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線田完完全全是另一個世外桃源。

    這裏四麵崇山聳立,一抬頭,目光就觸到山。如果說這地方和外界還有聯係的話,就是村口通外山外的那條崎嶇的小路。成百上千年來,這裏的人從來沒有看到一個從外麵進來的陌生人。

    最近情況有些異常,偶爾有地質考察隊的人遠遠地站在山口“關懷”一下這片神秘的土地。

    百分之九十九的麻線田人都沒有走出過山口的小路。隻有極個別遊手好閑的人到過幾百裏外的小鎮。這類人大多頭腦好使卻好逸惡勞,說直白點就是不務正業。

    這些人偶爾會捎些在麻線田人看來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小貨。每當這個時候,人們就會用糧食肉之類的實物換迴家裏,當寶貝供起來。

    這個地方貨幣基本上是流通不起來的。衡量一個家庭是否富有,主要的標準是看各種實物累計起來,數量在這個地方處於是哪個檔次,中等以上算富人,中下算窮人。

    鑒於這種長期養成的交換習慣,跑外麵的人越發的少了,捎貨迴來的人就少之又少了。捎進的貨數量越多,出山時背上的負荷就越重。因為外麵要的是錢,而麻線田人最不在乎的就是這玩意兒。

    朱三驢子是麻線田唯一一個長期堅持在外麵闖蕩的人。曾經和他一路闖蕩的人禁不起麻線田人的漠視和疏遠,都學規矩了。隻有他還依然我行我素,每次迴來總是把銀元和紙幣擺在村裏的場壩上慢慢地數,來來往往的人相互打招唿,卻沒有一個人理他。在麻線田人的眼裏銀元是無用的廢鐵,而朱三驢子是不務正業的懶漢。

    每每這個時候,朱三驢子總是在心裏暗暗罵道:“鄉巴佬!”嘴上卻念得更加起勁:“一元、兩元、五十------一百------發大財嘍!”

    這時在一旁放牛的少女們就會說:“三驢子,小聲點,別嚇著我家牛崽。”

    朱三驢子總是很生氣,自己辛辛苦苦掙錢卻被認為是不務正業的二流子,更讓他想不通的是女人們看他一眼似乎都是看在他是麻線田人的份上,她們寧願嫁給傻子也不正眼瞧他。於是他暗暗發誓: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們後悔的。

    吃完飯後,女人們總是來場壩上拉家常,談論男人。如果朱三驢子在場,她們會選個離他比較遠的角落坐下,仿佛朱三驢是一堆臭狗屎,人人唯恐避之不遠。這個時候被冷落的朱三驢子總是找來一根長長的竹竿,把銀遠一個挨一個地掛在竹竿上叮當作響。然後哼著小調頭也不迴地迴家睡覺去了。第二天起來,竹竿上絕不會少一個子兒。這讓他咬牙切齒,耿耿於懷。不過最近幾年人們對朱三驢子的態度還是有所緩和。因為朱三驢子知道外麵的一些變化。

    “現在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時期,外麵已經進入社會主義社會。”

    “社會主義好不好?”

    “好著呢。”

    “怎麽好法?”

    “吃飯不要錢,人人平等——”

    “也就是說和我們一樣?”

    “這——”朱三驢子不知道該怎麽解釋。

    “外麵有很多樓房、汽車,火車、飛機——”

    “火車很長------”

    “難道比王大爹的那口棺材還長嗎?”

    王大爹是麻線田的首富,這個人迷信,愛耍闊,還沒有死,就給自己修了一大座墳,還請人做了一副十多米長的棺材。

    朱三驢子哭笑不得:“你們這些人,唉——”

    “飛機是什麽東西?”

    “和鳥兒一樣能在天空飛來飛去的東西。”

    “能飛?”

    “能飛。”

    “多大?”

    “至少有二三間屋子那麽大。”

    “什麽做的?”

