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筠一走,餘舒總不必再朝九晚五地上班,見下午沒什麽事,交待了謝蘭一聲,就帶著文少安早退了。


    要去求情,便不能兩手空空地去,念在文少安沒甚家當,餘舒先迴了一趟府裏,從她攢起啦的小庫房裏挑選了幾樣拿得出手的物件,裝了漆盒,又上街市去買了新鮮的兩籃新鮮的桃子與李子,才到太史書苑去尋人。


    餘舒如今在太史書苑那可是名人,本來她一夜之間躋身司天監,還有人不服氣說三道四,但在水陸大會之後,就沒了這種聲音,想當初同她一起坐堂上過課的學生們提起她來都與有榮焉,要知道餘舒這會兒可不是誰想見就能見到的人,對於沒有見過她的人來說,就相當於是傳說中的人物。


    餘舒和文少安沒忘拿上腰牌,進得門內,走沒多遠就被人認出來了,幾個年輕的院生上趕著過來見禮,兩男一女,都比餘舒歲數大,但是照了麵,沒一個不恭敬的。


    餘舒和他們說了兩句話,看他們一個個拘謹,也不多聊,就向他們打聽方子敬和司馬葵這會兒身在何處。


    巧了,兩位院士都在,一個在胥水堂裏,一個在觀星台那邊。


    餘舒望了望日暮,先帶文少安去了胥水堂,結果到了那裏,還未放課,從門外望進去,一屋子的年輕易師,都在埋頭書寫什麽,沒人發現門口多了倆人,倒是坐在堂上喝茶的方子敬不經意抬了下頭,看見了餘舒。


    餘舒衝人一笑,低頭拱手作了個揖,雖皇上賜她封號,見了三品以下官爵不必行禮,但方子敬說起來算是她半個恩師,怎可失禮。


    方子敬撩高了斑白的眉毛,吹了吹胡子。看見她似乎不是很高興,但還是搖椅晃站起來,端著他那隻紫紗袖壺,往門外走。


    他這一動。底下就有學生察覺,扭頭一瞧,瞪大了眼睛,好麽,快看那是誰!


    有人離司徒晴嵐坐得近,曉得她與餘舒要好,便捅捅她肩膀,問:那是不是餘大人啊?


    沒敢直唿其名,曾在一起平膝而坐的人喚起來都得叫一聲大人。


    司徒晴嵐扭臉一看,還真是她。然後。接二連三有人發現了餘舒的到來,沒等方子敬跨過門檻兒,胥水堂就騷動起來。


    方子敬突然轉過頭,“哼”地一聲,身後立馬就安靜了。隻有司徒晴嵐膽子大,起身跟了出去。


    餘舒笑吟吟地將方子敬請到走廊外麵說話,衝後頭出來的司徒晴嵐點點頭,先不提文少安的事,隻詢問先生身體可好,好久不見您精神還是這麽硬朗雲雲。


    方子敬可不吃她這一套,他早看見她後頭跟著的文少安手裏提著禮盒籃子。抬手抿了一口濃茶,直接就問:


    “這小子是誰?”


    餘舒順勢就把文少安推到他麵前,先表明了他的身份來路,又說他如何如何敬仰方子敬,再把文少安誇獎了一通,什麽少年英才。穩重踏實,仁義孝道,總之讓文少安自己聽了都臉紅,最後才拿胳膊肘捅了人一下。


    文少安關鍵時候沒有犯愣,上來就衝方子敬跪下了。手上東西順勢往地上一放,兩手高舉頭就朝方子敬行了個大禮,甕頭甕腦地拜道:


    “求先生允弟子拜入門下。”


    然後噗通噗通磕了仨響頭,這一手可把方子敬給唬了一跳,那一綹山羊胡子翹了翹,下意識地就抬手扶人:


    “你起來。”


    餘舒趕緊接口:“快起來吧,方院士答應收下你啦。”


    方子敬手剛沾到文少安袖口,後者就順勢直起了腰,一臉地喜色,讓方子敬拉不下臉來說一聲不。


    這個時候,他迴過味來了,用力瞪了餘舒一眼,道:“你還真會順杆子往上爬。”


    話雖這麽說,但他終歸是沒有給人難堪,先把文少安叫起來,簡單問了幾句,了解到他是因為給餘舒做了從屬小吏,才耽擱了學業,臉色多少好看了一些。


    方子敬正在猶豫,聽了一會兒的司徒晴嵐突然開口道:“外公,我看這位文小公子誠意十足,您就收下他吧。”


