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家村都沒有誰家的孩子上過初中的,所以等譚二上到初中,村人都把他當成高文化的人,等考上高中後,村人說起就嘖嘖稱奇,他們那時候已經把龍老光棍的話當成真理了。

    正如村人所預料的一樣,譚二還真考上了大學。

    譚二正在山上放牛,夏天是山裏最美麗的時節,請容許我通過他的眼睛來描述下這一切,那會他正翹著腿仰躺在樹下,尖尖的草葉刺著他的後頸上的皮膚,癢癢的象有蟲子爬過,他眯著眼睛移動著頭透過鬆葉針織剩的小縫去找太陽,眼睛被班駁下來的光柱刺痛後,他又把眼睛繞過鬆葉去看天上翻花的白雲和箭般射過的小鳥,耳朵裏可以聽見不遠處牛啃草的沙沙聲和噴出的唿吸聲,田頭的灌木裏幾隻知了在交替著一悠一悠地練著嗓子,不遠處的櫟樹上有兩隻獨角獸在抵角,用力後發出吱吱的聲音,蜜蜂嗡嗡地路過去采滿山的花朵,一陣風吹過,帶來山花和鬆香混雜的味道,這讓他想起冬天早晨舔食的鬆糖,他太喜歡這山中的美景了,都忘了時間的流逝,渾身象酥了筋似的,思想隨意地懸浮在潔淨的空中,懶洋洋地像要醉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雜亂的腳步將這靜謐打的粉碎,譚二的思維才被拉了迴來,側頭看見了三個小子正向自己奔來,他們象棒槌一樣裸露在外的小腿頻繁地交替著,沾滿灰的赤腳掠過翠綠的草叢,不大一會兒六根“棒子”便矗在了譚二身旁。譚二坐直身子,三個小子的臉都被太陽曬成紫黑色,每人手中拿著一根用黃荊條剝皮後製成的棍子,領頭的男孩眼光飄忽,顯得很是不安,他邊用棍子抽打著草地邊說:“我說怎麽光看到牛沒有看到人哩,原來你是躺在這個場地呀。”譚二和他們向來沒有什麽交情,正疑慮他們為啥找他時,後頭有個急性子的小孩搶著說:“人家有人給你送信來了,說是你考上了大學,叫你快迴去看看哩。”譚二一聽,心突突狂跳了起來,爬起來就往迴跑,跑了幾步又停下來,迴頭看見牛正仰著頭看著他,譚二衝著那三小子喊:“你們三個幫我看著牛呀!”那三個小子都“噢噢”個不停。譚二跑了一段聽到後麵三個孩子“噢嘿嘿”亂叫,迴頭望見那牛正追著自己來了,三個孩子又在牛後麵邊追邊叫,一蹦一蹬地好幾下才把牛繩抓住,三人像拔河似地把牛死死拽著了。

    譚二急切地狂奔著,心也隨著顛簸開了,跑到一個山坳,他不得不停了下來,兩手支住膝蓋喘息著,看著山坳裏麵綠油油透著無限生機的菜苗,他真想去親吻它們,他也想仰天狂嘯兩聲以發泄積鬱在心裏的擔憂,等歇過來後,原本被上湧血衝昏了腦子冷靜了下來,平靜了心緒,又繼續往家走。

    還沒走到院門口便聽見母親扯著嗓子叫著:“都土匪進村了,要人命呀,送這東西就要十塊錢,你去搶算了……”院裏圍滿了人,亂哄哄的,見譚二迴來了都靜了下來,自動讓開了一條縫,譚二走進了圈子中間。母親手中正抖動著硬紙袋對一個穿著職業裝的郵遞員質問著,身邊的小狗仰著頭後傾著身子瞪著郵遞員,見了譚二眼神溫和起來,搖著尾巴在譚二腳旁轉著圈。郵遞員是個小夥子,看上去比譚二大不了多少,紅黑的臉膛,扁臉,大眼睛,肥鼻子厚嘴唇,正窘的滿頭大汗,他見譚二如同見了救命稻草似地迎了上去。小狗嚇的一跳,夾著尾巴逃到譚二身後,縮著身子怯生生地看著小夥子。母親卻突然插上擋住了小夥子,猶如母雞護小雞似地護在譚二麵前,眼前漲著血絲,全身繃緊如一隻欲撲上前撕咬的獅子,小夥子的笑驟然僵凝在了臉上,臉頰上擠出一個瘤子一樣的肉團,下巴上匯著一顆晶亮欲滴的汗珠,村人的目光和著烈日一起炙烤著排成一線的三個人,四周的議論聲又起來了,有人怪怪地看著譚二。

