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賽q打開大門。下弦月懸在正空中,月光如水。整個麻線田寧靜如一塊潔白的布。

    瀑布沒有生老病死、喜怒哀樂的困擾,俗世的煩惱遠離它們的世界,生命的軌跡不必服從窒息的壓抑。因此它們的生活隻有一種基調——快樂中尋找自由,自由中尋找快樂。小賽q想,和瀑布相比,他這樣的俗人真是可悲,生來就是苦難鐵打的佃戶,一輩子都在還債。雖然這些債務多半和自己沒有多少關係,可老天就是不放過他。原來以為戰爭結束了,可以舒舒心心喘口氣,沒想到命運卻再次把失望捆綁在他身上,猶如一枚重炮壓得他心驚肉跳——試想,還有什麽事比目睹一個女人慢慢死去,然後背著她的屍體四處解釋她的死因和自己毫不相幹還要讓人痛苦的呢?他可以退縮,但他認為自己沒有選擇,他固執地認為這是一種宿命。

    小賽q又想起了佛祖。

    “無所不能的佛祖啊,請你保佑這個弱女人,如果你允許的話就用我的陽壽換取她的生命吧,盡管我連她的臉也沒看清楚,可弟子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無助地死在麵前——求你了。”

    “你在為我祈禱?”站在小賽q身後很久的女人終於開口了。

    小賽q沉默不語,依舊跪在地上望著遠方。好像佛祖就站在遠方的雲端也像他一樣沉默不語。

    背後傳來女人的抽泣聲。過了一會兒,女人說:“我去洗澡。”她走進瀑布下如同一彎新月的水池,向小阿q招手,“過來——”

    小賽q走過去盤腿坐在水池邊。

    “吹支曲子可以嗎?”女人邊說邊往水池邊丟衣服。女人動人的曲線在月光下綽約,長長的秀發在溫暖的春風中飄逸。可惜背著身子,小賽q看不見她的容貌。

    空靈的春水,燦爛的梨花,潔淨的月色,朦朧的女人,還有這沉默無邊的夜,這才是真正的春江花月夜。小賽q拿出笛子對著水池裏的女人喊:“我給你吹一曲《春江花月夜》。”

    笛聲悠悠飛揚。

    最初。女人如一尾調皮的魚兒穿梭於銀波細浪之中;後來她伏在一塊光滑的石板上,一動也不動,瀑布飛濺在她頭頂凹凸不平的岩石棱角上,從她的身上輕輕漫過;再後來,她一步步趟著銀色的春水向岸邊走來,幾片梨花猶似雪白的飛蝶在她周圍翩翩起舞。

    笛聲戛然而止的瞬間,小賽q抬起頭。女人像座雨後春意盎然、風光無限的山靜靜地屹立在他麵前,水珠一滴接一滴從她黝黑的長發上劃落下來,濺在乳峰上,順著迷人的兩腿往下流。

    小賽q站起來大聲驚唿:“眼睛,就是這雙眼睛!”

    他緊緊抱住女人,淚水奪眶而出。女人從他的懷裏掙脫開來,爬上一棵幾乎與地麵平行生長的碩大無比的梨樹,赤條條地仰臥在光滑的樹幹上,無數朵雪白的梨花在她的頭頂綻放。她對樹下不知所措的小賽q說:“我從來沒有聽過這樣好聽的曲子,也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好的男人。”她說完閉上眼睛又補充了一句,“上來吧。”

    小賽q呆頭呆腦地說:“還是你下來吧,小心你的病。”

    女人顫聲笑道:“你呀,真是個傻子!”

    男人的野性頓時在小賽q的體內洶湧澎湃,他像一頭瘋狂的獵豹,閃電般躍上樹幹,牙縫裏吐出幾個字:“好哇,敢騙我——”

    空中下起一陣花雨。

    小賽q終於知道這個女人叫楚子,知道這個女人為什麽會成為朱三驢子的女人,知道麻線田鮮為人知的曆史,也知道戰爭雖然結束,麻線田卻陷入了另一場浩劫。

    不僅如此,一些不可理喻的事情還在發生。當楚子把一包包穀萬斤重的鬧劇講給他聽時,他一個勁地搖頭:“怎麽會有這種事呢?”當他聽到所有麻線田的財產都被結巴縣長洗劫一空後才出現了人充當耕牛犁地的怪事時大罵混蛋,他怎麽也想不通王法到底是用來幹什麽的。他又一次陷入深深的迷惘之中。

