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眼紅安派出所不大,四周矮矮的圍牆。院裏滿樹滿花,花香味類似水池裏的石灰,很是嗆鼻。院中黑乎乎地站著人,有拿編織袋的拾荒老嫗,有賣糖葫蘆的老頭,牆邊竟然還站著幾個大肚子的孕婦。萬玲一邊向裏走,一邊聽見口腔裏牙齒咬動的咯吱聲。走到一個看似辦公的地方,裏麵擺著幾張桌,一個男人趴在桌上寫著什麽。萬玲站在他麵前,小聲地說:“警察同誌,我是來贖人的。請問要交多少錢?”

    那個被尊稱為警察同誌的四十歲男人抬起頭,扔出一張線條粗陋的臉,漫不經心瞟她一眼說:“暫住證!”

    萬玲趕快從口袋裏掏出,男人裝模作樣看了看,不耐煩地說,“把你的拿來!”

    萬玲又把廠牌遞過去——她的暫住件一直夾在廠牌裏。

    男人把廠牌翻過去看,忽地臉色白得像堵石灰牆,嘴皮顫抖著合不攏。萬玲心下正奇怪,卻見他以最快速度把廠牌還給她,然後大手向前一指,恭敬和謙卑地說:“萬小姐,請跟我來!”

    萬小姐?萬玲一頭霧水。

    穿過一條陰森森的過道,裏麵有間潮濕灰暗的沒有窗的屋子。人靠近門口,一股子消毒藥味摻合濃濃的黴味刺鼻而入。這不是監獄,隻是暫關押無業遊民的地方,但這比監獄更可怕。關在屋內的人如果在指定的時間內無人來贖,三天後就會被無條件地送往樟木頭勞改場勞教。萬玲的胸口像堵了一塊破爛的棉布,胃裏翻江倒海般難受。這嚴嚴實實的四麵牆裏塞滿了高矮長短的人,人們或蹲或坐,長籲短歎。朱小葉和石花夾在中間,一看到萬玲,招手要喊,卻忍不住一把眼淚從眼眶衝了出來。

    萬玲拉著她倆,輕輕安慰著:走吧。

    出了陰森森的黑牢房,那個警察同誌特意趕在前頭替她們拉開鐵大門。終於平安無事出來了!朱小葉和石花一邊對萬玲感激不盡,一邊又對今晚的遭遇憤憤不平。兩人你一言,我一句,大罵起囂張撥扈的“人皮狼”……

    萬玲雙手撫摸長發,心中卻疑慮不斷:為什麽他們看到我的廠牌就害怕?真奇怪?……

    呀!萬玲猛地將腳一頓,把胸前長發朝後一甩,跑到一個暗紅的路燈下,拿出廠牌。

    名片?林子默?

    啊,想起來了!那天她從《茶花女》書中翻出這張名片後,就夾在了廠牌後麵。原來如此!萬玲明亮的瞳孔直透過這張名片,思緒連綿起伏。林子默,你何德何能?你我素不相識,僅一張名片就幫助了我!

    此時是淩晨四點,城市上空灰霧蒙蒙。天空宛如披上了一件白袍,隨著時間點滴的流逝,白袍與風共舞,不斷扯開一道道清冽而素白的光線。那應該是曙光。瞧,光線逐漸變亮,霞光奔躍,雲彩翩飛。巨大的天幕像個大舞台,千嬌百媚的雲姑娘,甩起一條條長袖。飄逸,美麗的身姿,笑臉炫采無比。一刹那,天亮了,人和車都進入了最忙碌的時刻。工地工廠機器聲,汽車輪滾動聲,摩托車喇叭聲……聲音,響亮而動感的音樂,把城市帶入一張有聲有色的畫麵。太陽從一座座山一座座城市背後氣咻咻地趕來,萬丈光芒一灑。新的一天開始來臨。

    萬玲幾人迴宿舍後沒敢再睡,上班時,個個眼睛血絲紅紅。對於萬玲來說,今天的豔陽天特別溫暖。她心湖時時泛起一絲抑製不住的激動與自信。很奇怪吧?這自信從哪裏來的?連她自己也說不清,隻覺得突然有個好心情!

    同一時間,林子默開車正在新月路上。大地一片燦爛陽光,火辣辣的天氣令他有種火辣辣的興奮。進入八月底,九月當頭,金秋十月披紅掛紫地等候。服裝交易會即將舉行。人此生最大安慰,莫過於忙碌的工作有豐碩的收獲。

    萬玲幾個帶著計數本穿梭於汗水充盈的車間;孫小麗幾個則坐在高樓大廈裏,享受秋日涼的空調;工地的施工進入了熱火朝天的最佳狀態。當每個人全身心投入工作時,“喜歡”歌舞廳卻關門大吉。齊喜光正撅著屁股,趴在裏間小彈簧床上唿嚕大睡。他的歌舞廳晝夜狂歡恰能滿足他一日三餐,白天對他來說顯然是多餘的,多餘得隻想用睡覺來打發。還有一個人也無需為一粥一飯操心,新月老板娘田心。和平日一樣,她把菲菲送到波波鋼琴後直接去了“福壽小區”。曾曼林家是一幢聯拚別墅,一式兩層。此時寬大的客廳裏桌子擺好,茶水沏好,瓜子糖果擱得滿滿當當。馮玉,朱君如一邊嗑瓜子說笑一邊等田心。