    “鐵做的。”

    “哈哈,你三驢子吹牛也不看對象,”年長的老人說,“連人都飛不起來,鐵能飛起來,這不是閑扯淡嗎?”

    “這是真的,我騙你幹什麽。”

    “不說是幾間房子重的鐵塊,就是我這把鐮刀,誰能讓它飛起來,我就把我那五百頭牛全部送給他——三驢子,你行嗎?”連常常自詡見多識廣的項老爹也如是說。

    因為“鐵能飛天”事件,麻線田人又冷落了朱三驢一段時間。不過沒過多久,他們又不自覺地圍在朱三驢子身邊。因為他放肆地對項老爹說:“趕緊把牛賣掉,要發生大事了,麻線田成百上千年積累下來的財富必將蕩然無存。”

    這天,麻線田所有說得起話的男人都趕到場壩上,每個人都憂心忡忡的。人們想,既然連項老爹都緊張成這樣,肯定是有大事發生了。

    朱三驢子仰臥在場壩中央,二郎腿翹得高高的,不停地悠來晃去,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項老爹和言細語地說:“小三,都到齊了,你就跟大家說說吧。”

    朱三驢子心裏別提有多得意了:“長這麽大,出除了早死的爹娘,還沒有人這麽親熱地叫過我呢。看來有人求你是不一樣,總有一天我也要楚子像她爹一樣畢恭畢敬地待我。”

    楚子是王項老爹的小女兒,芳年十八,不僅人長得俊,而且知書識禮,是麻線田屈指可數的才女。據說項老爹的祖宗和戰國時期的楚國名將項燕同出一宗,後來項燕戰敗,楚軍作鳥獸散。項老爹的祖輩為了逃避亡國帶來的災難,率領心腹之士七八百人南逃至當時還是荒無人煙的大西南深山腹地,試圖依仗險峻的山勢東山再起。

    正當招兵買馬,實力不斷增強之際,山裏流行瘟疫,隻有項老爹的祖宗和他的一名朱姓手下幸免於難。為了避開秦兵的追殺,主仆倆帶著兩個女人隻好繼續南逃。到達麻線田後再也無路可逃,以為到了天邊,於是終於定居下來。

    後來項老爹的祖宗去逝了,他的兒子和孫子也一個個相繼辭世。二百八十年後他最小的重孫的重孫的重孫也是兩鬢蒼蒼的長者,這個老重孫帶著二百八十個壯年嫡親,二百八十個朱姓子孫走出麻線田。結果聽說秦朝早也作古,現在也是大漢天下。從此他們心安理得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

    千百年來,誰也不知道大西南的崇山峻嶺之中還有這麽一個地方,因此官府的強權和朝代的更替從來就沒有波及到這個地方。所以嚴格地說,麻線田人雖然世代繁衍,盡管歲月在他們身邊也同樣流逝了成百上千年,可他們的思想意識依舊還停留在秦朝時的水平。他們有銅劍,可早也鏽跡斑斑;有銅錢,可在他們看來是好看不中用的廢物;有書,可不是論語就是孟子。

    諸位不要感到驚訝,整個麻線田最有學問的人要數項老爹了,可他一生就隻讀過這兩本寫在牛皮上的經書。事實上整個麻線田也就隻有這兩本書,楚子之所以能成為令人尊崇的才女,就是因為跟著他的父親讀了這兩本千年古書。

    在麻線田,族長是要讀這兩本書的,每代如此。可以這樣說,讀書是族長必修的崇高的差事。一般人是不會得到這種機會的。

    到了項老爹這一代,這個開明的族長開始挑選頭腦聰慧的年青人讀書,他的女兒就是其中之一,是唯一一個讀過這兩本書的女人。

    楚子是麻線田的公主,所有年青的朱姓男人都想得到她的芳心。朱三驢子也不另外。雖然他明白這對自己這種身份的人不啻於異想天開,可他忘不了她。男人一生可以放棄許多東西,但注定放不下某一個女人,這是規律,在朱三驢子的身上同樣適用。