    從村人嗡嗡的議論裏譚二明白了那小夥子送來通知書要十塊錢,因此母親和他鬧了起來,譚二覺得不值得為了這點小事而弄的劍撥弩張,母親弓著朽木般的身子和小夥子呆滯的臉讓他心頭發癢,他使勁抿著嘴,但最後決定還是笑了出來,“嗤”的一聲泄掉了母親滿腔的怒氣,她緊繃的身子一下子鬆懈下去,村人也是一陣騷動,隻有小青年仍木然地持續著他的表情,他在這一幫陌生人麵前象一隻待宰的羔羊一樣顯得迷茫無助,一陣風吹來,那顆汗珠來迴滾動幾下終於滴落下去,融入灰撲撲的院地裏。譚二繞過母親,上前握住郵遞員汗濕的手:“你好,大熱的天要你跑這深山裏來,辛苦你了。”小夥子聽了這話吃了一驚,僵凝著的笑馬上被續上,肉團也在臉上蕩開來,連聲迴應著:“恭喜,恭喜,考上了大學不容易啊!”譚二偏偏頭想了想,一隻手插進褲兜裏,一隻手向著自家的土坯房揚揚手說:“你看看我這家,就是考上了,也不定讀得起。”他知道自己褲兜裏有兩張賣雞蛋的五塊錢,就夾住一張抽出來,眼角瞟了一下接著說:“按理來說圖個喜慶,酬錢一定要給,但十塊錢真是多了點,我這兒也就這五塊錢,要多的真是沒有了。”小夥子皺著眉頭像是在找話。譚二不等那郵遞員發話,又拉起他說:“大熱的天,別老站在外麵,快進屋喝口水解解暑。”說完就一個勁兒往屋子裏請,小夥子馬上失了主意,推脫道:“算了,算了,我還要到別村去。”頓了頓又道:“這錢我也不要了,算是我為你賀喜,高興交你這個朋友,我想我真的要走了,你也別拉我了。”“那我也不強人所難了,但這五塊錢你怎麽也得收下。”又來迴推脫幾番,“要不然就是嫌少了。”小夥子這才像做錯事兒似地羞紅著臉把錢接了下來。

    送走郵遞員,譚二迴到院中,村人正緊攏著母親,七手八腳去搶母親手中的通知書,母親把通知書東掩西藏的,在四麵圍攻下無處可匿,最後隻得死死護在懷裏,臉上笑的象綻開了一朵花似的。

    母親年輕時是個剛烈精幹的人,但從嫁入譚家後便因為種種原因變得溫順起來,尤其是這幾年,家裏繁重的農活和煩瑣的家務使她沒有了申張委屈的力氣,歲月磨去了她所有的脾氣和個性,清苦和擔憂讓母親每天都哭喪著臉,飽受苦難讓她心地善良,這種印象在譚二心中根深蒂固,而在今天,譚二驚異於一向溫順慈善的母親怎會和郵遞員大動幹戈,一向麵如死灰的母親今天卻笑的如此燦爛,他突然對母親有了一種陌生的感覺,就像他一次看見了班上一位恬靜美麗的淑女用纖纖玉指從鼻孔中掏出一大串黏糊一樣地不可接受,他記得自己兩天前還抱怨母親總板著臉影響了整家人的心情,母親氣的一個人在燈下抹眼淚,而此刻母親笑了,正如他所希翼的一樣,他卻感到更加的難過。

    我說過的,我這個朋友感情異常豐富,但他的思想活動之頻繁和劇烈又隻能從筆端顯現出來,在村人眼裏,譚二隻是站立著楞楞看著他的母親,如果不看他寫的日記,誰有能想見他此刻心中有這樣大的波瀾呢?他在日記裏寫到對母親苛刻的挑剔讓他想起了奶奶,並且對奶奶進行了大篇的迴憶和大量的懺悔,我會陸續穿插於我的文字之中。