    眼前三個小輩求著,方子敬總算是答應下來,留下話讓司徒晴嵐給文少安講一講他的規矩,便扭臉迴屋裏去了。


    他一走,司徒晴嵐便拉著餘舒說話,聊了幾句閑話,又對文少安交待了上課的日子,這才接過文少安的拜師禮,與餘舒告別。


    在方子敬這裏開了個好頭,餘舒帶著文少安找到司馬葵,如法炮製,司馬葵比方子敬的脾氣好多了,當即就同意文少安迴來上課。


    從觀星台出來,文少安就提起來他最早拜過的兩位院士,一位景塵,早就卸任去了司天監,一位是風水科的祁院士,一位則是算術科的韓聞廣。


    他本意是去拜見另兩位,即便不能重投門下,也不好失了禮節,但是餘舒一聽那兩人名號,便皺起眉頭。


    文少安這些日子學會了看人臉色,見狀忙問她有什麽不妥。


    餘舒沒瞞著他,走在無人的照壁底下,直言道:“我一開始到太史書苑,就去拜見了那位祁院士,結果被他拒之門外,另一位韓院士,與我梁子就大了,不知道你聽沒聽說,我考過大衍試,名列前茅,家裏為我慶功,在忘機樓宴席,結果韓聞廣派了幾個弟子前去挑釁,被我羞辱了一通,至於祁院士,他正因為與韓聞廣交好,才對我不假顏色。”


    都是老黃曆了,翻起來沒意思,假使文少安是她的尋常朋友,她沒道理管他這些來往,但他是自己的屬下,發誓要給她賣命的小弟,那就不能行了。


    她這人眼裏揉不進沙子。


    文少安唯她馬首是瞻,聽過她的說法,便不再提去拜見祁院士和韓聞廣的話。


    餘舒等了兩天,不見薛睿從鳳華府迴來,卻被景塵找上門,告知了她一個壞的不能再壞的消息。


    兆慶帝要張貼皇榜通輯像上的人。他已經等不及要將威脅到他大安江山社稷的逆賊一網打盡,是以選用了這麽一個直接有效的方法尋人。


    皇榜通緝,與平常官府發放的通緝榜文大不相同,這是皇帝親自下令捉拿。動輒便是舉國範圍內的搜尋。


    如此非常手段,除非是遇上罪大惡極的兇人,否則一般情況下,朝廷不會這麽師動眾。


    於是薛家那個徐總管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已經成了朝廷要犯。


    “皇上昨日就下了令,他不放心交給別人去辦,便以太史書苑幾樁兇案為名目,委派了大理寺卿郭槐安,將我那幅畫像交給他,找來十幾個畫工。連夜臨描,秘密送往四邊州縣,最遲兩天之後,安陵城中就會遍布皇榜。”


    景塵說起這些,眉毛一直屢。


    餘舒聽的是心驚肉跳。霎時間想到了很多——


    薛府的那個總管不是個普通的下人,見過他的人一定很多,接手這件事的人是大理寺卿郭槐安,他是薛睿的頂頭上司,誰知道他見沒見過徐總管。


    恐怕不等皇榜張貼出去,就有人舉發薛家。


    她是不是該慶幸,皇上顧慮到景塵大安禍子的身份。沒有以逆賊的名目通輯像上的人嗎?


    她該怎麽辦,事情看起來已經到了無可挽迴的地步。


    難不成要她現在跑去薛家找到薛相,告訴他你家裏的總管就要被皇上當成逆賊通緝了,你們趕緊收拾收拾包袱跑路去吧!


    用頭皮想想就知道這根本不可能,先不說薛睿的祖父會不會相信她的話,萬一景塵在建鄴城遭人毒手。還有太史書苑那幾條人命,真的是薛家派人幹的呢?