    朱三驢子是個靈魂不安分的人,出走幾乎成了一種自我安慰的習慣。不過事實上他並沒有走多遠,麻線田出去絕壁深澗綿延幾百裏,然後才有人煙。他就是到有人煙的幾個小鎮走走,也就迴來了。他認為這些小鎮相對於麻線田來說無疑是天上人間,不相信再走還會碰到比這更美麗的地方。

    當然每次淺行輒止的第二個原因是他心裏放不下楚子。朱三驢子看著楚子想入紛飛。項老爹又催了一遍,他才慢條斯裏的說:“大家最好把好吃的吃了,好用的用了------”

    急性的人問:“這到底是咋迴事嘛?”

    朱三驢子白眼一翻:“慌,慌個球!搶什麽話嘛,真是——”他吸了口水煙,望著天上的雲彩說,“外麵在搞人民公社。”

    “什麽是人民公社?”有人又忘了剛才朱三驢子的訓斥。

    “人民公社就是大家一起吃飯,一起勞動——”

    “唉呀,說半天還是和我們一樣的嘛,真是,我還以為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呢——我放牛去了——”有人不滿地說。

    “去吧,再放幾天吧,幾天以後你就不會有牛了。”朱三驢子的眼睛依舊沒有離開天上的那片雲彩。

    “別嚇唬人,我才不相信誰敢動我的東西!”

    “你就等著瞧吧,人民公社所有的東西都是集體的也是國家的。”

    “誰也管不了我們麻線田,幾千年來一直如此——”有人拍著胸脯說。

    “你呀,小水塘裏長不大的一隻青蛙,現在有人要管咱們了——我們麻線田已經被地質勘測隊發現了。麻線田的曆史結束了。政府一定會派人來接管這裏的。”

    “那我們趕緊製造弓箭和長矛,一不做二不休,幹脆反了!”一個赤膊男子揮舞著手中的鋤頭吼道。

    朱三驢子撲哧一聲笑得前仰後合:“哈哈,哈哈!好笑,真是好笑,你以為現在還是秦朝呀,外麵早八百年就不用弓箭長矛了,他們用的是這個——”他從腰間摸出一把老掉牙的五四式朝一頭正在吃草的公牛就是一槍。牛應聲倒地,一灘熱血順著場壩的高堤往下流。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幾個女人當場昏厥了過去。

    所有麻線田人惶惶不可終日,他們沒有理由不相信朱三驢子的話,那能發出巨響的打得死牛的家夥就是最有力的證據。

    為了麻線田的命運,項老爹要求朱三驢子再次出山。

    出發前,楚子把自己繡好的鞋墊親手交給朱三驢子,說:“小三哥,你為大家爬山涉水,辛苦你了。”

    朱三驢子心裏別提有多美了,他說:“好妹妹,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的。”

    這次,朱三驢子決定多走幾個地方多搞點有價值的消息迴來,隻有這樣,他才有可能討得楚子的芳心。

    到了小鎮後,朱三驢子就向別人打聽哪裏還有比這更大更熱鬧的地方,人們以為這是個白癡,誰也不搭理他。

    朱三驢子想,為了楚子付出點犧牲是值得的。他硬起頭皮跪在供銷社門口,原因是供銷社的供銷員此時正戴著一副大眼鏡笑眯眯地看著一本厚厚的書。

    “這位老爺,我想到處走走,不知道天下哪裏還有比這裏更大的地方,請老爺賜教!”朱三驢子一臉誠懇地說,惹得圍觀的人們哈哈大笑。

    供銷員把眼鏡擦得鋥亮,然後把眼睛湊近朱三驢子的臉上像古玩家鑒定古董似的鑒賞起來。冰冷的鏡片幾乎觸到了朱三驢子的臉上:“哦,我不是老爺,我才剛剛四十出頭呢,不過沒有關係,認識你真高興,原始人!”

