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的守衛都認識餘舒這張臉,景塵有過交待,但凡她來找他,都可不必通傳,直接請人進來。


    “餘大人稍等,小人去請我們公過來。”


    前院的管事是個瘦高個的太監,姓寧,寧太監安置好餘舒,就匆匆走了。


    偌大一座公主府,就隻景塵這麽一個主人,隻要他迴了府,不管人在哪兒,都有一群下人留心,寧太監過二門隨便揪了個護衛問話,就知道景塵這會兒不在溯嬅閣裏,而是在水筠姑奶奶那兒。


    寧太監一路找了過去,剛走到庭院門前,便聽裏麵傳來一陣時斷時續的嗚咽聲,哭的好不傷心,似乎正是水筠姑奶奶,不然還有哪個女人能在公主府鬧騰呢?


    寧太監踟躕了片刻,探頭看了看院裏沒有半個人影,沒敢冒然直闖。


    ......


    “水筠,你不要任性,喝了藥就去休息,明日我就稟明皇上,找人護送你迴龍虎山。”


    景塵不久前迴來,剛一進門就聽下人稟報說水筠在發脾氣,滿屋地摔東西,他怕她再傷到筋骨,隻好前去安撫。


    誰知這一來他才知道,她瞞著他有半個月不曾喝藥,他讓人煎好送來的湯藥與藥膏,都被她讓人偷偷倒掉了。


    “我不喝,嗚...我不要你管我,把藥拿走,拿走!”水筠迴來之後,隻叫下人給她擦了臉,連衣服都不肯換。領口上一塊塊斑禿的茶漬,披著頭散著發,兩隻眼皮紅腫不堪,瀝瀝拉拉地落著淚,哪見平時清爽的樣,叫人看上一眼便於心不忍。


    景塵愁眉緊鎖,將藥碗交給一旁的下人,伸手按住她的輪椅不讓她亂動,盡量緩和了語氣,問道:


    “你不喝藥。受傷的筋骨如何複元。若是落下頑疾,你將來再不能用玄鐵方術,你會後悔的。”


    水筠抬起發抖的左手,拿手背蹭著眼淚。一如受了委屈的孩。對於景塵的疏離再也裝不出無所謂。一心哭訴:


    “你早就被那個妖女迷惑的分不清東南西北,怎麽還會在乎我是好是壞,今天她那樣欺負我。你還說是我錯了,我有什麽錯,我就是不想看你傻乎乎地被她利用!”


    “她沒有利用我,你不要整天胡思亂想。”


    “她怎麽沒有利用你?要不是你,她憑什麽到司天監去做官,憑什麽耀武揚威!我一開始就覺得她是個小人,偏偏你就喜歡她,我怎麽勸你都沒有用,師兄,你現在不聽我的,早晚有一天她會為了榮華富貴出賣你!”


    景塵開始還有耐心勸慰她,聽她越說越不像話,態度頓時冷硬起來:“我說過,我的事不必你過問,你這次又來作難人家,我說過要把你送迴龍虎山,並非嚇唬你,我會盡快安排你上路,你不要再鬧了。”


    事已至此,他不想去怪誰,但追根究底,他和餘舒從一對有情人變作今天這副局麵,離不開水筠的從作梗。


    這一次,他鐵了心地要送她離開。


    水筠猛地抬起頭,一雙幽怨地眼睛粘在景塵的臉上,泛著紅絲的眼珠裏醞釀著他不懂的情緒,但聽她嘶聲道:


    “我與你青梅竹馬,自小成長,師門的師兄妹們知道你傍身厄運,一個個都躲著你,隻有我不怕受你連累,一如既往地待你,你記得嗎?我十一歲那年,你十五歲,你因為救了一個迷路的山民,最後害得那人下山途被猛虎吃掉,師伯罰你在崖頂麵壁,不許人給你送吃的,隻有我擔心你餓肚,偷偷摸摸地跑到山崖上去見你,不小心被毒蛇咬了後頸,差點死掉了。”


    聞言,景塵恍惚了一下,輕聲道:“我記得。”


    他在山崖上餓了整整七日,每日隻飲些甘露解渴,摘野果充饑,到了第八天,水筠摸上山崖找他,見到他就暈了過去,他發現她被毒蛇咬,來不及送她迴去救治,便為她吸血療毒,就近找了七步草為她解毒。


    結果水筠醒過來,打了他一巴掌。


    水筠哀聲低笑,道:“那你一定也記得,我醒來後,就給了你一個耳光。我們道門人,雖厭惡繁縟節,但也知道男女有別,你和我有了肌膚之親,是唯一一個輕薄過我的男,師兄啊師兄,你是真不懂還是裝糊塗,我這些年來對你的心思,你以前不懂,難道現在還不明白嗎?”