    譚二隱約記得豁著牙的奶奶拽著死命想從她手中掙脫的孫子的手說:“你這個小雜種,這麽小都不要奶奶抱,長大了總是個六親不認的種。”奶奶白發蒼蒼,又掂著小腳,終是沒有拽住孫子,但她仍固執地向他伸著蒼老顫抖的手,一臉的歎息,而孫子迴身向她一笑,蹦跳著跑開了。譚二常在心中為自己辯護:奶奶,孫兒那時的笑是天真無邪的笑,真的,孫兒那時並沒有想過要殘酷地傷害一個老人的心。壯實的他每次都可以從奶奶瘦如鷹爪般的手中逃脫,以至奶奶臨死前還叫著要抱一抱她的小孫子,而她卻已經沒有了伸開雙臂的力氣,譚二想到這裏心裏竟打了一個激靈。從譚二的隨筆裏麵的某些文字可以看出對奶奶的愧疚從未停止對他的折磨,譚二心裏提醒自己對母親別再蹈奶奶的覆轍。

    母親怕弄壞了那寶貝,急匆匆地跑來向譚二求救,譚二接過通知書,摩挲幾下印有“金榜提名”四個金色大字的硬殼紙,小心翼翼地摳開封條,從裏麵抽出一撂紙來,他揚起手來想傳給大夥看,抬頭一瞧,村人隻是圍在以他為中心的小圈外,怕他身上有毒似地不敢靠近,膽子最大的龍老光棍也隻是把腳死死釘在小圈外,伸長了脖子,一個勁搓著手嗬嗬笑著。譚二的手僵在了空中,眼睛又掃了一圈,村人的臉都肅穆了下來,頸脖都縮短了一截,譚二感到心寒,他想對大家笑笑以示友善,但這次的努力並沒有使他臉皮活動起來,倒是使他心頭上的肉上下抽動了幾下,他的好心情也隨著這次失敗消失殆盡,膨脹的心被泄了氣,皺巴巴地窩在了胸膛裏。與其為表友善心神疲憊,不如一如既往冷酷到底,他咬咬牙,將那撂紙塞給了母親,板著麵孔不留一言地走迴了屋。

    屋外,馬上爆起了一陣轟鬧聲。

    傍晚的時候父親才迴到家,他坐在椅子上,拿著通知書上下看個不停,瘦的隻剩下一層皮的臉後紋推前紋,最後全都蕩進頭皮裏了。他咧開的嘴暴露出嘴角便是波源,他就這樣讓這兩個波源振動了一個小時,波狀的笑容也在他臉上漾了一個小時。

    父親個兒高,譚二曾量過,父親身高也就一米七,都說他高實際是因為他太瘦,瘦的奶奶都看不過去了。奶奶常挽起衣袖露出包著皺巴巴老皮的胳膊對父親說:“兒呀,你怎麽還是那麽瘦哩,看,還沒有我胳膊粗呢。”父親隻是笑笑,奶奶卻非要找到證據,拉住父親的手,用中指和拇指握出父親手腕的粗度,然後又捏捏自己的手腕說:“看,是吧,捏你的手腕大拇指可以到中指關節,捏我的隻可以到中指肚。”說完癟著嘴得勝似地笑著。那時候譚二還小,偶爾也會湊湊熱鬧,他的小手誰的胳膊都捏不住,就找出一根線吵著要為他們重新量。譚二從小就愛向著爸爸,他從奶奶的笑聲中覺察出胳膊越粗越好,於是測奶奶手腕時他便使勁把線勒緊,抽出線很久還可以看見奶奶手腕上的線印印兒,猶如鋸老槐樹前用斧頭砍出的斧印印兒,而測父親的手腕時鬆的好可以穿進一個手指頭。測完後奶奶會用一直浸著淚水的小眼睛亮晶晶地看著譚二,但譚二總是高聲宣布:“爸爸的粗,爸爸的粗!”奶奶臉上的笑打住了,枯樹皮般的臉一下更加蒼黑了,抿著嘴使得兩頰上的皮貼緊的快要現出牙齒的輪廓。父親對這一切都無所謂,父親的脾氣特別的好,譚二常想,父親那會兒真該為他的弄虛作假而打他一頓,這樣他就不敢再去傷害已到暮年的奶奶的心。那時的奶奶是孤獨無助的,她好不容易找到的一點樂趣和自信卻總是被自己最疼愛的孫子打的粉碎。

    母親年輕的時候是個厲害人,但是和奶奶比她就又差了一個等級,母親在奶奶的威嚴下變成了一個溫順的小媳婦,母親隻敢在背後說奶奶的不是,她清楚地知道奶奶口舌的厲害:其實父親還有個妹妹,在她十七歲那年因為和父親一起上山而忘了幹活,被奶奶一通狂轟亂炸的漫罵,最後一怒之下跳河自盡了。母親講的牙嘖嘖直響,右臉皮被咧開的嘴擠的鼓起,眉角不住抖動著。譚二也曾向奶奶問自己是不是還有個姑姑,奶奶的眼睛便盡量地瞪大,眼裏透出的恐懼和痛苦連七歲的譚二都感受到了,奶奶會把自己的女兒當女神一般地讚揚一番再深深埋下頭說:“誰曉得就掉到河裏淹死了。"