    眾人又大笑起來。朱三驢子聽到身後有人說:“難道勘測隊說的是真的?遙遠的深山裏住著一群和我們不一樣的人?”

    “據說那地方竟然掛著一麵戰國時期楚國的國旗呢,嚇得勘測隊不敢靠近,跑到成都向省民政府匯報去了。”

    “真嚇人——”

    人群不由得向後退了幾步。供銷員聽別人這樣一說,麵露懼色,坐迴他的位子上,然後壯著膽子問道:“你到底是不是他們所說的楚——楚國人?”

    麻線田人是不能泄露密秘的,每一個走出大山的人都得向天發誓,絕不向外人提起山裏有這麽個地方,也不能帶人進入麻線田。違背誓言的人注定隻有死路一條。因此朱三驢子是不會說真話的,他一言不發,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供銷員那張很不自然的臉。

    供銷員趕緊說:“成都——成都比這裏大多了,你起來趕緊趕路去吧------”

    朱三驢子站起來走向供銷員,然後很不信任地來了一句:“成都真的比這裏大?”

    供銷員手裏緊緊攥著因流汗過多而摘下來的眼鏡,唿吸急促地說:“兄弟,這樣稱唿你不生氣吧——比如說成都是一頭大黃牛的話,這個地方就像是牛身上的一根寒毛——你趕緊趕你的路吧——”

    事實上朱三驢子沒有到達成都就折迴來了。他在半路遇到要到麻線田考察的考察團。他們要求朱三驢子帶路。朱三驢子死活不肯,他說自己這樣做是違反族規的,是要被活活燒死的。朱三驢子的迴答證實了麻線田的存在,眾人歡唿雀躍。

    考察團團長是新上任的縣長,他是兩千多年來麻線田這個世外桃源的第一任父母官。他看到朱三驢子眼裏隻有族規卻無視他堂堂縣長的權威,於是把槍拔出來結結巴巴地威脅朱三驢子:“敢——敢和老子頂——頂嘴,老子斃——斃了你——”有個年長的身著軍服的人勸道:“縣長,現在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天下,是不能隨便殺人的。”他拍拍朱三驢子的肩膀安慰道:“別怕,現在已經進入中華人民共和國時期了,我們講的是人人平等,人人都過上好日子,是不會害你們麻線田人的。”

    “這麽說來,你們不殺我們麻線田人?”

    “絕對不會!”

    “我們麻線田人也可以坐火車,坐飛機?”

    “一點兒也沒錯——”

    結巴不耐煩地打岔道:“你——小子真是廢——話多,坐火——車——坐——飛機哪有——坐起管過癮,隻要你小子——配合我——我們工作,我就——就讓你做麻——麻線田的官——”

    帶路居然有這麽多好事,而且對麻線田人沒有一點害處,朱三驢子動心了。他想迴去以後再向項老爹和楚子慢慢解釋。

    項老爹門前的楚國大旗是被結巴縣長硬生生扯下來的。他說這是老封建,老迷信。

    麻線田人怒不可遏。有人揮動銅劍要和這個野蠻的人來場魚死網破。結巴向天空鳴槍表示警告,一場血腥場麵才被及時製止下來。結巴一鼓作氣,要求麻線田人把家裏的財產全部交給縣政府保管,他解釋說這叫集體製。鑒於麻線田情況特殊,可以保留兩頭公牛作為農耕之用,另外可以留下二頭老母牛給公牛解解悶,還可以產幾條牛崽,一舉兩得,不過牛崽的擁有權歸集體所有。這是結巴縣長的原話。

    第二天,結巴縣長要求財產交公,正式成立人民公社。於是麻線田出現了百年難遇的壯觀場麵——成百上千年世代積累下來的財富馱在結巴縣長的馬背上,數以萬計的牛羊流浪遠方。

    朱三驢子因為促進麻線田的社會主義進程有功而做了麻線田的第一任鄉長。他是自戰國以來第一個出任官方職員的麻線田人。

    麻線田人恨死了朱三驢子。

    很多人私下說:“這畜生勾結官府,按麻線田的規矩應該處死,可如今誰動得了他?唉,這是什麽事兒!”

