沒有緣由的。尤利爾花費好大的力氣才擺脫開巫師送他上船時跟上來的兩個女孩。說實在的,他覺得雄獅閣下的做法肯定給伊士曼人帶來了某種意義上的誤解……而且他該打聽一下,我對這類女孩不感興趣。


    戒指噌的一下,帶著他的手指砸在腦門上。『什麽?你怎麽不早說!』


    “你瘋了?我說了能怎麽樣?”尤利爾趕緊放下手。


    『去找他們』索倫命令,『然後還上欠債。否則你就等著做債務奴隸吧』


    就口吻而言,戒指總有本事將胡話說得像真的一樣。債務奴隸是凡人中的最下級,連流浪漢和街頭苦力的地位都比他們高。這些人往往是犯下大錯卻又罪不至死,治安官便將他們攆出去給新人騰地方。“等到布魯姆諾特我會還你的。”尤利爾敷衍。我又不會賴賬。


    『那你得加上利息』


    做夢去吧。“在借貸前你沒這麽說,所以後加條件的理由根本不成立。”


    『我們的箴言騎士開始據理力爭了,瞧他那吝嗇的樣子,我想他一定忘記到微光森林的路要怎麽走了』


    等等。我從來就沒記得過……尤利爾開始後悔揶揄它了。“找到羅瑪可不隻是我的意願。”他絞盡腦汁,搜出一個理由。“你要是拖後腿,不用喬伊,就連海倫女士都會找你的麻煩。”


    『……』威脅奏效了。『我該要求你以自己的火種起誓,就像高塔的試煉那樣』銀指環不情願地指出方向,『知道嗎?火種起誓是先民時期流傳下來的契約魔法,違背諾言的人會下地獄』


    那無名者應該很樂意違諾才是,他們在地獄裏的日子或許更好些。“放心,我一向有借有還。”尤利爾說。箴言騎士違背誓言的下場他隱約能通過誓約之卷感受到,那就是從此失去女神的眷顧,神秘職業也不會再接受他。然而他也清楚這個“違背誓言”的真實含義並非誠實守信這麽簡單。


    阿茲魯伯說“人魚之歌”是六指堡最快的船,能在一天內從西境和鐵爪城間往返。他的誇口並非沒有憑據。流水之庭到微光森林大概有四葉領到威尼華茲那麽遠,但尤利爾僅僅用了兩小時,就看見了遠方茂密的樹冠。“這艘船將載你到‘黃帽子大道’為止,我們一貫在那停船。”巫師告訴他,“如果不是距離森林最近的小鎮沒有設置矩梯,你還可以更快抵達。”


    黃帽子大道不是人為開辟的道路,因此路麵相當崎嶇。雖然尖石和長在路中央的樹木都已被經行的旅者清除,但尤利爾還是在歪斜的路牌前駐足了好一會兒。某個死人的腦袋釘在一棵顯眼的樹上,他脖子上的木牌用通用語記錄了他的生平——在冒險途中死去的未知姓名的人。似乎他生命的分量隻等於一塊日漸腐朽的木頭和皮包骨頭的屍體的總和。


    冒險者的生活充滿危險。尤利爾忍不住想。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該動手安葬屍體,因為索倫說某些冒險者生前一文不名,便寧願死後留在這裏,隻為了給後輩們一點微不足道的警示。有人為他們撰寫墓誌銘,以示尊重。


    越過屍體又走了幾分鍾,微光森林似乎近在咫尺,路人也變得更多。尤利爾從路遇的商隊裏買到兩壺水,其中販賣水果的人還極力推薦他的酸梅。有的傭兵團會走這條路。一個傭兵說他們隻在炎之月結束後才來,尤利爾問他為什麽,這家夥指了指金色的落葉。“在炎之月它們是綠色的,老兄。”他朝學徒擠眉弄眼,“因此我們管這條路叫‘綠腦袋大道’。”某個苦修士在路邊冥想,對行人不理不睬,兩條蛇在他的袖子裏向外窺探,並咬傷了一個以為他在睡覺的小偷。當趕著一輛沒有馬的馬車的馬戲班超過商隊時,有人向穿暴露皮衣的駕車女郎吹口哨。她一眼都沒看他們,揮舞皮鞭抽打空氣,目光在傭兵們身上一掃而過。


    然而等尤利爾真正走到小鎮,太陽已升入頭頂。露西亞將無數陰影驅逐出房屋和青草的縫隙,嘈雜的種類也變得多起來。好在微光森林的涼爽覆蓋了鎮子,讓尤利爾稍微能忍受這裏的臭氣和噪音。


    『你的懸賞有人接嗎』索倫問。


    “目前還無人問津。”尤利爾並不氣餒,“我想先了解一下那冒險者,就是跟羅瑪同行的那個人。”他熟門熟路,鑽進冒險者酒館。“給你點杯酒賠罪如何?”


