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謙說完,有些粗糙的大手抹了一把臉,頗為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過去這一年,他的日子可以說是天翻地覆了一般。


    當年從乾州到海州經商,最初選擇開藥鋪,僅僅是因為他懂一些岐黃,但要說醫者的一顆仁心,他自問還是欠缺了些。


    可幾年下來,日日與城中病患打交道,慢慢的,一顆心也柔軟了許多,若真有人窮得看不起病吃不起藥,江謙也會幫一把手,不至於看著病人苦苦受折磨。


    興許就是這份慈悲心,讓他在海州城中有了份好名聲,生意也蒸蒸日上。


    再是仁心仁術,藥鋪開在那兒,也是要賺錢的。鋪麵租金,坐堂大夫的工錢,一家人的吃穿用度都是開銷,可藥鋪為了讓百姓看得起病,定價並不高,且常常義診,為了節約成本,江謙不得不多費些心思,來尋找價廉物美的藥行。


    金州產藥材,有幾味藥的出產不錯,江謙便不遠千裏來了金州,想尋些便宜的好藥。


    江謙和永記談得很愉快,最初時永記送去海州的貨色也很好,可到底還是出了問題。


    藥鋪是最怕出人命的,雖然說醫得了病、救不了命,生死有天定,可人抬進來了,死在了藥鋪裏,就不是晦氣這麽簡單了,而且,死在藥鋪裏的那個病人,明明得的並非不治之症,僅僅是藥材出了問題,才害了性命。


    家屬在鋪子外頭又是哭又是鬧,擺了靈堂,大罵江謙,要不是江謙平日裏有個好名聲,百姓們對他都存著些感恩的心思。早就被人扭送了大牢了。


    足足鬧了半個多月,江謙賠光了銀子,這才算了了,可鋪子經過這麽一鬧騰,生意一落千丈,除了實在沒錢看病要請江謙義診的,誰還上鋪子裏來抓藥?


    江謙思前想後。還是決定來一趟金州。仔細問一問永記,那批藥材為何會出錯,畢竟。永記也是老鋪子的,按說不會有問題的,興許也是一時不小心出了差池,把事情弄明白。總是好的。


    永記這裏知道了江謙的來意,百般推脫。被江謙逼得急了,幹脆倒打一耙,說江謙造謠生事,江謙去說理。最後進了大牢。


    “怕是命中就有這牢獄之災,在海州那裏沒有進去,到金州就躲不了了。”江謙苦笑著搖了搖頭。“人命啊,我開了幾年藥鋪。不敢說來的人各個都治好了,可這等事體卻是頭一迴。那是個老漢,苦了一輩子了,晚年淒涼,因著胸口發悶來抓些藥,本來吃半個月的藥,多休息休息就能好了,結果卻……”


    楚維琳亦是唏噓不已,她知道,對於害死了一個病人,她此刻聽在耳朵裏,絕對比不上當時江謙的感受,作為一個日日與病人打交道的藥鋪東家,又豈止是震驚一詞可以形容的。


    “大舅,那個小學徒……”楚維琳猶豫著問了,“當時的情況,大舅仔細與我們說一說,才好辦這個案子。”


    江謙也懂,思忖一番,道:“他們人多,我就一個人,叫他們圍在中間拳打腳踢,你別看我此時精神不錯,其實身上還是青一塊紫一塊的,虧得舅舅平日裏沒疏忽了強身健體,皮糙肉厚的,扛得住打。


    抗揍就要護著腦袋,舅舅當時抱著頭,其實什麽也看不到,聽到別人驚唿起來,才知道有個小學徒被推倒了,隔著人看過去的,腦袋破了一個大洞,救不迴來的。”


    楚維琳聽完,轉過頭看了常鬱昀一眼。


    常鬱昀寬慰一般拍了拍楚維琳的背,道:“明日一早,就去永記鋪子裏一一詢問,還有路過的行人,是他永記的人自己推倒的,總會尋出線索來的。除了這事兒,還要查一查永記那批藥材的事體,這才是根源。


    大舅、琳琳,我既然是金州的父母官,大舅隻要沒有過錯,就一定不會蒙冤。這一點,隻管放心。”


    江謙執了酒杯,笑道:“也好,你來審這個案子,我就不用擔心永記的人和官府勾結,欺負我這外鄉人了。我聽說,永記明麵上的東家是林兼興,背後還另有人的。”