    母親多半時候是看不慣那個年老體邁卻仍精悍老辣的奶奶,但母親不得不同情奶奶辛勞悲苦的一生,她有時也會對譚二說起奶奶一生的坎坷,也因為這些,父親從小也就跟著吃了不少苦,並為尋得認可地說:“要不你爸爸怎麽會那樣瘦呢?都是小時候把胃餓壞了。”媽媽的說法缺少故事性而讓譚二懷疑,奶奶在這問題上卻有另有解釋,並且還有生動的故事作支持。

    奶奶簡直如同魯迅寫的祥林嫂愛講兒子怎樣丟的一樣愛講父親是怎樣瘦的,隻要誰一說父親瘦,就算奶奶正眯著眼睛犯困,她仍會馬上提起了精神,拉住人家饒有興趣地講上一遍。雖然奶奶死時譚二隻有九歲,但因為聽的遍數太多了,他仍然清楚地記得。

    父親三歲大的時候,腿上長了一個瘡,那會沒有錢醫治,想著拖段日子自己就好,誰曉得那膿包越來越大都散出了惡臭。父親開始還會大哭大叫,最後隻剩下哼哼聲,奶奶每天閑下來也看著父親一個勁地哭。一晚,爺爺見孩子都快沒有氣了,奶奶的嗓子也哭啞了,就抱著父親出去了,爺爺本打算把孩子扔到野地裏算了的,還是不忍心讓孩子屍骨暴於荒野,就先把孩子放在了院前的一個坑裏,說是等第二天找個地方好好埋了。這讓大伯,一個隻有十一二歲的孩子跟在後麵看見了,大伯那天半夜爬起來把父親抱在懷裏在村頭坐了一夜,早上也不敢迴家,抱著父親坐在山坡上,被早起拾糞的一個老爺爺看見了,老爺爺問大伯怎麽一大早就抱著弟弟坐在山坡上,大伯哭的說不出話。老爺爺把父親抱迴自己的家,找出一把刀子,在燈上燒的通紅發亮,隻聽見“茲茲”地升起一陣煙,一股焦糊味彌散開來,父親卻一動不動。老爺用指頭掐住那塊被一條焦黑的刀口切為兩半的膿包使勁一擠,摻著血絲的濃鼻涕狀的漿液便四散飛濺,一股濺在老爺的臉上又象蠶吐出的絲一樣垂涎下來,父親兩支手竟舞動幾下,腿也不住地抽起來,死魚般的腥臭味爆炸開來,熏的半死不活的父親都鼻頭聳動,老爺扭身奔出門外哇哇吐起了綠水。父親後來就活過來了。

    奶奶講完後老會接著說:“人吃多了飯會撐死,喝多了酒會醉死,我的兒受了多大的疼呀,疼過了頭就不長肉了。”這些現在看起來根本不合邏輯的因果關係譚二小時候卻堅信不移,他會用胖乎乎的小手撫著父親腿上的疤痕憐惜地問:“還疼嗎?”父親笑著捏捏譚二肉乎乎的臉袋:“早不疼了。”“那你怎麽還不長胖?”一家人都笑了。實際上譚二更加感興趣的是為什麽那位老爺爺會吐綠水,奶奶撇撇嘴:“那時候人窮啊,沒米吃,光吃紅薯和菜葉。”“那我大伯到那去了?”奶奶歎了口氣:“病死了,也隻有十三四歲的樣子。”說過後奶奶又會不住地擦眼淚。