    她癡癡地望著他,胸不禁生出一絲希翼,可是看著他的神情從驚訝慢慢變成了無措,又從無措慢慢變成了為難,唯獨沒有歡喜,她的心一寸寸沉了下去。


    “水筠,我——”景塵扭頭躲開了水筠灼人的目光,低聲說道:


    “我對你並無男女之情。”


    餘舒送給他的那冊《柳毅傳》,他看了許多遍,那是他初識情字,她教會他什麽叫做男女之情,對他來說,那是再多遍的清心咒都抑不住的動心。


    對小魚,他有,對師妹,他沒有。


    “那我問你一個問題,”水筠不肯退卻,仰頭逼問:“在你心目,我與餘姑娘,哪一個更重要?”


    景塵搖搖頭:“你是我師妹,她是我的朋友,為何要比較。”


    “那我這樣問你,假如我與餘姑娘一起遇到危險,你救了一個,另一個就會死,那你會先救誰?”


    景塵不懂得敷衍,也不會撒謊,他思索了片刻,說:“我選不出。”


    一個是他的同門師妹,一個是他喜歡的人,他誰都不願見她們死去。


    “嗬嗬嗬,”水筠突然笑了起來,她一邊笑,一邊落淚,說不出的傷心:“你怎麽會選不出。你不是已經選了嗎,今天我與她同樣受到了羞辱,你對我橫眉冷對,卻不敢為我責備她分毫,師兄,你對我好狠心啊,我千裏迢迢尋你到京城,隻盼你早日尋到破命人,或有朝一日能與你雙宿雙棲,你卻將我一片真心棄之如敝屐。你叫我情何以堪!啊!?”


    說到底。她也不過是個愛而不得,求之不能的可憐人。


    聽著水筠聲聲指責,景塵不無自責,她哭的揪心。他何嚐不為所動。猶豫了一會兒。終是抬手輕落在她頭頂,對她害人害己的所作所為,嚐試著去諒解。


    一直以來不解她為何處處針對餘舒。如今也有了答案。


    “不要哭了,都是我的錯。”


    隨著他輕撫她的頭發,水筠所有的驕傲和骨氣都蕩然無存,她一把環住了景塵的腰,埋頭在他懷裏,泣不成聲——


    “師兄,你、你不要不理我...不要討厭我,我們,我們還像從前那樣好不好,我會聽你的話,你喜歡餘姑娘,我不再和她鬥氣了就是,你讓我喝藥,我就乖乖喝藥,別讓我走,師兄,嗚嗚嗚......”


    景塵眼神黯了黯,拍拍她的肩膀,任由她發泄了一通,直到她哭聲漸小,眼淚流幹流盡,才與她約法三章:


    “不能再插手我的事,不能再針對餘舒,好好養傷,你如果做得到,我就不送你走,不然的話,你說的話,我再也不會信。”


    水筠忙不迭地點頭保證:“我記住了,不會再犯了。”


    兩人剛剛約好,在外頭等了半晌的寧太監總算等到裏麵哭聲停了,這才輕手輕腳來到門外,揚聲稟報:


    “公,餘大人前來拜訪。”


    屋裏的兩個人同時聽到,水筠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脖,景塵看她一眼,走到門邊打開房門,對著蝦腰候立的寧太監說:


    “走吧,帶我過去。”


    “等等,”水筠急忙叫住他,無視了寧太監,咬咬嘴唇乞求道:“我與你同去好不好,我想見一見餘姑娘,當麵和她道歉。”


    景塵不置可否,隻是靜靜地觀察她臉上的神情,辨認她是否是真心的。


    “我是說真的,”水筠吸著鼻,扁著嘴道:“你再信我一迴好不好?”


    “...叫人進來幫你梳洗,我在外麵等你。”


    ......


    餘舒幹坐了大半個時辰,間起來溜了兩迴腿,才等來景塵,還有一條尾巴,看著景塵推著水筠進來,餘舒的眉毛都快挑到額頭上去了。


    她瞅瞅水筠腫的幾乎睜不開的眼皮,挪到景塵身上,眼見的發現他身上那件白衣,腰間有一團明顯顏色不均,頓時心有數。


    “景塵,我有事與你商量,能否借一步說話?”


    出了司天監,餘舒沒有故意一口一個右令大人挖苦景塵,何況現在是她有求於人。


    景塵看出來她不樂意見到水筠,欲開口解釋,水筠就搶先道:“餘姑娘,是我非要來見你,你能先聽我說幾句話嗎?


