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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也是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數次要插話阻止,但是尚書令一點都不容機會,一口氣地將這篇賦背誦下去:


    “蓄情宵影,結誌晨暉。霜殘綺翼,露點紅衣!期斃命於一死,本無情於再飛。幸賴君子,以依以恃,引此風雲,濯斯塵宰!”


    褚遂良、李士勣、江夏王等人,均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心說尚書令還是年輕啊,居然連皇帝的一篇賦也弄錯!


    而在殿階之下,剛剛還承受了意外之喜的原太子右庶子、馬上便可接狀上任的中書侍郎許敬宗,聽得魂飛魄散,兩腿一陣陣的打顫!


    他恨不得將尚書令的脖子掐住、好讓他閉嘴。


    但尚書令的記性真不是蓋的,此時仍在抑揚頓錯地背下去:


    “徘徊感德,顧慕懷賢,憑明哲而禍散,托英才而福延……非知難而行易,思令後以終前。借賢德之流慶。畢萬世而芳傳。”


    這篇《威風賦》共六十句,其中四字一句的有十四句、六字一句的四十六句,共三百三十二字,尚書令一字不落地將它當眾背誦出來,這才住口。


    這是一篇經典的賦,對仗工整、含義深遠。


    皇帝通過此賦,采用比喻的寫法,追思建立王業的艱難,表現了對輔助他建國的功臣,是一副永誌不忘的感激之情。


    尤其是“期斃命於一死,本無情於再飛……”一聯,其意清楚且明確。


    說的是:朕本來已經打算束手待斃了,根本不敢想再有什麽飛躍,但“幸賴君子”,讓朕可以依賴、可以憑恃,並主宰了天下。


    到底是誰,在皇帝的大業中發揮過如此重大的作用?


    李治終於抓到了功夫,笑道,“尚書令僅憑昨天一晚的功夫,便能背誦得這般一字不差,真是難得!”


    尚書令迴道,“微臣寫雖不能寫,但自認為過目不忘,凡是看過的東西,差一字、臣敢吃了文稿,重新來過!”


    太子道,“可是尚書令,你真有一處是記錯了!”


    褚大人也笑道,“這已經很難得了,但殿下也沒說錯啊!”


    江夏王隻是笑了笑,什麽話也沒說。


    因為褚大人已聽出來哪裏錯了,他不想再添什麽話、令高峻難堪。


    高峻麵子上有些掛不住,臉有些紅地替自己分辨道,“列位大人,本官別處有錯尚有可能,但若說過目不忘,卻真不是吹牛的!”


    尚書令看看堂上眾人,有的搖頭而笑、有的欲言又止,便發狠道,


    “今天本官把話放在這裏,有關此賦的方麵,我若真錯了,便當著殿下的麵,給挑出錯的每位大人磕三個響頭!”


    趙國公搖著手道,“尚書令,你且消消火,不必認真的。再說,我們哪好意思受尚書令的三個響頭呢!”


    高峻堅持道,“怎麽能不認真呢?陛下所賦詩篇,又是出自《貞觀實錄》這樣嚴謹的史料,誰有錯、誰便是不尊重,我豈能不認真!”


    太子笑道,“尚書令,還是收迴方才的話吧,誰也沒說高大人你背誦的這篇《威鳳賦》有錯處。”


    趙國公、江夏王等兩三位重臣,皆是一副息事寧人的態度在那裏附和,“對,對,尚書令背的此賦確實沒錯!”


    但高峻已看出人們的意思,不服氣地伸手入懷,居然將那本《貞觀實錄》從懷中掏出,飛快地翻到了某頁,用手拍打著書麵道,“本官有錯,一人三個響頭!”


    說著,尚書令走至中書令褚大人的跟前,將書塞予他道,“這可是從修真坊史館借來的,褚大人你替我看看,哪裏有錯?!”


    褚遂良接過書來,未看,先低聲對高峻道,“尚書令,賦背的無錯,但去向卻錯了……你不要再提的好。”


    他說著,再將嘴巴貼到高峻的耳朵上,低聲道,“本官知道,這篇《威鳳賦》,正是趙國公長孫大人堅辭司空之職,陛下特意作出來賜予趙國公的!除了他,沒人有資格享受這等的榮寵!”


    高峻聽了一點都不驚訝,用隻有兩人聽到的動靜,拿鼻子衝褚大人輕哼了一聲,然後書也不要了,已經舉步迴去。


    褚遂良詫異,低頭往書中看去,不禁吃驚道,“太子殿下!尚書令一點毛病都沒有,是此書錯了!”


