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初露,白衣少年獨自立在小屋外,衣衫飄飄,長發飛舞,恍若畫中之人。這少年身長八尺,頗為高大,生得天庭飽滿,濃眉大眼,極是俊俏。

    這時節,山裏的樹木花草已經繁盛了五次,枯落了五次,春去秋來,堪堪過去了五年。周善為也已從一個毛頭小子長成一個長身玉立的美少年。

    木屋裏走出一人,兩鬢染霜,飽經滄桑,卻不是晉空懷是誰?

    晉空懷走出幾步,周善為滿臉堆歡,上前唿道:“晉大哥,你今天教我什麽?”

    晉空懷神色肅重,問道:“‘怒雲霹靂掌’練得如何了?”

    周善為答道:“已經初有小成。”

    晉空懷“嗯”的一聲,道:“你發一掌給我看看。”

    周善為應了一聲,跨前幾步,挺腰沉膝,右臂緩緩上提,勁力貫於掌心,右掌對準兩邊其中的一棵大鬆樹猛地推出,隻聽“轟”地一聲巨響,大鬆樹被震得一陣晃蕩,樹上紛紛落下無數葉子來,更有兩根小枝也被掌力震斷。

    周善為打完一掌,心下又驚又喜,說道:“大哥,我這一掌打得怎樣?”

    晉空懷臉露微笑,頷首道:“這套掌法你練了兩年,也已純熟。”

    周善為聞言大悅,說道:“天元十七式和怒雲霹靂掌我都學成了,總該學些別的了罷?”

    晉空懷微有慍色道:“臭小子,此兩項神功絕技,便足可顯名當世,你還不知足嗎?”

    周善為急忙道:“我知足了,我知足了。”心下卻仍是詫異:“師父說得真是假?”

    他這五年來所學的都是極上乘的武功,江湖上的泛泛之輩,更是難傷其萬一,以他此時的身手,已可與武林中的一流好手並駕爭先。隻因他所學的武功太過精妙,久而久之,他對武學的眼界就非常高,甚至以為學了這兩門絕技行走江湖,也僅足自保而已,竟不知這兩門絕技早已超脫了大多數江湖人所能承接的範疇,有些人窮其一生,也不知道世上有如此神妙的功夫。

    晉空懷突然道:“你已經練會了兩項絕藝,我現在問你,你是不是很希望闖出一番名頭來?”

    周善為一呆,說道:“師父,你問我什麽?”

    晉空懷道:“你不必顧慮什麽,隻需老老實實地迴答我。“

    周善為垂頭沉思了良久,才輕聲“嗯”了一聲。

    這一刻,周善為的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我要成名,我要成為名滿天下的劍客!這個念頭曾經在他的腦中重複了千百次,一個未滿二十歲的少年,正是編織夢想,實現夢想的時候,初時他有些怯懦,到後來卻變得異常堅定,他大聲告訴晉空懷:“晉大哥,我要讓天下的人都知道我的名字,我不能再被人瞧不起,不能碌碌無為的過一生。”

    “江湖險惡,難道你就不怕麽?”

    “我會謹記大哥跟我說過的話,不會再膽小怕事,以這‘天元十七式’劍法的卓絕,怎能永遠被埋沒在這山間野地裏?”

    晉空懷點頭道:“你今天休息一日,不必練功了。”

    周善為一愣,道:“大哥,你要走?”

    晉空懷:“你自己都說要到外麵闖蕩,大哥又怎麽能再跟著你?”

    周善為望著他憂鬱的眼,黯自傷神,突然道:“大哥,我有一件事要問你。”

    “什麽事”?晉空懷道。

    周善為歎氣道:“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你經常一個人發呆,像是有什麽心事一般,你雖然經常對我說要開心快樂,但我知道你自己並不開心,你的眼睛裏總是充滿憂鬱。”他頓了頓,瞧晉空懷的臉色並無變化,接著說道:“屋子裏的那把劍,你會經常取出來,對它哀怨歎息,甚至偷偷流淚……這把劍到底和你有什麽關係?你的哀傷是不是因為劍的主人?”