    人們恨朱三驢子,咒他死後一定會變成弱牛老馬為人所欺或者變成一頭老母豬,讓一群又一群豬仔折磨他,無法生育後被人剮下皮,猛火燉爛後用來喂狗。

    可是現實就是現實,對麻線田人來說也不例外。連反抗情緒最激烈的項老爹居然也沉默了。

    最初,項老爹是想幹掉朱三驢子的。他挑選了幾個心腹半夜持劍潛入朱三驢子大興土木剛剛完工的鄉人民政府。朱三驢子早就防著這一手了,刺客一個個被他逮了個正著。他明知道項老爹是主謀,可朱三驢子並沒有趁機出掉這顆眼中釘。他押著五花大綁的刺客耀武揚威地從項老爹的門前經過,還甩下一句話:“敢攻擊人民政府,全是些他媽罪大惡極的反革命分子,老爹作為一鄉德高望眾的長者,應該好好配合人民政府的工作才對!”

    朱三驢子像個瘟神似地迴來了,還帶迴來幾個調研員。他先把幾個調研員安頓好,然後用刺刀押著各家各戶的男人到鄉政府開緊急會議。他說:“那天帶頭造反的項老二,朱三包幾天前已經被陣法了,子彈打爛腦殼,腦漿流了一地,太駭人了——其餘的人都被關進監獄永世不得翻身,你們想這樣嗎?”

    膽小怕事的人趕緊說:“你是鄉長,我們聽你的。”

    朱三驢子打開槍膛,眼睛盯著項老爹把子彈一顆接一顆地塞進去,然後狠狠地拍著桌子,說:“好,說得好!等會兒上麵來的調研員問到你們對目前的生活狀況是否滿意時,隻能說好的,如果誰敢唱反調,項老二和朱三包就是他的下場。還有,如果問到本鄉的生產情況時隻能說假話,而且越誇大事實越好。比如被問到我鄉的洋芋有多大時,你們說得越大越好。現在大家不是在餓肚子嗎?隻要這次好好配合鄉政府的工作,我一定讓你們吃過飽,聽清楚沒有?”

    不一會兒,紅光滿麵的調研員走進來著手他們的調研工作。其中一個胖子作了嚴肅的講話:“我們麻線田是個非常特殊的地方,從原始社會(隻要懂點曆史的讀者都知道這並非事實)一步就跨進社會主義的大門,真是舉世罕見,舉世罕見啊!現在全中國的眼睛都盯著咱麻線田人呐,我們麻線田人絕不能給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抹黑,我們麻線田人要理直氣壯地告訴全國人民甚至全世界人民——雖然麻線田人才剛剛脫離原始社會的愚昧和落後,可社會主義是可以化腐朽為神奇的嘛,麻線田也不例外!因此大家要實話實說,把我們麻線田接受共產黨領導後天翻地覆的改變和跨越式的騰飛告訴全國人民!”胖子調研員激動得渾身顫動,唾沫橫飛。可是所有在坐的麻線田人沒有一個人聽懂他的意思,也沒有一個人關心他的意思。他們餓得眼冒金星,每個人唯一關心的是什麽時候才能吃上一頓飽飯。

    “請問,你們麻線田的包穀有多大?畝產有多少?”胖子調研員來不及喘氣又接著問道。另一個調研員在本子上刷刷地記著。

    “最大的包穀有南瓜那麽大!”這個麻線田人話音剛落,臉刷地一下子紅了。

    “南瓜那麽大?——太小了,跟不上社會主義發展的步伐——”

    朱三驢子趕緊插了一句:“調研員,剛才迴答問題的是麻線田出了名的懶漢,其他人種的比這大多了,一點也不比山外差——你看他不好意思著呐,臉都紅了。”