    疊方磚,砌長城,煙霧繚繞……今天田手氣旺,打三局贏三局。另外,她心氣也旺。曾曼林侄女曾珍不僅主動下樓為她端茶水添點心,還暗中替她偷看對方的牌數。她並不知,曾珍的轉變是建立在曾曼林背後的思想工作上的。

    那天田心一走,牌局一散,曾曼林就提起兩隻腳快馬加鞭似地跑上二樓。曾珍仍然伏在桌上寫論文。門沒鎖,曾曼林扭開門把,斜倚在門邊說:以後對林太,不能這麽無理。

    曾珍盯著筆尖,細窄的單眼皮一斜,撇嘴不以為然地說:“為什麽?本來就是你們吵到我!”

    曾曼林從睡衣口袋裏掏出煙火,點燃一支煙,不緊不慢地說:“不為什麽。為你的工作。”曾珍驚疑地看著她姨媽,從那頭蓬鬆的頭發和那張憔悴的臉就可看出,這個女人熬夜的時長天數。

    “林太一句話,決定你工作的好壞。”曾曼林擺著一張布滿皺紋的老臉,鼻孔朝上,啟開兩片褐色的唇肉。一縷白霧騰空而起,繚繞頭頂,刺鼻的煙火味鑽入肺腑。曾珍瞪大眼盯著她姨媽,那張臉上有著不可侵犯的嚴肅。常年來,她這從張時刻變化的臉上,徹底摸透了麵目表情下所包含的實質內容。

    “林太是新月老板娘,權力大著!給你安排工作,不費吹灰之力!”

    曾珍聽後沉默不語,她雖然頂不喜歡姨媽身邊的朋友,但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姨媽兼親媽絕不是泛泛之輩。她結識的朋友要麽手中握有錢財,要麽背後掌有權力。她的精明和圓滑,提醒她不會隨隨便便去結識一個無名小卒。曾珍其實早應該想到這一層,自姨父去世後,表兄和她全由姨媽一個寡婦扶持。她花在他們身上所有的錢,包括娛樂費用,並不全靠商業街上那一間服裝店的經濟來源。以他們的開銷,不說吃喝拉撒,光是她一年學費,就夠這個婦道人家折騰了。是的,她現有的一衣一物,一簞一食,都是從那一張張麻將桌上輾轉到她姨媽腰包裏的。有錢太太們不缺物質糧食,獨缺乏精神糧食,說白了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傾心交流。她們徹夜不眠砌長城,隻為博得一番瑣碎長談。

    曾曼林看她不言語,便和聲和氣說:“你以後多下樓來走動,給林太端茶水,送點心。給她一個好印象對你總是不壞的。”

    曾珍用鼻孔敷衍性地答應:“嗯”,心裏卻因這虛偽的人情世故而厭惡地反駁:“不!”

    曾曼林把話說完,煙也燃到了盡頭。本來還想說點什麽,但衣服口袋裏沒有香煙了。她習慣了和侄女一邊抽煙一邊說話,一旦沒了煙,她才發覺,原來心裏許多話擱到嘴邊是如此難以啟齒。可以說,她們之間的溝通,如果沒有煙,沒有那張迷霧般的煙雲作屏障遮掩,連唿吸都有種窒息感,胸口像壓了一塊沉甸甸的山石。

    曾珍靜靜地看著她姨媽,瘦長的臉上毫無表情地說,“你還有什麽事?”

    曾曼林嘴角咧開,想用微笑來化解她們之間相對無言的沉默,然而那嘴皮也隻是僵硬木然地扯了一扯,自我感覺像台上小醜耍弄滑稽的表情以博取人們哄笑。但曾珍的表情使她自知無趣。於是將煙頭摁滅從窗口丟出去,裹起一身鬆垮的睡衣,踢遝拖鞋下樓。

    曾珍偏著頭,確信人已到樓下,便忍不住把鋼筆往桌子一甩。鋼筆叮咚從上跳下,掉在地板上,把她的心也打得隱隱作痛。當然氣歸氣,她終究是個明白人。一旦思想經過了激烈的鬥爭,無論是理想還是現實占上風。她都聽從姨媽的叮囑,學著如何討好人。

    功夫不負有心人!曾曼林瞧著田心那滿意的嘴角,暗自欣慰。田心答應了的事絕對有戲!這年頭要麽你有錢有權,要麽你有門有路。她為算盤的如意而洋洋得意。素不知,絕對有戲的結局卻是絕對想不到的。幾年後,曾珍成了田心玩弄在手中的一顆棋子。她和曾珍的關係也在這場戲中逐漸惡化,以至撕破了臉皮,由親人變成了赤裸裸的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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