    指環不理他。


    這裏的環境還算湊合,大約是冬青鎮的酒吧水平。老板是個生活職業的神秘生物,臉長得有點像猞猁,話卻跟鬆鼠一樣多。當尤利爾問他問題時,這家夥的眼珠子猛然變得鋥亮,結果他還沒開口,就被人搶了生意。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一窩蜂圍在學徒身邊。他們熾熱的目光充滿誠懇,然而都是朝著他手裏的阿比金幣投去的。


    “蓋亞在上,我現在對安川先生的了解恐怕比他自己都多。”等尤利爾在老板手上付了錢,冒險者才轉換目標,跟酒吧老板討價還價去了。學徒突然發現,其實受冷落不是什麽壞事。“真是出人意料……羅瑪小姐是怎麽認識一位高環冒險家的?”


    『問我的話,她可能賣掉了自己的雪花戒指用來雇傭冒險者。她有兩枚指環』


    一點也不。“會有人敢買克洛伊的雪花戒指嗎?”


    『你得承認總是有人膽子大過腦子……而且這玩意的工藝並不簡單,黑市裏的價錢還不低呢』


    “拉森先生會生氣嗎?”尤利爾估計了一下索倫的價格。如果得到了喬伊的準許,這個格森先生大約可以賣出天價來,而我也會成為交易市場的傳說……


    『說實在的,他生氣起來其實一點都不嚇人。否則天文室就不需要副教授了』


    克洛伊天文室的教授等同於外交部的部長。尤利爾試圖想象“艾恩之眼”閣下發怒的模樣,但腦海中儲存的形象很難支持他作此聯想。真該讓喬伊向拉森先生學習微笑。


    不管怎麽說,他終於抓住了目標的行跡。“那位高環冒險家帶羅瑪去了微光森林,有人看見過他們。”尤利爾想不出羅瑪有什麽理由到那裏去。問題肯定出在她的旅伴身上。“據說那位冒險家曾屠戮過一整個村莊的凡人……他違背了與他們的雇傭條約,因此才試圖殺人滅口。這是真的嗎?”關於傳奇冒險家安川,尤利爾了解到的信息實在不少。冒險者們很樂意討論他,他們的故事大同小異:高環的風行者,背著巨大木弓的異鄉人,死去的村民和他妄圖掩蓋的醜惡秘密。


    『冒險者的話,不比婊子的愛情、報紙的八卦更靠得住』索倫輕蔑地說。


    “人們都這麽說。可這些謠言若隻是謠言,他為什麽還放任它們敗壞自己的名聲?”尤利爾不明白。


    『這世上的名聲不都是自己賺來的,學徒。等著瞧吧,在下個村鎮你聽到的版本會更離譜』指環還給他出主意,『你甚至可以問白之使的事。想知道高塔的巡察使者在冒險者們眼中印象如何嗎』


    這個建議擁有難以想象的誘惑力。尤利爾知道導師在高塔受到的“敬畏”,恐怕冒險者不會給出更好的評價。但將念頭落實到行動後,得到的結果再次出乎了他的預料。


    『你猜錯了』從尤利爾的表情中,指環能看出他的認知已經裂開了。


    要開口時,學徒破天荒喝了口蜜酒。迷惑在他心頭揮之不去。“也許我弄錯了,或者這其中出了什麽問題……我們說的是一個人嗎?”見鬼了!他跟這個詞完全不沾邊啊?


    『還是有那麽點類似的』索倫把杯子攪得直晃。『冒險者的固有印象很難改變,但也很容易扭轉……這取決於他最近做了什麽』


    “可他們認為白之使是一個環保主義者!環保是什麽?”


    『……』


    『看來版本更新了』指環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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