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茫白色世界仿佛在一夜之間不見了,也不知是有開春預兆的那提前到來的春雷讓第一縷春風吹進了揚州城,還是前夜那驚天動地的一劍讓天上落雪都倒退消散,總之,看到揚州城裏頭許多人都重新做起了自己的行當,迴來探親過節的人紛紛啟程返迴,許多百姓開始在家門口清理還殘留著的冰渣,而小巷子裏的鋪子也都在店家們的抱怨聲中被打開大門貼上開張大吉的聯子,茶館裏酒樓裏生意漸漸好了起來,坐在裏頭的人們換下厚實的棉衣,討論著前夜城東的大火,以及今年春天想要做的事情,這一切種種都是預告春天來了。


    餘錦肩上纏著數層白布,站在春堤後頭不遠處的南山山腳,看到柳條抽新,那些本來毫無生機的樹上開始吐出了一片綠色,他揉了揉因為困倦而發紅的眼睛,轉頭,是一片墓碑。


    這墓園裏頭葬的都是揚州城中的普通人,有錢有勢的人物下葬,向來講究風水也看重規格,而這墓園沒什麽好風水,坐落山腳水後,算不得陰陽家眼中的好地方,當然規格也不怎麽樣,下葬的時候無聲無息,離去的時候依然是無聲無息,他看著那些墓碑上刻著的文字,都是些尋常百姓或者是因為許多原因不願意葬在他處的怪人,也有死在揚州一帶江湖裏頭的江湖人,他一路看過去,直到看見最新的那座墓碑上,刻著“沈寒”兩個字的時候才停下來,他覺得身心俱疲,坐在那墓碑前頭,看著那孤零零的一個名字,後頭連一句話也沒有,隻覺春風不暖,依然似冬。


    那個生性冷淡,做飯特別好吃的女子就這麽死了。


    他坐了很久,對著墓碑說道:“你說把你的茶鋪留給我,但是我想了很久覺得還是算了,我以前一直認為劍隻能殺人不能救人,現在也一樣,但是很多時候,救人就是殺人,殺人也是救人,所以我打算把我的鋪子給賣掉,把你的鋪子留下來,就當個家吧,我來到揚州城的時候就沒有家了,一直想有個家,好不容易算有了卻一下子又沒了,有個能算得上是家的地方,以後離得遠了心裏頭也會掛著些念想。”


    “你那天晚上喝醉了的時候和我說了你的一些事情,我知道前夜那劍肯定就是那個道士的招數,很厲害,厲害得讓人覺得就算給自己一輩子兩輩子時間也到不了那麽高的境界,但是既然我現在有了新的打算,就肯定必須有個新的目標,這個目標很簡單,就是讓那個道士以後在你的墓前重重磕三個響頭,我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也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反正我已經決定了,不會變了,你要是不想就活過來跟我說。”


    “這兒風水不算很好,但是我背著你找地方的時候,一眼就看中了這兒,因為能夠看到春堤上的柳樹,還有你那些種下去就悄然無聲的桃樹種子,你說你看不到那些桃樹長出來了,我就偏偏想讓你看看,等長出來了,我會讓那個道士迴來看看的,真的,我不騙你。”


    “這麽久了,我其實有句話一直想問你,你在這兒一直不願意去找那個道士,什麽事情都是一個人心裏頭埋著,就算不要命了跑去殺人也是這樣,你其實是不願意等的吧,女子年華才多久,最怕的不是絕情,而是等待吧,你是不是怕不等心就徹底死了,而等著等著,卻也怕再也等不到了呢?”