    晉空懷沒有迴答,隻是仰天長歎,木然地點了點頭。隨後道:“你好好休息,晚上我們再聚一聚。”說完便大步走開了。

    周善為知道師父不願提及往事,也就不想再問,呆呆地坐在那一棵高大的樹下,靜靜地迴味過去。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見到晉空懷,晉空懷拿過來一隻烤兔子給他吃,自己吃的滿臉油脂,甚是狼狽;他想起了在山頂上自己被一條小蛇嚇得渾身顫粟;想起了在樹下紮馬步;想起了晉空懷教自己練功的情景……昔時的點點滴滴,此時全部在腦海中浮現,竟是如此的清晰,仿佛就在昨天。想著想著,一股離愁之意湧上心來,使他不知不覺地陷入哀傷之中。鼻子一酸,險些墜淚。晉空懷就像他的親人,唯一的親人。而不久以後,他們就要分開,就要各安天涯,可能再也沒有相見之機。離別的愁苦,總是不好受的。

    自從被晉空懷救起,周善為心裏對他的感受是別人無法明白的。晉空懷就像他的再生父母,如果周善為沒有遇到他,怎麽能活到今天。憶起往日裏晉空懷就在這片空地間 教他習武讀書,每當夜色籠罩時那香味四溢的烤肉,滿天星光下灼熱的火焰送來的溫暖,還有晉空懷的鼓勵,自己因為膽小而受到的調侃揶揄,空閑時晉空懷對著月華,向他講述一個人生哲理……周善為心神激蕩,久久不能平複。

    小木屋裏,晉空懷亦是如此傷感。迴首向日之事,那個膽小的,卻極倔強的孩子,被自己隨手救下,此刻離別時,卻又如此不舍。如果可以的話,他寧願一直將這小子帶在身邊。可是不行,周善為畢竟隻是一個二十歲的少年,他有自己的理想,人世間所謂的名利,他還是如此向往,他絕對不甘心跟自己消沉的做人。

    江湖雖然險惡陰沉,但既便是不理世事的隱者,也終究不能完全擺脫世間正邪善惡,名利榮華的影響。況且一個人總須經過磨礪,方知人世酸辛。要不然人也隻是井底之蛙,徒然耗費生命,反而處處依靠別人, 不得獨立自主,難成大器。

    他默默良久,突然移目向牆角放著的一隻上鎖的檀木長匣看去,目光久久不能移開,像是在極力思索著什麽。

    時至正午,山裏的生命仿佛更加活躍起來:林間鳥雀飛舞,啼鳴相交。草叢裏百蟲聚會,時而越過三兩隻蚱蜢、蛐蛐之屬,仿佛都在歡樂地感歎上天的恩賜。生命真的是如此美好;山道上數隻野兔奔跑追隨,小溪中一群魚兒嬉戲打鬧……陽光充盈而溫暖,照射在峻嶺上,草盛樹茂的山間,更添勃勃生氣。

    就在這生機盎然的所在,周善為自小溪裏捉了幾隻肥大壯碩的黃魚,處理幹淨,取一瓢清水置於一旁,生火將黃魚炙烤起來。

    鮮紅的魚汁早已隨溪流遠去,魚兒的髒腑也早被他隨手丟棄,這些東西很可能也會成為山裏其他生物的養分,因為人要活,其它生物也要活。

    直至魚香撲鼻,金黃的魚肉湛著油脂在陽光照耀下顯得更加耀眼。周善為暗自得意,用一根樹釵插在魚肉上,往小木屋裏喊道:“晉大哥,出來吃飯了。”

    屋中並無迴應,周善為站起身,往前走去。

    小木屋的門虛掩著,屋裏寂靜地沒有一點聲音,隻有那一線陽光透過一陣溫暖。

    “大哥。”周善為又喊了一聲,推開了門。

    屋裏,沒有一個人,周善為繞著屋子走了幾步,心念一動,已經明白:“師父離開了,可能……再也沒有重見的機會。”

    周善為呆立片刻,突然瞥眼看到了桌上放著的幾樣物事,一一那是一個紫檀木長匣,此時已經開啟。裏麵放著的竟是一柄瑞氣騰騰的黑鞘寶劍,底下壓著一本藍皮書冊。桌子的一角,還放著一封信。

    周善為知道這是晉空懷的留書,急忙啟封。隻見信上墨跡未幹,寫道:

    “愛弟 善為如晤,吾與君相處五載,深有所得,本欲攜弟同隱山林,但想君正值年少,實當早為,不可徒困於此,費時皓首,為吾所誤。予已深知弟之心腹,故將劍聖李慕瑛所遺‘荊彤’相托,另付藍皮書冊,其上載有無上神功,得此足從橫縱天下。汝得此寶之後,當善自保存,勤加修煉,勿使落入奸邪之手。他日有成,則可懲奸除惡,救人危難,亦不枉授藝之勞。但汝須切忌爭勝之心,更不得持強為惡。若萌異誌,吾當親取汝首,戒之!慎之!吾離山之後,自有去處,幸勿掛懷。江湖險惡,人心難測、善自珍重。