    “山外有幾千斤重的包穀,你們有嗎?”胖子調研員咄咄逼人。

    “調研員,你太小瞧咱麻線田人了,幾千斤——哼,算個球!”另一個麻線田人咬著嘴皮說。

    “有多大?”胖子調研員興奮得手舞足蹈。

    “我這樣給你說吧,今年我家為了掰包包穀,請了村裏一百多人去抬,花了兩天一夜才把它弄到用兩根大梁做成的樓上。”

    “真大!記好,小李,這可是一大新聞呀——”

    “我還沒有說完------”

    “真了不起,接著說——”

    “結果還沒有三七二十一分鍾——你猜怎麽著?”

    “怎麽著?”

    “兩根大梁齊刷刷地斷了,不見了------”

    “包穀呢?——沒找著?”

    “找著了,在地底下,——一百個人花了一天一夜才把它從地底下掘出來,你說這包包穀有多大?”

    “真是太大了,是我所到之處遇到的最大的包穀,起碼也得有個一兩萬斤!——我就說嘛,社會主義的力量是可以化腐朽為神奇的!”

    “我還要說說我家包穀的畝產——”有人爭著舉手。

    “夠了,這包包穀足以說明我們麻線田一點也不比山外麵差,畝產就不用報了。”胖子調研員說,“希望你們在朱鄉長的帶領下多創奇跡,為社會主義爭光——哎囈,你這腳怎麽這樣腫?”

    “報告調研員,我這腳不是腫,是因為麻線田這地方太養人了,喝水都要長胖。”這人看看朱三驢子的臉色,趕緊撒謊道。

    兩個調研員帶著他們的重大“發現”消失在崎嶇的山路上。朱三驢子沒有食言,所有麻線田人都有一頓飽飯吃。

    項老爹明顯蒼老了許多,他不再像過去一樣與朱三驢子針鋒相對地幹,很難看到他張口說一句話。

    朱三驢子以為自己鎮住了麻線田,項老二和朱三包的悲慘下場足以讓每個麻線田人心驚膽寒。他想,很長一短時間裏,他這個鄉長可以高枕無憂了,於是有了必須得到楚子的念頭。他大張旗鼓地向項老爹提親。老人說:“除非你殺了我,不然——休想!”

    朱三驢子想,軟的不行就來他個霸王硬上弓,我朱三驢子怕誰?誰不怕我朱三驢子?

    可是朱三驢子錯了。

    楚子是麻線田朱姓男人的心窩肉,是大眾情人。男人普遍的遊戲規則是可以忍辱負重,可以苟且偷生卻不能不為自己心愛的女人鋌而走險,甚至獻出生命。

    麻線田的有些朱姓男人豁出去了,他們發誓為心愛的女人戰鬥到底——他們突然襲擊了朱三驢子的鄉政府,打死武裝部長和幾個民兵。兩支竹箭深深地插進朱三驢子的背部。盡管如此還是讓他給逃走了。

    一個星期後,朱三驢子帶著隊伍抓走了所有參加“暴動”的人。項老爹被朱三驢子指控為此次“反革命”事件的罪魁禍首,也帶走了。

    楚子在山口哭得死去活來。

    三個星期後,朱三驢子迴來了,還帶迴來六七個帶槍的,而被抓去的人一個也沒有迴來。

    當天晚上,他跑到楚子屋裏對楚子說:“你爹的老命全靠我保住了,隻要你從我一天,他就一天不會有事。如果你想害我,你爹也就完了。”

    第二天,楚子就嫁給了朱三驢子。麻線田有血性的男人大部分都被朱三驢子逮光殺光,因此婚禮進行得很順利。在酒席上人們紛紛表示願意向朱三驢子臣服,都願意依仗他這棵大樹。

    朱三驢子真真正正成了麻線田的土皇帝。

    麻線田在一夜之間淪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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