    “你再多等一會兒,就一會兒,我保證。”


    “你看,春天都到了。”


    當日色漸漸西斜的時候,餘錦離開墓園,走過春堤,看到一個人在春堤旁邊坐著,餘錦走過去的時候,那人拍了拍石頭椅子的另一端,說道:“坐坐吧,看你好像累了。”


    餘錦搖頭道:“我不認識你。”


    那人笑了笑,說道:“我叫寧天,以前是揚州城外頭的江湖人,現在在揚州衙門裏戴著從八品的芝麻大小官帽子,當然你也不需要緊張,我找你不是因為公事,隻是一些私下想和你說的事情。”


    餘錦坐下,沉默了片刻後,聲音有些沙啞,開口道:“你說,我在聽。”


    寧天雙手捏在一起,將手靠在腿上,問道:“前天夜裏的事情,跟你有些關係,當然也和你沒有多大關係,那個叫沈寒的女子殺了個江南道別駕,然後跑進了你的屋子裏頭,有個一重天的武人要殺那女子,也要順帶殺了你,你出於自衛抵擋,然後縣令大人的人到了,殺了那個一重天武人,也殺了那個女子,刺殺朝廷命官是大罪,當然在沒有得到上頭允許就闖入民宅殺普通百姓也是大罪,所以這案子就算結了,這樣的結果,你應該還算滿意吧?”


    餘錦說道:“你們這麽結案,是有你們的道理,但是你們的道理終歸隻是你們的,卻沒有在意過我們道理,沒有在意過沈寒的道理。”


    寧天笑了一下,搖了搖頭:“以前我還在江湖裏頭的時候,以為拳頭大就是最大的道理,有本事的人就自然有道理,但戴上了官帽子之後,就沒這麽覺得了,因為大多時候,朝廷的道理才是最大的道理,這沒辦法。”


    “但是那個道士的道理,終歸要比你們的道理大。”


    餘錦看著地麵上爬行過去的幾隻螞蟻,說道,“這案子裏頭沒有提到過那個道士,就像他那一劍隻是子虛烏有從未發生過的一樣,所以江湖人雖然在大多時候在講道理這方麵比不過朝廷,但隻要到了那道士的程度,也就能夠講得過了。”


    寧天望了一眼北邊,感歎道:“那麽高的境界啊,一劍從清虛宮裏頭直接落進了揚州城,恐怕天底下也沒有第二個人能夠做到這般厲害的舉動了,跟這樣的人物想要去講道理當然是不行的,而且這件事情說複雜也不算複雜,其實這樣結案最好,既能夠對著上頭的意思,也能夠給許多親眼目睹文別駕宅子起火,然後那一重天武人去追刺客的普通百姓一個較為合理的解釋。”


    餘錦不說話。


    寧天問道:“聽說你賣掉了你的那個琴鋪子,那你以後準備去幹嘛呢?”


    “去江湖,練劍。”


    “江湖啊,是個好地方,那裏頭的好多東西是沒在江湖裏的人一輩子都看不見的,我當時也是因為覺得在裏頭能夠混出點名堂,練一手厲害的本事才去闖蕩的,但現在呢,你看我,還不是安安穩穩跑到揚州城裏頭當個小衙役,整天除了巡邏就是看家,賺上一點能夠養家糊口的銀子,然後留一點娶媳婦的錢,這輩子也就這麽過了,從沒奢望過什麽。”


    餘錦搖了搖頭說道:“你要是想勸我不要跑到江湖裏頭的話,還是算了吧。”


    “我不是勸你,你這麽個年輕人,要是已經跟我一樣隻打算安安穩穩一點前途沒有的過完一輩子,那我才真是要勸勸你了。”


    寧天站起身來,看著低著頭的餘錦,說道,“我跟你說這些的意思是告訴你,江湖也許是個好地方,也許有足夠多的東西能夠讓你練出一手好本事,但是和現在不一樣,你以前當個客卿,就算沒了,還能在揚州城裏頭廝混著,找了個鋪子開,但是在江湖裏頭,你要是有什麽沒了,可能就是一輩子都沒了,你要是輸了,也許就直接死掉了,沒那麽多在說書先生口中出現的溫暖故事,也沒那麽多什麽俠義,道理,那兒很殘酷。”


    “我沒把罪名全部放在那個叫沈寒的女子身上,其實是偷偷違抗了一些上頭的意思的,因為我知道她和那道士是有些故事的,而且肯定不是好故事,我想問問你,她是在等那個道士麽?”