    永記藥行在金州立足多年,林兼興卻名聲不顯,常鬱昀相信,他的背後一定有一個更厲害的金主,林兼興大約就是一個大掌櫃的角色。


    “這一點,我會讓人仔細查訪。”常鬱昀亦拿起酒杯,與江謙對飲。


    桌上的飯菜都是熱的,說完了正事,便一道用了些飯菜。


    尋常人若是一朝蒙冤入獄,怕是胃口不濟,可江謙這一年來大起大落,此刻心情已經調整過來,便多用了一碗飯。


    見楚維琳望著他,江謙笑著道:“琳姐兒莫要擔心,舅舅會吃好喝好,留得青山在,就一定有柴燒。等這案子水落石出了,舅舅也一定可以東山再起。”


    江謙的樂觀不似裝出來的,這讓楚維琳鬆了一口氣,不由也就笑了:“大舅說得是。”


    常鬱昀陪著江謙飲了幾杯,外頭打了更鼓,他斟酌了一番,道:“大舅、琳琳,案子一日不結,大舅就一日背著人命官司,我會盡力辦案,但畢竟律法規矩在那裏,大舅還是要去牢中。不過,我會和獄卒關照好,不會讓大舅受罪,每日吃食上也絕不會怠慢。”


    楚維琳深深看了常鬱昀一眼,沒有說話。


    江謙緩緩點頭,這一頓晚飯的時間裏,他對常鬱昀添了不少好感。


    畢竟是外甥女婿,江謙不希望讓楚維琳吃虧,粗粗看常鬱昀的麵相,隻覺得太過俊秀,又生得一雙桃花眼,怕是頗受女人喜歡,到頭來會委屈了楚維琳。


    可剛剛那些時間,他親眼瞧著,常鬱昀看向楚維琳時的眼神,一點一滴的小動作,都透露出他對妻子的疼愛與喜歡。這讓江謙放心不少。


    常鬱昀說的話在理,不管是誰,即便是常鬱昀的親爹,若是涉了案,一樣要去大牢裏待著。


    江謙不會為了這等事情讓常鬱昀為難,便道:“應當的,不要太過關照。免得叫人說些閑話。”


    常鬱昀含笑應了。讓仇師爺送江謙迴大牢之中,又讓人準備了藥酒,讓江謙處理身上的瘀傷。


    楚維琳送了幾步。看著那漸漸消失在夜色之中的身影,心裏感慨萬千。


    她想起了江氏,這便是親兄妹吧,她在江謙身上看到了許多江氏曾經的影子。堅韌,懂得人情世故。寧可自己受些罪,也不願讓別人為難。


    她有一位那麽好的母親,如今能遇見這樣的大舅,也是一樁幸事。


    楚維琳猶自想著。直到常鬱昀攬了她的腰,她才迴過神來。


    常鬱昀低聲解釋道:“琳琳,大舅的事情。請你體諒。”


    楚維琳偏過頭,見常鬱昀神色認真。她抬手點了他的眉心,道:“我知道的,國有國法,不管大舅有沒有傷人,一旦背了人命案子,是一定要在牢裏的。我們來這兒才幾個月,金州這裏,不見得人人齊心,也肯定會有人等著抓你的錯處。這些道理我都懂,不會無理取鬧。不過,你要應我,早些查明了真相,大舅年紀也不輕了,大牢那種地方,損身子骨的。”


    常鬱昀的眉心一點點鬆開,唇角上揚,笑了。


    是他太過謹慎了,楚維琳從來都是懂事的,她絕不會在這種事情上為難他。


    娶妻娶賢,有賢妻如此,是他的幸事。


    常鬱昀笑意深深,點頭應下:“你放心吧,我會盡快查明案子的。你先迴去歇息,我和兩位師爺再商量商量。”


    楚維琳頷首,道:“我讓人留著門,你也莫要太晚了。”


    常鬱昀目送楚維琳迴了後院,自個兒才入了書房,等仇師爺從大牢裏迴來,便又商量起了這案子。


    仇師爺這一趟來迴,與江謙說了不少話,他看得出來,江謙不是那等和官老爺拉上了關係就飄飄然的性格,這叫仇師爺微微安心了些,但他更在意楚維琳的態度。


    要知道,枕邊風是最最厲害的,古往今來,有多少英雄都是折在了美人關上,而常鬱昀又是極寵妻子的男人,最易叫枕邊風吹歪了。


    仇師爺試探著問了一句:“大人,夫人很擔心舅老爺吧?”


