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寒睜開眼睛,看到一片虛無,虛無後頭有茫茫落雪景象。


    她想動了動,但挪不動身子,仿佛沒有身子一樣,她看得見眼前虛無,感受得到那茫茫落雪間的寒意,但卻仿佛隻是一個旁觀者,一切都是觸不可及,她本來以為自己那一閉上眼睛想起許多事情的時候她就再也睜不開眼睛了,現在睜得開,看得見,就很好了。


    有個麵容清俊的道士站在她前頭。


    沈寒看著他兩邊鬢角幾縷白發,感歎道:“你老了。”


    道士搖了搖頭,說道:“修道之人,白發不是年齡的象征,隻不過是體內氣機通了天象,許多外貌特征都會有所變化,但所幸隻是發色而已,若是臉都變得顯老了,想來你也不好認出來。”


    沈寒淡淡道:“你就是化成了灰我也認得出來。”


    道士低了低頭,眉色發淡,說道:“抱歉,來的晚了一些,沒能救得下你,清虛宮跟揚州城隔得太遠,以前有時候也會有想下山來看看你的念頭,但是道心所困,加上路很長,清虛宮上頭的事情也有很多我得處理的,就一直沒來。”


    沈寒不理會他有些低聲下氣的解釋,看了看四周,問道:“這是哪兒?”


    道士撓了撓頭,說道:“這個解釋起來有點困難,算是我現在這個境界能夠以神念為引子創造出來的一方小世界,禿驢那邊叫須彌子開大世花,而我們修道的道士則習慣叫以乾坤定乾坤,總之有些玄妙也挺有意思的,你就當隻是我給你一個人弄出來的一場夢好了。”


    沈寒問道:“所以,我就是在夢裏咯?”


    道士點頭。


    沈寒突然像是想起來什麽,說道:“揚州春堤那邊,就是我以前帶你去看過的一處湖堤,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要是記得的話,以後有空就去看看,我種了不少桃樹種子,等長出了樹苗慢慢變大,然後開了桃花的時候,應該會很好看的。”


    道士說道:“好。”


    沈寒此時不知道怎麽的,有許多本來絕對不打算說的東西,都像是要從肚子裏頭一鼓作氣冒出來了,她怕現在不說,以後就再也沒機會說了。她看著道士的眼睛,問道:“你以前給我的那本你說的好東西,我自己沒怎麽看過,就偶爾無聊學過兩招,這段時間我認識了還算不錯的年輕人,比你好多了,所以我打算吧那本東西丟給那年輕人,你說好不好?”


    那好不好三個本來是帶著商量口氣的字,從她的口中說出,就帶著一股不容否定的威嚴感,讓道士不由得聳拉起腦袋,先前那一點兒仙風道骨的氣息頓時消弭於無形,仿佛變成了很久以前那個剛剛下山啥也不明白的懵懂小道。


    他點頭道:“好。”


    沈寒問道:“就不會換個字?”


    他搖了搖頭,說道:“隻要你覺得好,我就覺得好。”


    沈寒冷著臉冷笑了一聲:“現在說得倒是好聽啦,當時都幹嘛去了,既然你一心向道,是要斬卻紅塵事成就大道的,那當時為什麽要作下那些顯得幼稚可笑的承諾?”


    他傻笑兩下,聲音很細地試探道:“其實,當時你也挺……幼稚的。”


    沈寒也微微笑了笑,但笑容中有些苦澀,她閉著眼睛,緩緩說道:“你說的也對,當時我們都挺幼稚的,後來我想過很久才發現,其實我們本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你一個山上的道士,我一個風塵的舞妓,碰上一麵,有些緣分,就想著要在一起一輩子,那多可笑啊,所以後來你沒有再下山,我不知道你是怕我怪你,還是怕自己道行被染上塵世陰霾,但我從沒打算怪過你,真的,有那麽段日子,我就很知足了。”


    道士沉默了很久,才抬起頭來,說道:“我喜歡你,我想娶你,但是我修了大道斬了紅塵,所以我可以喜歡你,卻不能娶你。”


    沈寒秋水眸子裏頭眼波微微流轉過去:“是這麽個道理,我知道的。”


    道士繼續把頭給低了下去,像個犯了錯的小孩子。


    “那流蘇你還掛著在。”


    “嗯。”


    “你還是喜歡我的。”


    “嗯。”


    沈寒再一次問道:“這裏是你和我夢裏頭?”


    “嗯。”再一次肯定的迴答。


    沈寒淡淡笑了笑,說道:“那抱一下,沒關係的吧?”


    “嗯。”


    那個道士大踏步走過來。他修得大道後,飛劍過萬裏蒼雲,斬過大河濤濤,就算是真的天上仙人他也不見得會怕過一絲一毫,就算是一百個洞玄轉世境界的絕頂武道宗師同時朝著他過來,他也絕對不會後退半步,在那些絕頂高手眼中,他是笑傲江湖,天底下那個站在最頂頭的家夥,是誰都攀爬不過的一座巍巍大嶽,但隻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個傻子,是個膽小鬼,是個連麵對一個人勇氣都沒有的孬種。


    他這一步,是他斬了紅塵之後,邁出的最大,也最勇敢的一步。


    這個一劍破開了半邊天的天君境大宗師,走到沈寒麵前的時候,就和一個不小心弄丟了布娃娃站在家裏長輩麵前低頭認錯的稚童,他遲疑了半天,才問了一句:“真可以?你別打我啊。”


    沈寒目中秋水有刀鋒寒芒。


    道士伸出雙臂,抱住了她,盡管隻是一道虛影,隻是一場黃粱大夢,但無所謂,他心結已解,她不悲不愁,這就夠了,這天底下已經沒有比這再好的事情了,道士想著,要是這場夢裏的這個擁抱能夠停留得更久些,他就算修為落下一乘又能算得上什麽大事,頂多算個屁!


    沈寒說道:“那個年輕人,跟我說讓我沒事多笑笑,我覺得是這麽個道理。”


    道士看著她,膽大包天說道:“給爺笑一個。”


    他說完之後,顯得視死如歸。


    沈寒出奇地沒有罵他,也沒有想要打他的想法,她微微笑起來,說了三個字。


    “下輩子。”


    “好。”


    迴答還是那肯定的一個字。


    有個道士從清虛宮最高處的山崖上突然驚醒過來,他看著眼前茫茫落雪,看不到那個人。


    身後的師侄手中托著的拂塵差點因為心中震驚不定而掉了下去。他看著眼前這個剛剛仿佛睡著了一樣的師叔,這個被評為五百年世間方得一人的天下第一,極其不解,但也不敢上去問,為何從來不見幾分大喜大悲,如同一池冰水,心性冷淡的師叔,會哭呢?原來,天下第一,站在修行路最頂頭的人,也是會和普通人一樣哭的啊。


    道士淚流滿麵,看著南方,喃喃道:“下輩子,無論一百年,三百年,五百年,還是更遠,我都等。”


    他突然抱頭痛哭起來。


    他想起很久以前,那個麵色平淡的女子看著他有些泛紅的臉頰。


    “揚州城其實不止柳條沿岸舒展好看,有時候也會開很多桃花,更好看。”


    “真的啊?”


    “以後你來揚州,一定能看到的。”


    “好。”


    南有揚州,北有清虛。


    南桃於南。


    北雪更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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