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家籠罩在無窮的悲痛當中。

    中午,崔大偉在外麵打了一圈兒迴來了,孔蘭仙還在啜泣,崔富貴坐在門口像傻子一樣一言不發,幾兄弟持著石塊、扁擔要和哥哥算賬。崔大偉忍氣吞聲,先說服了弟弟們,然後在父母跟前談好話:

    “俗話說,長痛不如短痛,我和吳玉分手,是遲早的事。她的地位,她的身份,不配我。你們是看到的,我現在一天比一天紅,沒有多少時間就吃國家糧了,我不能為一個不合適的女人斷送前程。這個家,如果我沒有出頭之日,弟弟們永無明日,這個家將世世代代窮下去……”

    崔大偉說了很多,孔蘭仙開口了:“我舍不得吳玉,她像我的女兒一樣,這樣好的姑娘,就好比娘的心肝,她是一個不幸的姑娘,你怎麽忍心把她拋下呀!”

    崔富貴也蹬著腳:“我看呀,你是資產階級思想在做怪,賢別人窮,賢別人長得不好看。你呀,不光棍才怪呢!”

    崔大偉很耐心:“爸,媽,你們誤會我了。其實,我是很喜歡吳玉的,在階級社會中,我不能和立場不同的人在一起,這是革命的需要,形勢的逼迫。你們慢慢看吧,我的選擇是對的。吳玉很可憐,我這一輩子也忘不了她,將來我有了辦法,可以想另外的途徑資助她,隻把她當成好妹妹對待,這樣才不會影響我的前程。”

    孔蘭仙聽到這席話,氣消了許多,一聲長歎後說道:“你有這片心意媽就放心了。吳玉很弱小,再也經不起打擊了。你去開會這幾天,她把秘密全告訴我了。其實呀,她不是一個處女,剛來那天,因為用力背豬草,流產了……”

    “流產?她另有男朋友?”崔大偉振驚。

    孔蘭仙緩了一口氣說:“她沒有男朋友,是被壞蛋強暴的……當時我認為她來月經,後來才知道小產。照理說,半月裏的人要多休息,不搞涼水,吃好的,可是,她和我們同甘共苦,髒活重活搶著幹。我知道這件事後,硬要強迫她休養,可她就是不肯,總說沒事,一心想著這個家。吳玉呀,是個苦命了孩子,是個難得的姑娘啊!”

    這時,崔大偉才感到傷心,想再見見吳玉,希望再看到他那張無憂無慮的笑臉,可是,晚了,現在一切都晚了!當孔蘭仙拿出吳玉留下的辮子時,他死死捏在手裏,緊緊貼到臉龐,淚珠才情不自禁地滾出來。這時的崔大偉,良心自責,這樣好的姑娘,用這樣野蠻的態度對待,難道這就是一個德高望眾的紅人所為?太自私了,是何等的無情無義!想到這些,崔大偉決定,得親自去一趟吳玉家,真誠陪禮道歉,早日讓吳玉心靈的傷口愈合。中午,他喝了一碗清澇的麥糊兒,兩手空空出發了,不多時,就到了黃泥巴山腳下的公路邊上。這時,他又碰見了那天上街見過的柴女,便前去打聽:

    “阿姨,吳玉家怎麽走?”

    柴女冷冷看了崔大偉一眼,裝著沒有聽見,照樣砍著那些剌手的荊棘。崔大偉再次詢問的時候,柴女瞪著他,嚇得他躲在一旁。崔大偉不敢再問柴女,便自個兒尋路。過了黃泥巴山,一座大房子出現在眼前,他終於打聽到了,吳玉就住在村子西頭。崔大偉順著指點找去,見村西頭有一座破房子,柴門半掩著,他不敢進去,生怕吳玉潑冷水出來。他在芭蕉林下蹲了好久,腿酸了,也沒有看見吳玉出來。正當他想喊一聲吳玉的時候,裏麵傳出清脆的歌聲:

    “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

    這是吳玉在唱歌。崔大偉的心平靜下來,奔到門前喊:“吳玉……吳玉……”

    吳玉出來,先是一愣,然後一笑:“哦,崔哥來了,屋裏坐。”

    崔大偉膽戰心驚進屋裏,不敢坐吳玉擺好的凳子,站著東張西望。

    吳玉遞過開水來:“坐吧,我不會吃人的。咱們不能做夫妻,還是朋友啊,你就當我是妹妹吧。”

    崔大偉怕吳玉誤認為自己是來挽迴愛情,於是說:“你是個好姑娘,可是……”

    吳玉明白崔大偉的意思搶著說:“不要再‘可是’了,你走的陽關道,我過獨木橋的人怎麽可能和你同行呢?其實呀,你的選擇是對的,不能因為我誤了你的前程。我隻有一個希望,將來找一個吃國家糧的好妻子,不要忘了曾經有個這樣一個厚臉皮妹妹。”

    “哪能呢?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你。”崔大偉不住說,“我走到天涯海角,也會把你放在心上,我說過的,將來我無論當多大的官,你還是我的好妹妹!”