    最近麻線田人發現小賽q變了——他幹活不再像以前那樣賣力,話也一天比一天少。而楚子卻和他形成鮮明的對比,人們又看到了結巴縣長進村前的那個楚子。

    楚子說自己身體已完全康複,反正在家裏閑著也是閑著,於是執意到地裏來幫忙。

    自從項老爹被抓走後,楚子很少走出家門,更不用說下地了。她這一反常的舉動引起了人們極大的關注和猜測。就算再忙,人們的眼睛總是離不開她那張迷人的臉,當然餘光都送給了埋頭耕地的小賽q。

    楚子幹不了重活,就在小賽q前麵割草。她手裏的鐮刀心不在焉地工作中,兩眼迸發出來的熾熱的光芒傾泄在汗如雨注、青筋暴突的小賽q身上。

    “阿唷!”鐮刀劃破她的手指,痛得她失聲叫道。小賽q一言不發,幫她包紮好傷口後又繼續勞動。這時人們都看到了楚子正麵看小賽q的眼神——愛情的火焰使這雙眼睛像天空一樣潔淨;除此以外,人們還看到了深藏其中的另一種東西——令人怦然心跳的愛語。

    從那天開始,麻線田人對小賽q和楚子的關係心知肚明卻誰也不說破。當然很多男人心裏不是滋味,沒想到他們夢中情人的芳心居然被一個初來乍到的半大老頭兒不費吹灰之力就擄走了。這個男人做楚子的老爹已經綽綽有餘,不僅如此,這個男人是個和尚,不諳男女之事的“騸牛”!偏偏就是這樣一個家夥得到了她的愛!如果是在以前,不知道會有多少男人找小賽q拚命,而現在他們隻能接受這個事實。

    誰都清楚,這個和尚是比朱三驢子那畜生有人性,而且隻有他才有這樣的機會接近楚子並給她帶來快樂。也許這種快樂維持不了多久,但總比沒有強。像楚子這樣的女人不能把愛情帶到墳墓裏去,盡管世事困頓,光明如同黑夜般瀕臨絕境——每天人人必須麵對的除了死亡還是死亡,但楚子是麻線田的天使,她的生命裏不能隻有痛苦的傷痕,她需要愛情,這是她的幸福也是麻線田人男人們最後的幸福。

    義不容辭地維護楚子的愛情成為麻線田男人們的頭等大事。這是他們活著最大的快樂。

    月淡風高。初夏的濃雲猶如一層又一層疊得厚厚的棉布。天地陷入一片深深的灰黃的朦朧之中。麻線田見慣不驚的暮色悄然降臨。

    老人們睡了,女人們睡了,孩子們吮吸著母親的乳房打著勻稱的唿嚕。

    辛勞之餘,躺在床上做做美夢成了麻線田人最實惠的享受。

    可是朱姓男人們卻睡不著。他們很累,屙屎拉尿都在打盹兒,可是誰也不敢睡。誰也不敢保證明天早上還能坐在床上打嗬欠伸懶腰?姑且幸運活過來,誰又能保證朱三驢子明天不迴來?今晚是最好的也可能是唯一的機會了。

    作為麻線田的朱姓男人,這輩子最大的幸福就是能夠親耳聽到楚子迷亂的呻吟。這不能不說是件怪事,更不能不說是個奇跡——所有麻線田朱姓男人(除了百發蒼蒼的老人外)在這個晚上都不約而同地產生這樣的念頭!

    其實每個人心裏都清楚,沒有幾個人能翻逾朱三驢子家高高的大門。就算能,也純屬是打草驚蛇之舉。要去得有個周密的計劃。因此靠一個人是不可能完成的。

    朱姓男人們的心事彼此心照不暄。因此當一個平時最沒有城府的男人朱左立即把大家召集起來提出這個議題時,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義正詞嚴地指出這種做法的可恥下流,甚至於連個虛偽的表情也沒有。大家都平靜地傾聽著,仿佛教徒在聆聽天主的福音。得到大家的默許後,朱左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既然大家支持我的提議,就必須得有人付出代價。”

    男人們再次用默許迴答了朱左。

    “我們用抓鬮的辦法來解決這個問題。”朱左手裏捏著一大把參差不齊的木棍,說,“這裏麵有八根最短的木棍,抽到這八根簽的人要想辦法引開楚子和無累和尚,以便‘勝利者’順利作好埋伏並且在這之前不惜一切代價阻止他們合歡——為了公平起見,我最後一個抽。”