    兄 晉空懷字

    周善為自語道:“師父的教誨,弟子慎記,你自己多多保重。”惆悵了一陣,隨即將木匣中的寶劍書冊取出。

    寶劍身長三尺七寸,劍鞘上鑲有七顆琉璃玉石,呈北鬥七星狀分布,劍柄刻有小字,曰‘荊彤’做工華美,極其精細。周善為除了手持木條練功之外,從來沒有接觸過真正意義上的“劍”。此刻持劍在手,心中便想:“書中說到此劍的主人號稱劍聖,那這柄劍也絕非凡品,難怪師父收藏地如此隱秘。”

    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拔劍,隨著一聲清嘯,眼前突然銀光大盛,萬丈光芒,刺得他雙眼發疼。他的雙眼,竟似要被灼瞎一般,就連臉上,也是火辣辣的如被刀割。

    慌亂間周善為急忙收劍迴鞘,銀芒頓消,隻是他眼前金星亂迸,腦中尚是天旋地轉,心緒尤未寧定。

    他心有餘悸地端詳著‘荊彤’,忽然喜道:“此劍如是厲害,持之橫行天下,果然威風,果然不俗。”

    周善為放下‘荊彤’,便拿書冊觀看。這書冊上原是載著一套劍法,共有二十八路,靈異奇巧,威力絕倫,周善為雙眼發直:“這世上竟有如此精妙的劍法……如此精妙的劍法……”

    書中所述的劍招路數,簡直到了凡人難以想象的地步,也沒有人,可以將之描說出來。他看了幾頁,胸口驀地一窒,急忙合上書冊震懾心神:他不是不想看下去,而是不敢看下去。冊中所載的劍術實在太吸引人了,他怕自己再看下去,非走火入魔不可。

    許久以後,他開始莫名其妙的瞎想起來,這李慕瑛劍聖定是個女子,但她能成為劍聖,到底是真是假?他想到此處,不自禁地打了自己一巴掌,“女子又如何。周善為啊周善為,你母親可也是個女子,家裏無論什麽事情,可都是媽媽辛辛苦苦做的,爹爹可不會。”

    他不知不覺就想到了從前,在那個貧苦卻非常溫馨的家裏,他也有快樂的童年。那時候爹爹經常帶他到田中玩耍,農忙時他便幫著割稻,看著父母汗流頰背,當討厭的螞蝗叮在他們腿上吸血的時候,他會拚命地幫著驅趕。黃昏來時,父親讓他坐在自己的頸間,母親則會向村口買些糖果,一家三口說笑著迴家。晚上熱氣騰騰的窩頭總會讒得他直流口水……而現在,他們都不在了,就連師父也離開了自己,一切都已經變了,他覺得自己好像又迴到了流浪的那段日子,全世界隻留下他一個人,一種空虛無助感油然而生。

    但那種周身空蕩蕩的感覺稍縱即逝,他定了定神,想起了晉空懷的話:君正值年少,實當早為,不可徒困於此費時皓首……其上載有無上神功,得此足以縱橫天下……懲奸鋤惡……救人危難……

    他笑了笑,笑得非常自信,非常得意,心中更是興奮無比,先前的離愁也被衝去了一大半。

    “反正我要到外麵去的,將來闖出了名頭,師父也會高興,現下哀傷卻是沒用的了。”

    來日清晨,周善為收拾衣服,備些盤纏,就下山去了。

    山裏的涼風依舊濕冷,這裏的一草一木,他都非常熟悉,鳥雀也很早就唧唧喳喳啼叫起來。好像也來為他送行。雖然有些不舍,但他明白這不舍的情懷也是必然的,或許有一天,他會迴來,站在這山上,聽著鳥語,聞著花香……

    天是藍的,水是綠的,山是青的,雲是白的……對他來說,前途一片光明,心胸無比寬闊,一切都是那麽的美好。帶著對未來的憧憬,他跨出了第一步。

    然而前麵的路,到底是寬平坦蕩,還是滿地荊棘?

    以後的事,誰都沒有辦法預見。未知的陰謀和廝殺。還有多少人,多少事,在等待他的到來。

    天邊悠然飄著一朵雲……

    前方,似乎有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在吸引著這個尚不知事的無憂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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