    因為大伯的死,父親成了一脈單傳,而父親有隻有譚二這麽一個兒子,所以奶奶也格外地疼她這個孫子。

    奶奶一天到晚都想把譚二摟在懷裏,她不住地用豁著的牙去啃譚二的臉,也會貓著嘴去吻譚二紅潤的小嘴,譚二的臉每天都被粘稠的唾沫包裹著,這讓母親很看不過去,他對父親抱怨說:“都一大把年紀了,也不知道有沒有什麽傳染病,天天用痰把孩子泡著,不定哪天就被傳上啥病了呢!”一次譚二實在被吻的出不過來氣,便把母親的話照搬出來作擋剪牌,奶奶一聽,臉上馬上充上了血,鬆開譚二便拍著腿哭了起來:“誰說老子有病啊?我家的死的早,家裏那大的負擔都是我一個人扛下來,我跟男人一樣又是挑草頭又是犁田的,要是我有病一家人不早就餓死了……”奶奶坐在地上傷心欲絕地哭了幾個小時,譚二也因為泄密之罪被母親拉到屋裏打的哭了幾個小時,一向孝順的父親被逼的跪在地上陪了半天不是,奶奶自己折騰累了,便就歇了下來。

    為了這事,奶奶忍著不理睬譚二了,但是沒有熬過三天,奶奶又一把將從她身邊經過的譚二摟在懷裏,譚二那會兒太小,隻得由著奶奶又是親又是摸的,隻是奶奶真的不敢當著母親的麵去啃譚二的臉和吻譚二的嘴,每次放開譚二前都不忘用她的棉布袖子把譚二的臉擦了又擦,譚二隱隱感覺到奶奶還是怕母親的,這讓譚二對奶奶親近了些,這種因同情衍生出的親近讓奶奶欣喜不已,譚二更多的時間被奶奶摟抱著,這種禁錮讓他惱怒,不久就變的更加厭惡起來。

    譚二一直沒有放棄過和奶奶的抗爭,在他心目中,奶奶是她幼年時最大的敵人,等譚二再長大一點,奶奶再度衰老後,譚二就慢慢可以從奶奶懷裏掙脫逃掉。

    奶奶常說自己是快死的人,快死的人小孩可以感覺到,不然她的小孫子不會老避著她,從譚二六歲算起,奶奶就這樣詛咒了自己三年,三年後終於被自己言中了。奶奶還怕死後見不到自己的小孫子,她又常說:“都說鬼魂都怕狠人,不曉得我死後還敢不敢來見的我的小孫子,他怎麽老是這樣惡狠狠地。”而在譚二眼裏,成天把死和鬼掛在嘴上的奶奶,再配上她尖削枯黃的臉,絕對就是童話故事裏的老巫婆。奶奶死前用盡力氣向他伸伸手,他都以為奶奶要把他帶走,嚇的哇哇大哭了起來,哭的沒有傷心,隻有恐懼,奶奶便在他的哭聲中合上了眼。

    高三的一天半夜,我被譚二從被窩裏揪了起來,我們就站在樓道裏看著寂黑的夜風。他隻穿著秋衣秋褲,我裹著被子卻還瑟瑟發抖,他的胸口上下起伏,臉冷峻的如同冰雕的一般。他咽下幾口冷空氣後對我又吐起了熱霧:“我老做一個夢,我走近一個屋子,裏麵除了土黃的牆什麽也沒有,我轉身想走,我奶奶卻突然出現在屋裏,她蒼黃的臉,黃撲撲的衣服,像是從牆裏走下來的……她不住地對我招手……”我感到他無聊透頂,轉身想鑽進寢室,他一把拉住我:“我奶奶早死了,她是最疼我的人。”我看見他眼裏閃著淚光,這讓我不敢再有怨言,便又哆嗦著陪他傻乎乎地站著。我隱約看見樓下有人抬著頭看我們,我扭頭看看一動不動的譚二,我想樓下的人看他一定象個柱子,而我呢?我想到聖誕樹,那天是聖誕節前夜。

    譚二還有個叫譚妞的姐姐,有張白淨有朝氣的臉,有著銀鈴般的笑聲,說話甜脆脆的。譚二說姐姐不在家,家如同地窖,姐姐在家,如同把地窖敞開了口。活潑樂觀的姐姐用盡了全力還是沒有把家變成一個溫暖的小屋,悲苦是譚二家庭生活的主脈,貧困和勞累會使一個人由活潑到沉穩,由沉穩到悲苦。譚二說父親就是魯迅筆下的老閏土,母親就是魯迅沒有寫及的閏土老婆,姐姐則是少年閏土,而譚二自己呢,他說是一個有少年閏土的經曆卻有少爺心境的人,我茫然,他問我見過乞丐裝酷沒有,我搖頭,他用大拇指抵抵自己的胸口說其實你天天都在見。

    隻有姐姐才能為有一雙沉默寡言,愁容滿麵的父母和一個孤高自傲、冷如冰霜的弟弟的家帶來一絲的活力和歡愉,而姐姐在譚二高三的時候嫁到別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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