    抽簽的結果出來後,有人感覺一步登上天堂,有人一瞬間墜入地獄。最後一根木棍是所有木棍裏麵最短的一根,朱左一屁股跌在地上,狠狠地煽了自己一耳光。

    勝利者一一過來和失敗者們握手告別,然後一個接一個地消失在麻線田的房前屋後。

    透過窗戶,失敗者們遙遙地看見暮色下渾身汙泥的小賽q仰臥在朱三驢子家門口那塊大石頭上吹笛子。看得出來,他還沒有進屋。

    失敗者們商量決定:先派一個人過去盡量纏住小賽q,不讓他進門。然後適時地讓另一個人煞有介事地去喊先過去的那個人去梨花宮打獵,就說在那裏發現了一頭野豬。

    小賽q酷愛打獵,麻線田人是眾所周知的。因為他講得最精彩的故事之一就是穀底那段艱苦卓絕的狩獵經曆。退一萬步講,就算他不想去,為了討楚子歡喜也得去。如果情況比預想的還糟,其他人就說他狩獵經驗豐富,生拉硬拽也得把他拖走。然後讓朱左誘騙剛進屋不久的楚子,聲稱去梨花宮一睹小賽q狩獵的風采。

    他們打賭,這一計劃百分之百萬無一失。

    事情正如朱左他們所預料的一樣順利。當小賽q看到上氣不接下氣的楚子時還以為麻線田出了什麽大事。楚子說明來意後,小賽q吹吹明滅不定的火把啞然失笑道:“什麽野豬,你看這些腳印,如果野豬的蹄子真有這麽大,那還能叫野豬,那不成野人了嗎?”

    “我確實看到一頭很像野豬的東西從這個地方走過,憑我多年的狩獵經驗,這應該是頭野豬。”謊報軍情的朱左還在振振有辭地為自己的謊言辯解,他又補充了一句,“可能經驗有時候也會出錯,請大家原諒。”

    眾人的表情有些難看,都在埋怨為了一頭子虛烏有的野豬,白白浪費了寶貴的體力。有人就順著其他人的話說道:“我們到是無所謂,但是對無累師傅你總得有個交待才行呀!”

    “說得對!”大家齊聲附和道。

    “這是我們麻線田最清純的泉水,據說喝上七八口就能益壽延年。今天我們哥兒幾個就以水代茶好好敬幾杯我們遠方來的客人,大家意下如何?”朱左指著新月池(楚子洗過澡的那個水池)裏的清水說。

    “這個提議最好!”眾人異口同聲地再次附和道。

    於是每個人摘下一片心草葉(據說用梨花宮特有的這種心形草葉喝上七八口新月池裏的清水,定能使女人情欲泛濫),然後把它卷成一個杯子的形狀,不容分說,都爭著去水池裏盛水。

    楚子站在一邊看著這群男人嘿嘿地笑。朱左把一片心草葉塞進她的手裏,笑著說:“你不敬敬無累師傅,太不仗義了吧?”眾目睽睽之下,楚子麵紅耳赤。

    這種傳言在麻線田廣為盛傳。楚子雖然常年呆在深閨裏,但對這種神秘的說法也有所耳聞。她隱約感到這些男人不懷好意,可又不好拒絕,隻好也滿滿地盛了一杯。

    “來,常言道,杯不滿情不滿,都把杯子盛滿。”朱左粗獷的聲音在梨花宮裏嗡嗡迴蕩,“我提議,第一杯酒敬無累師傅疆場殺敵的英雄氣概!”眾人一飲而盡。

    “第二杯敬無累師傅在戰亂年代練就的堅忍不拔的意誌!”

    “第三杯敬無累師傅高超的狩獵本領!”

    “第四杯敬無累師傅的笛子!”

    “第五杯敬無累師傅的歌聲!”

    “第六杯敬無累師傅給我們麻線田帶來的快樂!”

    “第七杯,——大家說第七杯我們敬無累師傅什麽最有意義?”

    “祝無累師傅在咱麻線田找個稱心如意的美人!”

    “這最後一杯嘛,該無累師傅敬咱們了,來,幹杯!我們永遠是您的好朋友!”

