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間飄散著霧靄,微光在灌木裏閃爍。安川停在一株菖蒲前,目睹兩頭灰獾滾進巢穴。他的足音被鬆針吸走,甲蟲嚓擦啃食葉片的聲音卻格外明顯。森林還是這樣,你想要孤寂或熱鬧,它都會給你。他在遊曆時總會感到愁思和懷念牽扯他的腳步,但微光森林是所有森林信徒的故鄉,在這裏他將得到慰藉,繼而萌生向前的勇氣。


    教導羅瑪是件不輸於點燃火種的困難事。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何作出這個決定。我該將那孩子留在鐵爪城,送到白塔去。修道院和那些女孩,不用想他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他沒必要冒這樣的風險不是麽?冒險者總喜歡冒險……但依舊是為了獲得報酬。探索新的道路,找尋新的秘境,也統統與對付人販子沾不上邊!大把人願意賣兒賣女換來錢和地位。他們本來就無需任何人為他們伸張正義,他們巴不得有這樣的機會。


    安川曾見過更惡劣的情況,也沒少接過類似的委托任務。有時冒險者的生活令人厭惡,很多人覺得他們是沒別的工作好做了。他在羅瑪麵前談起那次旅行——落日草原的景色令人震撼,但防備狼群和土匪的襲擊又使他精疲力盡。


    說到底,我們為了生計奔波,標榜自己能夠自由自在:沒本事的人到酒館徹夜買醉,然後厚著臉皮賒賬;自以為有本事的人到布告板前,估量自己能否完成糊口的任務——這才是最該死的。我們確實有選擇,但這些選擇由雇主提供給我們。安川不禁想到那個逃走的血裔。冒險者從中挑出合心意的一個,然後收錢辦事。契約精神意味著他要麽放棄酬金,要麽放棄正義感。希瑟在上,難道秩序就意味著我必須在底線和生存中選一個?我的付出可以由他人隨意估價,我的堅持不值一提,是這個道理嗎?


    他不是第一次思考這個問題,並為此放棄了傭兵團的標誌來到南部。然而走得越遠,這個念頭卻比他離開斯克拉古克的時候出現得更頻繁。他原本以為自己與別人不同,但在羅瑪麵前,他又覺得自己與別人沒什麽不同。這孩子什麽也不懂……也什麽都不用懂,她是克洛伊塔的學徒,用不著想這麽多。而安川必須到微光森林來思量得失。他懷疑問題的答案自己本來知曉,但在旅程中被漸漸遺忘了。


    放棄任務是我的權力,安川心想。就像我為惡魔祈禱一樣。說實在的,這種情況根本不算什麽,高環在教會裏也算得上高端戰力。他的擔憂另有原因,且遠比十字軍更值得在意……


    是該想起自己的目標的時候了,他撫摸著長弓上的紅條帶。點燃火種的儀式材料他一直都準備著,可安川不清楚它是否在亡續之徑的盡頭也有用。多半是沒有的。羅瑪·佩內洛普才是女神來考驗他的河流。答應幫她,我就能獲得試煉的資格。


    當小獅子濕淋淋地爬上岸,用火把自己烤幹的時候,她才看到安川的身影從樹上落下。“你太慢了,羅瑪。我隻好來找你。”他評論。


    “水流很急,好像故意阻止我往前遊。”


    “那是條河,不是死水池。河水本來就要往下流,無論你怎麽想。”微光森林的拖延是一時的,安川已經決定繼續行進。“我們到東邊去,這裏對你來說並不安全。”他教她跟上,並塞給這女孩一枚刻滿魔文的火石。羅瑪一接過來,它就竄起虛幻的火苗。比林靄更濃鬱的水霧在她頭頂升起,小獅子像是剛從蒸汽房鑽出來似的。她打了個噴嚏。


    羅瑪很驚奇見識到這東西。“神秘物品?我在布魯姆諾特都沒見過。”


    “那是先民時期霧精靈的煉金產物,多半在某個遺跡裏發現的。沒錯,就是在威尼華茲那邊傳出來。一大堆人到那凍死人的鬼地方挖寶藏,找到的大多數是沒什麽用的古董……當然,你也能發現些實用貨。”風行者隨口應付著她。


    “布魯姆諾特有吸水浴巾,隻是賣得不好。浴巾?浴巾是洗澡後擦身體的布,不是修道院的亞麻布。”


    “挺不錯。也許我離開索德裏亞的下一站該是浮雲之都。”


    “東邊有什麽?”小獅子問。


    “神秘之地。”安川說。羅瑪不禁豎起毛發,似乎感到危機逼近。“危險?你得清楚試煉才最危險。風行者的試煉存在傷亡,多半與學徒本身的技藝不足有關。但也有些因素必不可缺……其中最重要的是:沒人打擾。至於神秘之地。你們的浮雲之都也是神秘之地。假如你安安分分,不惹來治安官就沒大礙。你懂了沒?找到規律,你在那裏就是安全的。”


    小獅子半信半疑。“那神秘之地是什麽樣的?你清楚那裏的規律嗎?”即便臉上保持著自信,她的緊張不安還是從收縮的手指上體現出來。


    她還倒有那麽點微不足道的自我保護意識。“我很清楚。”安川讓她注意一下自己的腳丫子,“這就是關鍵。你要是把它弄壞了,就休想從神秘之地走出來。”


    “我得穿靴子到那裏?”