    餘錦點了點頭。


    寧天苦笑道:“以前在江湖的時候,我認識了許多大宗門的人物,在揚州這一帶也算混得風生水起,後來殺山賊的時候,順便著救了個姑娘,她喜歡我,我卻不怎麽瞧得上她那麽個又沒背景長得又不算楚楚動人的普通姑娘,我練刀的時候,她給我送過飯,她自己都很少吃過肉,卻把攢下來的錢都給我用來買肉了,我當時正練到瓶頸,她這麽一來讓我心境頓無,我一氣之下把那飯盒打翻在了地上,讓她少來管我,她隻是低著頭,說著對不起,有時候她也會蹦蹦跳跳手裏拿著一些好看的花和野果,說要送給我,那是她爬到樹上去差點摔下去才采到的,我卻隨手就扔了,她隻是傻傻的笑,後來她病了,好像是祖上隔幾代就會遺傳下來的暗疾,我沒打算去看她,直到她後來連出門都出不了的時候,我才去看她,那時候終於發現她已經不怎麽能站得起來了,又因為沒用過什麽藥,所以一點好轉都沒有,我依然隻是給她買了些藥,隻照顧了她兩天就走了,我覺得她自己一個人能照顧得了自己,我又買了藥,正好讓她在這段時間裏不要打擾我練刀,有什麽事以後再說吧。”


    “後來我才聽她一個老鄉說,她本來是一個大家族的小姐,錦衣玉食的,但是因為有祖傳暗疾在身,隻能在家裏頭好好養病,差不多一輩子都不能去稍微遠一點的地方了,她不願意,說與其這樣活幾十年還不如去江湖裏看盡自己想看的,就算隻能活個幾年也夠了,於是就從家裏跑出來,來到了這偌大江湖裏頭,江湖雖然很大,但是沒有親人,沒有什麽人會照顧她,她那個老鄉說,如果她不好好養病受多了風寒的話,估計差不多也就是今年了,她的日子啊,也差不多到了盡頭。”


    “我聽完之後,就往她家的方向跑,我這一輩子沒跑得那麽快過,就算被厲害的對手追的時候也沒跑這麽快過,我那時候一邊跑一邊想起以前那麽多關於她的事情,發現其實我喜歡她,隻是對練刀的喜歡要超過了對她的喜歡,我跑得那麽快就是怕她死了,但是我卻沒能夠來得及跟她說上一聲對不起,沒能夠跟她說我想娶她,我想喜歡她一輩子,一直到老了以後都照顧著她。結果到了地方以後,發現已經沒有人了,那個姑娘已經被鄰裏鄉親隨便湊了點銀子給葬進了不遠處的小山崗上,她家的鑰匙有兩把,她自己一把,還有一把在我身上,她給我的時候一點遲疑都沒有,就把我當成了家人一樣。我打開她家門,裏頭桌上放了一張紙,紙上一行字,看那字扭扭曲曲的,應該是她已經抬不起手寫字的時候還顫抖著寫給我的,上麵有一段話。”


    “從我睜開眼睛看到你在一邊拄著刀,眼神溫柔問我姑娘沒事吧的時候,我就喜歡你了,這注定不長的一輩子,我就喜歡你了。”


    寧天一字一字念道,聲音中有止不住的顫意。


    後來在小山崗上,有個英氣的佩刀年輕人,跪在一座孤墳的前頭,將一大把好吃的野果和好看的野花放在墳前,哭道:“你看,你看,這是你當時給我的桑果,這是你當時給我的蘭花,我欠你那麽多了,還你一點是一點,好不好?”


    再後來,這個注定要登上一重天境界的佩刀年輕人,離開江湖,帶著幾個兄弟進了揚州城。


    那天,他的幾個兄弟驚異不解地看著正在收拾行李的他。


    他隻說了一句話:“以後這江湖,沒有叫寧天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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