    迴去的路上,大家一致要求小賽q唱首歌。於是小賽q放開嗓子吼起曾讓楚子動心不已的那首雲南民歌——

    蕎麥花開十八朵

    妹妹今年十八歲

    蕎麥花開白又白

    就像妹妹臉蛋兒

    看到蕎花想起妹

    看到蕎麥我心急

    阿哥今天來收麥

    妹藏麥中不出來

    妹呀,妹

    咋個不出來

    咋呀

    咋個不出來

    迴到麻線田已經很晚了。人們就在場壩上分手各自迴家去了。

    走到家門口時楚子指著身後對小賽q說:“我總覺得他們沒有迴家,而是躲在某個角落偷看我們。”小賽q笑笑,抱著楚子進廂房去了。

    不一會兒,屋子裏傳來女人的喘息聲,再過一會兒,變成了扣人心弦的二重奏——喘息和呻吟交替上升,再後來主宰屋裏氣氛的是一陣銷魂蝕骨的低沉的尖叫聲。最後陷入一陣長長的死寂。

    這個晚上,很多麻線田朱姓男人睜著眼睛做了一夜美夢。

    第二天黃昏時分,朱三驢子迴來了。他對小賽q說:“據楚子說你用偏方治好了她的病,我要好好謝謝你呢。”他從布包裏拿出一大罐白酒和一些幹臘肉說,“都是縣長賞的,今天我要和你喝個痛快!”

    楚子找來兩個大木碗滿滿地盛上,並端起其中一碗微笑著對朱三驢子說:“瞧你,走了這麽長時間竟然連點音訊也沒有,如果不是無累師傅在身邊照顧,你恐怕再也見不到我了。”

    就和尚的尊卑問題,這次朱三驢子請教過結巴縣長,結巴縣長把公雞噪子拉得長長的:“和——尚?哼!最——臭的——臭——老九!”他聽不懂這話的意思,又不便深問。但聽得出來結巴縣長討厭和尚。

    朱三驢子心裏直嘀咕,迴來路經鎮上空空蕩蕩的供銷社門口時,他又再次向戴著大眼鏡的供銷員請教此事。供銷員豎起大拇指嘖嘖地說:“我告訴你,原始——哦,對不起,鄉長大人,想必你們山裏來了位和尚吧?——你讓他守住你貌美如花的媳婦?——你做得對,一點兒差錯也沒有——和尚沾不沾女人?不沾,不要說沾,連聞都不會聞一下。”朱三驢子想坐下來再深入地問幾個相關的問題,大眼鏡趕緊揮手道:“我還有事,你走吧——和尚好,聽我的沒錯,他一定會給你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

    朱三驢子做夢也想不到楚子居然會對他如此和顏悅色。看來這和尚沒少調教、感化她,終於對供銷員嘲弄他的話深信不疑。他左手端起酒杯,右手按著別在腰上的手槍說:“我,讓老婆擔心了,我,我自罰一碗。”以往朱三驢子是不敢這樣稱唿楚子的,他迅速地掃了楚子一眼,看到她依舊一臉和顏悅色,心裏踏實了。他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連敬了小賽q兩碗。

    楚子也給自己滿滿斟了一碗,說:“你爬山涉水,辛苦了,我敬你一碗。”

    醉意朦朧的朱三驢子趕緊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說:“老婆敬的酒就是毒酒我也會毫不遲疑地喝下去!”

    朱三驢子還想敬小賽q,卻搖搖晃晃跌入桌子底下怎麽也站不起來,大手一揮,說:“縣長不喜歡和尚,我偏喜歡,在麻線田我說了算,沒有人敢欺侮你!”

    小賽q力不勝酒,倚靠在石磨上望著楚子那雙寫滿鄙夷的眼睛。對於朱三驢子慷慨的承諾,他似乎沒有聽到,也不屑去聽,反正他沒有向朱三驢子表達支言片語的感激,包括一個正視的眼神也沒有。

    朱三驢子以為小賽q不相信他在麻線田的威懾力,心中有些不快,把槍啪地砸在桌子上,聲音的分貝越來越大,最後變成刺耳的尖叫:“你不信?在麻線田我叫誰死誰不敢不死!我是麻線田的皇帝!”

    小賽q一言不發,隻是嘿嘿地笑。

    “我是麻線田的皇帝——我是——皇帝——”朱三驢子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變成了悶雷般的唿嚕聲。

    楚子把桌子上的手槍丟進身後的茅草堆裏,一下子撲進小賽q的懷裏。小賽q打開袈裟把楚子緊緊裹起來。伴隨著激湍洪流般的鼾聲,楚子的身子在袈裟裏扭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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