    “而且不是為了防備碎石尖刺。”安川說,“比它們可怕得多的東西。當心點兒,小羅瑪。我真不希望你在這裏失敗。”如果你成功了,我就將火種儀式用在你身上。這也不算浪費。


    ……


    陰沉濃密的霧靄可不是微光森林的特產。自從人們開始將火焰作為淨化世界的方式,諾克斯的空氣質量就變得糟糕起來,其中尤以霧之城為最。這裏的霧與林間晨霧完全是兩種概念,阿加莎走在聖卡洛斯的街道上,她寧願把鼻子和肺葉切下來,在魚缸裏洗幹淨。或者幹脆將堵塞物收集帶走。這樣一來,沒準我霜之月的壁爐裏就有東西可燒了。


    “就沒有仁慈的牧師來拯救一下這該死的天氣嗎?”她感到即便有網罩阻隔,張嘴時似乎也有東西一個勁兒往喉嚨裏鑽。“不管是露西亞還是蓋亞,或者奧托也行。隻要不是蘇爾特。”


    “我希望是蘇維莉耶。”白之使冷冷地說。


    他們穿過一排整齊列隊的藍房子,每一間都完全相同。地上鋪著一層細密的黑灰色砂石,均勻分布在道路兩側地路燈不時出現,杆和底座也是統一地藍色。霧氣中,似乎有黑影一閃而過。不知是行人還是鬼魅。


    我到這鬼地方幹嘛?阿加莎皺著眉毛,不自覺摸了摸黑鳥徽章,懊悔鋪天蓋地。幾天前她被麥肯長官找上門,不由分說丟了任務給她。偵探小姐莫名其妙,張嘴就問懷疑警長的腦子是否因退化到極限而開始發瘋了。聖卡洛斯的叛亂近些天占據了環城報社的頭條,高塔的白之使即將前往調節。阿加莎不明白這一切跟她有什麽關係。


    “別給我胡說。”蔬菜長官嚷嚷,“這根本不能怪我,懂嗎?完全是你自己弄出來的麻煩。你不是認得統領大人的學徒嗎?這事我怎麽推都沒用,直接落到你頭上了!”他看起來簡直比阿加莎還惱火,“難道事務司的白癡們都不知道治安局的案子比天上的星星還多嗎?瞎調動!添亂!蓋亞在上,他們這完全是在胡鬧!”


    “我到聖卡洛斯能幹什麽?”事已至此,阿加莎更關心這個。


    “多半是助手的活。聖卡洛斯分局的情況太糟糕,白之使又對我們的體係並不了解,你要負責兩者間的溝通。”


    “那鬼地方就沒個駐守者嗎?”


    “問題就出在這兒。我們的駐守者失蹤了三天,治安局才發現他被人剁碎了的屍體,殘肢拚成對克洛伊宣戰的字符。”約翰尼還感歎一句:“外交部的傷亡率比我們也高出好幾倍,怎麽會有人樂意到屬國去?”


    有人還迫不及待呢!阿加莎想到某個大名鼎鼎的學徒。據說他參與了碎月神降,那無疑是比聖卡洛斯叛亂危險百倍的經曆。離開高塔前他放棄占星而選擇了外交部,很多人都覺得不可思議。目前這家夥被他的導師帶去賓尼亞艾歐實習,結果半路卻被一個人丟在陸地上。不管對他還是對我,白之使迴歸布魯姆諾特都不是什麽好消息。


    就連約翰尼都看得出其中的危險。蔬菜長官處理案子全憑直覺,推掉麻煩和四處拉投資倒是一把好手。但他根本不清楚,阿加莎的危險並非隻來自聖卡洛斯那些愚蠢的叛亂份子。顯而易見,這裏沒人能擋下白之使的隨手一劍……她自然也不能。


    濃霧在靜謐中翻湧,彼此推動著擴散。阿加莎隻瞥見一抹劍光閃過,還沒找到敵人,物體倒地的聲響就從身後傳來。一把透明的冰霜匕首在使者的手中漸漸凝成。她逼迫自己目不斜視,過去檢查屍體。


    冰之刃釘穿來者的喉嚨,森森寒意使血液凝結。阿加莎看一眼就察覺到了關鍵。“叛軍的人,受黑巫術驅使。他腦子裏全是蒸熟了的漿糊,我都聞到氣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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