    餘舒斜眼看過去,眼見水筠費力地撐著眼皮,努力做出一副真誠的樣,心不以為然,今天早上在太曦樓時候還和她鬥得像隻烏眼雞似的,這會兒又來賣乖,她才不吃這一套。


    “我和你沒什麽好說的。”


    水筠見餘舒不肯買賬,轉頭遞給景塵一個求助的眼神。


    景塵不想餘舒誤會,隻好開口:“水筠知道錯了,她要向你賠罪。”


    水筠連忙接話:“對,我是來道歉的,今天的事是我不對,我不該編出那些罪名來構陷你,我已經知道錯了,你能不能看在師兄的情麵上,原諒我這一迴。我答應了師兄,日後我再也不會與你為難。”


    聞言,餘舒撇了下嘴角,似笑非笑看著態度“誠懇”的水筠,說:“不必道歉,我受之不起,再說了,你惡意造謠我是非,我也罵了你幾句,我又不吃虧。”


    水筠神情有些難堪,實際上餘舒說的一點也不錯,今天吃虧的人不是對方,而是自己。


    “還有別的事嗎,沒有的話,能不能請你迴避一下,我有正事要和景塵說,不方便有你在場。”餘舒直白的招人討厭。


    盡管水筠來時就有了心理準備,會受她奚落,但真碰了麵,才發現高估了自己的忍功。


    “你迴去休息,”景塵背過身去,放低了聲音叮囑水筠:“記得你答應我的話。”


    說罷,不顧水筠欲言又止的神情,讓寧太監送她離開。


    水筠一走,景塵和餘舒都有意地不再提起她,就好像白天考評的事不曾發生過,兩人去到一處幽靜的地方,下人退避,這才放心說話。


    “這麽急著找我有什麽要緊事?”景塵知道餘舒不會閑著沒事來公主府串門。


    餘舒來的路上思前想後,決定和景塵明說:“我告訴你一件事,你要冷靜才好,不管你是驚訝還是生氣,都得聽我把話說完。”


    景塵一頭霧水,但還是點頭答應了她:“你說,我聽著。”


    餘舒環掃四周,確定沒一個閑雜的人影,才湊近了他,小聲說道:“你昨天給我那張畫像,我認識那人是誰。”


    景塵雙目瞠起,平放在石桌上的兩手不禁用力壓了下去。


    “我大哥府上有個總管,姓徐,去年五月,我在義陽見過他。”


    景塵果然大吃一驚,失聲道:“你大哥,薛睿?是他家的下人,你確定沒有認錯?”


    害他失憶又受重傷的人,竟是當朝右相嗎!?


    餘舒愁眉苦臉地說:“我倒是寧願我認錯了人,除非那位徐總管有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同胞兄弟,不然我不會認錯的。”


    她沒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但一些讓她印象深刻的人和事,記住了就輕易忘不了。


    景塵這下沉默了。


    餘舒這會兒也沒心思猜他想些什麽,照著路上打好的草稿說服他:


    “眼下你隻是記起這麽一個人,尚不能確認是誰指使他對你下毒手,也不一定就是薛老尚書,但你將畫像交給皇上,一旦他們查出畫像上的人是誰,整個薛家就要倒黴了,連同我大哥在內,都會被皇上疑成逆賊。”


    “我實話告訴你,就是想請你幫我個忙,往宮探一探風聲,皇上是要張榜通緝,還是秘密搜查,你都跟我通一聲氣,別叫我蒙在鼓裏。”


    餘舒厚著臉皮來和景塵求情,她也知道這樣做不夠道義,景塵作為受害人,她卻要勸他幫她一起給嫌疑犯把風,所以她不想說謊騙他。


    但她沒有別的辦法,為了保全薛睿,她隻能放下舊時恩怨,來找景塵討人情。


    “你就沒有懷疑嗎,”景塵冷不丁地出聲問她:“萬一就是薛相派人對我下的毒手,薛睿會一點都不知情?你就這麽相信他嗎?”


    餘舒皺眉,眼神極淡地對上他探尋的目光,慢吞吞地說了兩句話。


    “我信你,才會把實話告訴你。我信他,今天才會來找你。”(未完待續。。


    ps:(看到有人補了訂閱,感激不盡。第11天,我會hold住的。另外廣而告之:果的新浪微博用戶名是——三月果熟了,有動態會第一時間發布,另外《新唐》的一篇番外也在上麵,大家可以關注一下,同樣不勉強,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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