    “有你這句話就夠了。”吳玉拿出一個篼兒來放在崔大偉麵前,“我家裏窮,沒有水果,沒有糖塊,這是剌梨,剛在山上摘的,酸甜,快吃吧。”

    崔大偉吃著酸溜溜的剌梨,心裏怪不是滋味。吳玉拿出一個缽兒來,將牆角的一個罐子底朝天,倒出半盒子米來,笑盈盈地說:

    “你是稀客,無論如何得吃一頓飯才走。”

    “不不不,不麻煩你了。”

    “嗨,你是出門人,咱這樣小氣?吃頓飯何妨嘛,我在你家吃了那麽多天,還你一頓還拒絕?”

    崔大偉隻好留下來。他坐如針氈,東瞧瞧,西望望,最後便故意搔癢打發時間。一會兒後,門前出現柴女,卸柴後直奔門來,嚇得崔大偉站起身。這時正巧吳玉出來,介紹道:

    “這是崔大偉,這是我媽……”

    崔大偉跳著心叫道:“伯母,您好!”

    “別叫我伯母,就叫我林紅英吧。”

    “林阿姨,您好。”

    林紅英擦了一把汗說:“我們是壞分子,你是大革命,惹不起呀,快走吧。”

    “媽媽,崔大偉是大好人,你不要錯怪他。”吳玉轉身又對崔大偉說,“我媽媽被江強這個壞蛋嚇了,說話不知高矮,你不要跟她一般見識。”

    “江強?江隊長的兒子?”崔大偉很吃驚,“他做了什麽壞事?”

    林紅英罵著“畜生”進去了,吳玉麵帶羞愧小聲說:“這個家夥強暴了我……”

    崔大偉糊塗了:“你是史月英堂妹,哪有侄兒強迫小姨的?史月英為何要把你介紹給我?”

    吳玉說:“我和史月英並沒有親戚關係。村子裏的人習慣了,大的叫哥哥姐姐,小的叫弟弟妹妹。史月英在村子裏數大,都管叫她史姐。那天我從新店子迴來,到黃泥巴山下的時候,不知不覺被人掀在山溝裏。那是一個小夥子,摸出刀來逼著我,隻要我唿救就殺了我,我登時被嚇得昏了過去。等我醒來後,發現自己一絲不掛,身體剌痛,早被這個壞蛋強暴了。這個家夥變戀,又是捅又是捏,折磨了我個把時辰才走了。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史月英的狗崽子。史月英怕我去報案,三番五次上門來說好話,還說給我介紹男朋友,把這事了結……”

    吳玉說到這裏,再也說不下去了。

    崔大偉捏緊拳頭:“這個該死的家夥,沒有好下場!”

    林紅英從屋裏出來,態度好了許多。她說:“已經報應了,去打鬥、搶劫,一隻手殘了,一個眼瞎了,活該!”

    吳玉悲傷了一陣後說:“都怪我家成份不好,要不就不會這樣下賤了。”

    林紅英接上話來:“是啊,狐兒寡母的,腰直不起來呀。吳玉他爸有病,把‘毛主席語錄’說成了‘毛澤東語錄’,說我們對毛主席不忠,想複辟,天天鬥他,哪有不死的?那天我追你,聽說你是大紅人,想請你申冤,用談女朋友吸引你,你還是跑了……”

    林紅英說到這裏,再也說不下去了。

    這時,崔大偉才覺得自己的失誤,想道歉又沒有勇氣,隻是說:“你們放心,我定會找機會告他。”

    晚飯後,天色已晚,崔大偉告別了兩娘母離去,吳玉和母親把崔大偉送到了黃泥巴山腳下。分手的時候,吳玉把五塊錢按在崔大偉手心裏:

    “我們見麵的時候,媽媽給我的見麵禮,走得匆忙忘了,麻煩你帶迴去。”

    崔大偉把錢給吳玉:“不了,這是禮節,你收下吧,太少了,做個紀念吧。”

    吳玉把錢按在崔大偉手心裏:“說啥也不能要,你家也不富裕,別忘了給弟弟買鞋帶扣子。哦,爸爸的胃病好些了嗎?網了蜘蛛喂小雞沒有?小花豬的吃食怎樣?今天我洗了被子,太陽不大一時幹不了,明天不要忘了曬……”

    崔大偉聽到這些撕人肝膽的話,淚水往肚裏吞,他的心中在呐喊:多麽好的姑娘啊,為什麽我們不能走到一起?!

    吳玉見崔大偉愣著,催道:“快走吧,天快黑了,手裏拿一根棍子,警防夜狗。

    崔大偉始終走了。

    兩娘母一直望著崔大偉遠去,直到崔大偉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小路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男人當心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二十裏左右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二十裏左右並收藏男人當心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