    常鬱昀也是通透,見仇師爺小心翼翼模樣,便明白過來,替楚維琳解釋道:“先生隻管放心,琳琳不是那等不懂事的人,不會在公事上胡攪蠻纏的。”


    仇師爺麵上一紅,有些不好意思,常鬱昀既然如此說了,他也不好再追著說什麽,隻能硬著頭皮笑了:“夫人深明大義,自然是再好不過的了。”


    仔細說了一番這個案子的事體,也就散了。


    常鬱昀迴到後院時,楚維琳正準備休息。


    吹燈落帳,楚維琳又問了幾句,困意襲來,也就沉沉睡了。


    翌日一早,常鬱昀便為了這案子忙碌起來。


    公事上,楚維琳幫不上什麽忙,也不會妄圖去瞎參合,隻在後院裏做自己的事情。


    夜裏常鬱昀迴來,與楚維琳說了這一日的情況。


    永記鋪子那裏,自然是把過錯都推到了江謙身上的,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至於江謙說的出了問題的那一批藥材,永記也不會承認。


    也有人手在向昨日經過永記鋪子的人打聽事情經過,隻是永記是本地的鋪子,江謙是外鄉人,為了不惹麻煩,也有不少人不肯說句公道話,一概含糊說場麵太亂,沒有瞧清楚。


    隻有幾個素來和永記鋪子有些恩怨的,一口咬定是永記的人推倒了小學徒。


    此處進展不大,查林兼興老底的那一條路子倒是頗有收獲。


    林兼興的寵妾姓祝,她的姐姐從前是陶大太太得力丫鬟,如今早已抬舉做了姨娘。


    若是能以妾室來論關係,那林兼興就是陶大老爺的連襟了。


    永記背後的大老板應當就是陶家。


    常鬱昀來了金州之後,摸清楚本地這些官宦鄉紳人家的關係、底細是一樣重要的事體,雖然如今說不上完備了,但也有些了解。


    陶家在金州頗有名望,手上有不少田地,又有鋪子做些買賣,但除了打著陶家名義的鋪子之外,也有一些像永記這樣的不由陶家出麵的生意。


    按說以陶家現在的資本,完全可以越過高家,可他們似是從未有過這樣的念頭,和高家的來往也算密切。


    楚維琳聽到這裏,心中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她仔細迴憶了一番她見過的陶家女眷,無論是年長的陶老太太,還是待字閨中的陶七姑娘,她們的穿著打扮絕對不像高家那般富貴,更不用去和舍得在穿著上花錢的閔姨娘和賀家姐妹相比了。


    是陶家素來低調,財不露白,還是……


    楚維琳向常鬱昀說了這份疑惑。


    常鬱昀略一沉吟,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陶家那裏的事情,和永記的案子沒有直接的牽連,陶家隻讓林兼興出麵,我也不能因著案子直接去尋陶家,不過,我會再讓人仔細挖一挖陶家。”


    仔細打探之下,有些事情就漸漸浮上了水麵。


    官商勾結,陶家靠著官家賺銀子,卻也孝敬了不少,而那位暗地裏斂財的人,常鬱昀也有了線索。


    “極有可能是烏禮明,現在的明州知府。”常鬱昀道。


    常恆淼任明州知府時,烏禮明是他的副手,常恆淼迴京之後,他便接任了知府之位,烏禮明在江南也算是耕耘了多年,隻是從前被常恆淼壓著,出不了頭而已。


    常鬱昀此番到金州,經過明州時,也依著常恆淼的吩咐,去拜訪了一下父親的這位老下屬,言談之間,常鬱昀感覺得出來,對方待他就是麵子上的關係,私底下,怕是對常恆淼有諸多不滿的。


    “你說,若是執意追究這個案子,陶家會不會替永記出頭,那位烏大人,又會不會替陶家說話?”楚維琳思忖後,緩緩問了一聲。


    常鬱昀笑了,道:“烏禮明那裏,我說不準,可陶家麽……要是我們追查那批害死了人的藥材,陶家就一定會站出來。琳琳,你可不要小看了永記,不大不小的藥材鋪子,但是生意極好,是個大進項。若是沾染上了毒死了人的官司,陶家,可損失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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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婚有獨鍾》作者:淩書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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