    她去給薛淩南通風報信,豈不是上門找死去了。


    餘舒愣在那兒,兩隻眼睛發直,景塵過了一會兒。不見她迴話,看到她六神無主的樣子,心裏說不上滋味,隻能想方設法地寬慰她:


    “或許沒你想的那麽嚴重,就算抓到了那個徐總管,也不能斷定薛家謀逆,此事還要大理寺詳查過後,才能定奪。”


    餘舒苦笑著搖搖頭,有邪不能對景塵說,她一連三天每晚用禍時法則給薛睿斷禍,一直推算到幾十日後,結果遇上了難得一見的“盲區”,這是禍時法則的弊端。明明眼看著薛家就要大禍臨頭,她卻算不出薛睿身上有什麽禍事。


    這就說明,薛睿將要遇上的,是她不曾記錄在她那本《生死薄》上的一種禍事。


    照情況來看,無非是謀逆與株連。


    自古牽扯到了謀逆罪,便是皇子王孫,也難逃一死,這是株連九族的大禍。


    她惴惴不安地看著景塵,想到薛睿可能麵臨的死局,腦子裏冒出一個不該有的主意,她不假思索地說了出來:


    “能不能,你能不能現在就進宮去,告訴皇上說你又想起來一些事,是你先前記混了,不是畫像上的人害了你,你隻是在被人追殺的途中見過那人一麵。”


    景塵的神情有一瞬間的難以置信,他清亮烏黑的瞳孔微微縮圓了,這讓他看上去既驚訝,又顯得茫然。


    餘舒說出來後,就覺得自己過分了,她隻一心不想薛睿遭難,卻沒有設身處地為景塵考慮,站在他的立場上,當初被人銀針埋穴,重傷到幾乎喪命,失憶失語之痛,換成是她,絕不會放過兇手。


    她現在要求景塵進宮去翻供,實在強人所難。


    “對不起。”


    這一聲道歉,卻是出自景塵口中,他從驚訝中緩過神,對餘舒搖搖頭,低聲道:“我不能這麽做,你忘了嗎,害我的人,也許正是要殺你的人,絕對不能放過他們。”


    餘舒隻覺得心裏有孝緊,哪怕早就看淡了與景塵過去的那一段感情,她還是能夠清楚地感覺到,她在景塵心中的分量。


    “我不是說要放過他們,我的意思是——”


    景塵不聽她把話說話,就站起身擺出了一副拒絕的姿態,他神情冷凝,語氣更是罕見的強硬:


    “你不要遊說我,這件事我不會聽你的,我可以答應幫你進宮打探消息,但不能幫你說謊,你有沒有想過太史書苑死掉的那兩個女學生,她們何其無辜,你隻想到了你義兄的安危,有沒有想過你自己,有沒有想過為你做了替死鬼的人?”


    這是自從兩人分道揚鑣以後,景塵第一次對餘舒說重話,見過了人間冷暖,他已不是那個初出茅廬的呆子,他有他的是非曲直,黑白道理。


    餘舒的臉色難看極了,但她自覺理虧,不去與景塵辯駁,眼看此路不通,隻好放棄。


    “我先迴去了,有了消息再來告訴你。”


    景塵大概是害怕餘舒再來說服他,不敢多留,不等餘舒張口送客,就急急忙地走了。


    他走以後,餘舒幹坐了半個時辰,等到月上中天,才抹了一把臉,迴房去讓下人燒水沐浴,從頭到腳清洗了一遍,喝下半壺濃茶,強迫頭腦冷靜下來。


    到了亥時,夜深人靜,她關起房門,取出小青廬,焚了一枚醍醐香,拿她用慣了的六爻銅幣,專心致誌地為薛睿卜卦。


    六爻奇術,求近不求遠,問詳不問略。問卜人事,要知“爻眼”,不然無從下手。


    是故早在她發現禍時法則算不出薛睿的福禍時,不能立即焚香問卜,而是等到景塵帶來確切的消息之後,才動用醍醐香。


    就這樣,一直卜到了窗外晨白,月落日出。


    “主人,該起了。”門外有人輕叩房門,餘舒沒有理會,她手邊散落著幾枚爻錢,一手握著風幹的毛筆,出神地盯著草紙上淩亂的爻數,變幻作吉兇。


    結果漸漸清明起來,她閉上酸澀的眼睛,腦袋裏嗡嗡作響。


    很糟,非常糟。


    按照她的推算,張貼皇榜之後,薛家沒能逃過一劫,薛睿身上有牢獄之災,禍在旦夕,且有五鬼在旁,小人作祟,難見一線生機。


    餘舒可以想象,薛家滿門老小入獄,多少人等著落井下石,被卷進了謀逆案中,幾乎是預判了死刑,株連九族的禍事,誰敢沾惹,莫說出手相助,怕是恨不得撇個幹淨吧。


    最後一縷醍醐香焚盡,那清新的香氣似是無孔不入,餘舒閉著眼,貪婪地吸食這讓人清醒的氣味,再睜開眼睛,黑白分明的眸子裏便多了一圈發亮的光華,一掃先前頹廢。


    在這一刻,她有了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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