    因為在史館中借閱來的那本《貞觀實錄》上清清楚楚地寫著:“貞觀皇帝追思王業艱難,佐命之力,作《威鳳賦》以賜尉遲敬德……”


    以高峻的年紀,根本不會經曆這件事,他了解此事的渠道隻能是這本《貞觀實錄》。


    書是錯的,怎麽能夠怪到高峻的身上呢?


    上至太子、下至長孫大人、江夏王爺聽了褚大人的話,都一一傳看那本許敬宗所撰的《貞觀實錄》。


    李士勣也看了一下,上邊真就是這麽寫的。


    他扭迴頭去,看了一眼站在下邊的許敬宗,發現他麵色蠟黃,額頭見汗,身子微微晃動。


    許敬宗並未看到書,也沒有聽到褚大人同高峻嘀咕,那麽這處重大的紕漏之處,多半是他有意為之了。


    就算當初是無心之失,也是他發現錯誤後未能更正,而是隱匿下來了。


    史實、史實,辭藻再華麗,弄出這樣大的失真也真夠人一看的,而且這還不是時間多麽久遠的事,就發生在貞觀一朝。


    許敬宗九成九的不能再去中書省出任侍郎了,太子剛剛提議升他的職,就因為高峻背誦了一篇賦,揭出來這麽大的毛病。


    太子的右庶子出了這麽一個大笑話,李治的臉麵也不好看,許敬宗這個太子右庶子的職位還能不能再做迴去,都得另說。


    李士勣想,高峻完全是一副受了極大冤屈的模樣,直到片刻之前,自己都認為是高峻錯了。


    他剛才還腹誹高峻的套路下得有些長遠了,拿定了主意要在以後看他的笑話。


    但眨眼之間,一切都顛倒過來了,這簡直快得連一盞茶的功夫都沒有。


    褚遂良心裏說,“我說從我鶯侄女那裏講,高峻不大可能拉一個許敬宗、到中書省來給自己添亂的,原來是這個樣子!”


    高峻那輕輕一哼,已讓褚大人知道,今天的事,尚書令並非無意為之。


    褚遂良想,那麽東宮就又有一個什麽庶子不行了。


    看來高峻就是強過自己很多,自己謀倒中庶子劉洎時還大費周折,而高峻隻憑背誦一篇皇帝的賦,沒事人一樣,許敬宗的魂兒都丟了!


    誰都知道許敬宗將女兒嫁給個老頭子的事,也都知道他的一個兒子娶了尉遲敬德的孫女。


    ——但他許敬宗可真敢幹,敢拿不久以前的這件露臉的大事,從趙國公長孫無忌的臉上揭下來,一甩手貼到尉遲敬德的臉上去!


    他也……也不知道緩一緩,以為誰都不看史?不知道尚書令高峻——這個好學的人來中樞了?


    褚遂良往對麵一看,六十三歲的尉遲恭今天居然也上朝來了。


    這人在貞觀十一年即獲得了鄂國公封號,晚年信奉方術,常常閉門不出,自已個搞些煉丹的愛好,而且樂此不疲。


    貞觀十七年時,鄂國公上本請求養老,皇帝已給了他“開府儀同三司”的尊貴身份,他是可以不上朝的。


    貞觀十八年時,時任天山牧總牧監的高峻到長安時,曾專程拜訪過尉遲敬德和程知節兩位國公。


    尉遲恭第一麵時就與高峻相當的投緣,也不顧二人之間年齡的差異,堅持稱他作“老兄弟”。


    這次,高峻榮任尚書令以後,因為公務繁忙,還真沒抽出功夫去尉遲府上看望。


    尉遲恭想,你不來看我,我去看你也成!


    高峻入主兵部,隻憑借著剛剛組建的龍興牧場,便在千裏之外捉拿了高麗鐵甕城守將金煥銘、將他押解到長安來發落,鄂國公對此也不時稱奇。


    他早就有打算到朝堂上來看看、見一見高峻。


    恰好這兩天煉丹也沒什麽進展,他就突然冒上來了。


    這人年輕時勇冠三軍,但脾氣也大。


    有一次,李道宗在皇帝賜宴群臣時講了個什麽笑話,不知怎麽惹到了尉遲恭,被這個大黑臉當眾一拳打了個烏眼青,李道宗屁都沒敢放一個。


    而皇帝居然也不追究,隻是在中間和稀泥,而對尉遲恭,一句苛責的話也沒有。


    尉遲恭也看過了高峻掏出來的這本書,氣得胡子都飛揚起來了。


    心說老子的功勞不算小了,也不想同趙國公攀比什麽,豈會用得著你姓許的給老子東偷、西盜的貼金!


    誰知道別人怎麽想這件事!


    今天揭露出來,八成都會有人想,這是他尉遲恭借助和許敬宗的親戚關係、兩下裏偷偷謀劃了要這麽做的!


    這份親戚真他娘的恥辱!


    尉遲恭眼睛一眯,十分難看地皺了臉,對站在不遠處的許敬宗招招手、極力壓著聲音、和藹地對他說道:


    “小匝你過來,叔公有話對你講。”


    尉遲恭今年六十三歲,而許敬宗五十六,兩人之間隻差著七歲。


    但尉遲恭的孫女是許敬宗的兒媳,他在盛怒之下,當眾稱唿太子右庶子作小子,雖有不雅但也沒錯,自稱叔公也稱得上。


    許敬宗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一步步地捱到鄂國公近前的,還沒站穩呢,尉遲恭的一大腳便踹了過來,


    “我日你娘!怎麽攤上你這麽份親戚!”


    許敬宗當時仰著就滾出去了,鞋也甩出去一隻,感覺大老黑並不打算完,因為隨後,又幾聲步履沉重地追著他過來了。


    許敬宗差著聲調兒,叫道,“殿下救我!”


    隨後痛徹骨髓的幾腳又接連地落在他身上,許敬宗感覺著自己的胯骨軸都散了,再被一股大力當胸揪住,身子飛也似地騰空被拋出去、重重地砸迴地麵,“殿下救我——”他喊道。


    太子側了身子、皺著眉頭不語。


    他真不大敢發話製止尉遲恭,但就任他這麽當廷撒氣玩,一是許敬宗就廢了,二是這也太不嚴肅。


    這成什麽了?扁人扁到了金殿上來!


    父皇在場若是不加理會,那是父皇有個資曆在,也沒人說皇帝壓不住陣,真要喝止的話這個大黑臉也聽。


    可是萬一自己喝止不住,接下來就沒法收拾了。


    而別人哪敢上前!李道宗吃過尉遲恭的虧,而長孫無忌有那個資曆,但他沒那個力氣。


    再說,尉遲恭突然發狠,起因就與趙國公有關,長孫大人上去沒準事情更大發!


    萬一鄂國公真真假假地、再給他來上一下子,長孫無忌吃了悶虧也沒處講理了。


    高峻心裏暗暗地數著,估計著這幾腳已經差不多了,再看看太子的臉色,也還沒到十分難看的地步,便幾步跳上去,一把抱住鄂國公,


    “國公、息怒!都是晚輩非要背《威鳳賦》,不然也沒有這一段!”


    鄂國公氣未消、還要再下手打,但他在高峻的懷裏掙了幾掙,也沒有騰出手來,這才氣唿唿地停下道,


    “老子早就看他不順眼,不是看在孫女的臉麵、早就狠揍他!老子的威名是打出來的,還用他來雞鳴狗盜地替老夫貼金!”


    尚書令這才放開手說道,“國公再要不饒,便是責怪高峻方才賣弄了!”


    鄂國公籲著氣道,“老兄弟,你說的這是什麽話呢,老夫還要感謝你呢,不然,這、這要傳之後世,說老子竊了趙國公的榮耀,要讓人怎麽貶損老子的威名!”


    貞觀皇帝同尉遲恭的關係也算一個鐵了,皇帝都曾想將自己的一個女兒許配給尉遲恭,但鄂國公以自己年紀太老、公主的年紀與自己不般配、而堅決地拒絕了。


    他所說的看許敬宗不順眼,指的就是這人貪財嫁女、將女兒許給了比他都大的錢九隴,許敬宗真還做得出來!


    太子李治見高峻上手止住尉遲恭,暗暗籲了一口氣,也是皺了臉看了看地下的許敬宗,對鄂國公說道,


    “國公脾氣還這麽大,萬一氣個好歹,讓我怎麽與父皇交待!”


    這就是隱晦地表示了一下對這場鬧劇的不滿。


    但更多的,則是提示一下尉遲恭不同常人的身份,那麽他剛才對許敬宗的大打出手,又是個不了了之了。


    有人上去,攙扶著太子右庶子許敬宗站起來,尉遲恭斜著眼睛、狠狠盯了他一下子,對中書令說,


    “褚大人,你給老子好好查一查,看這小匝還有什麽地方寫的驢唇不對馬嘴!敢再出一個錯處,老子借今天上殿的機會,便再狠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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