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問陸程禹本人對於婚姻和另一半的期盼,他大抵一時半會是答不上來的,待到經過一定思索之後說出的答案,十之八九純屬書麵化的扯淡。對熟友圈子以外的人,他多半是如此這般應付。

    不是沒認真想過諸如此類的人生大計,偶爾感性起來,也會翻翻舊賬,然而想得越多越覺得索然無味,哪怕感情深厚的人仍然會為俗事反目,雖兒女成雙,終究是一個另起新灶,一個鬱鬱而終,人性和生命一樣脆弱。久了,對於婚姻這種關係,他便談不上有所期盼,也不是毫無念想,隻是覺得剛剛就好,杯裏的茶水不用注入得太滿,路旁的高樹也勿需太過剛強。柔韌不足,剛強易折。

    連日來,陸程禹如意料之中的忙碌,這種忙碌使生活有了滋味,有人把激情賦予愛情之後的婚姻或者婚姻以外的愛情,有人帶著激情投入工作就像賭徒沉迷於賭場。

    大醫院的男外科醫生的歲月總是在多姿多彩之間流逝,既有上手術台時的刺激和挑戰,也有搶迴一條人命時的成就感,還有形形色色的醫患糾紛,以及嫵媚幹練說話嬌嗲的小護士,實習女醫生,女藥代。也就一年前吧,塗苒還是她們其中的一員,隻是那會兒,她可一點也不拿喬,有事說事,直來直去,性子還算得上爽利。

    這個世界哪怕沒有大米和石油,也不會缺少美女,不拿喬的美女。

    若作為一個已婚女性,對自己的丈夫耍弄些未婚女孩的小伎倆,那真是無趣過了頭。

    陸程禹覺得,既然兩人之間的關係沒有明顯的矛盾和裂痕,那麽進行夫妻生活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隻是塗苒似乎表現得抗拒,當然她不曾明說,說出來的話卻教人倒盡胃口,她很知道如何打消男人的興致。陸程禹沒有細想那些話中的深層次含義,雖有這個精力,也沒那個時間。

    這一天過得依舊充實,陸程禹下班的時候,外麵的路燈早亮了。

    小時候讀書,他便認定,耕耘多少收獲多少,如今工作,更是肯定這條硬道理。努力之後,得心應手的感覺相當暢快。尤其在外科呆著,若是上不了手術台,對年輕醫生來說是件糟糕的事情,即使風險大,或者工作過程漫長勞累,手術來了,卻沒有人不想去做的。很矛盾的工作性質,也許正是因為這樣才有別具一格的吸引力,而這種吸引力又促進他的內心始終流淌著一種激昂的情緒,這使他看起來像是一位健康向上積極熱忱的大好青年。

    陸程禹看見李初夏的時候,仍然沉浸在這種工作情緒裏而

    不自知,兩人在醫院的電梯裏偶然邂逅,是迴國以來的第一次。

    電梯裏原本顯得空曠,陸程禹一進來,李初夏便覺得心裏的某個角落被塞滿了,即使他隻是安靜的站在那裏,一句話也沒說。

    兩人絲毫不像是曾經的同窗,見麵會寒暄,再聊聊新的工作崗位。除了初時的點頭招唿,他們誰也沒說話,這個過程看似短暫,又很漫長。

    周遭的牆麵像鏡子,李初夏注意到他穿了淺藍色襯衣,領帶搭配得很好,男性的沉穩幹練之中,更多了從容不迫的書卷氣質。

    她以前便想,身材高大的人,穿板型偏正式的襯衣一定好看,隻是那時兩人都是學生沒這個閑心,又或者他後來恢複了單身,想必也缺少對每日熨燙衣物的耐心。所以她還記得,他一向不愛穿襯衣。可是人總會改變,不知不覺就變了。

    陸程禹心情不錯,人在心情好的時候思維會變得活躍。他抬頭看看前方跳動的數字,視線劃過鏡子裏的李初夏的臉,她總是習慣性的微笑,嘴角輕輕上揚,若有似無。那時喜歡上她,也許緣於驚鴻一瞥,那麽多人的操場上隻看見了她,那個女孩子,笑起來眉眼彎彎,明亮端莊,很是難忘。

    不過愛笑的人多半也愛哭,大抵逃不脫情緒波動較大的因素。塗苒也愛笑,隻是也不見她哭過……是了,陸程禹忽然想起來,她以前做不出題會哭,考試分數不高也哭,眼淚早哭完了,這人哪,要變起來當真讓人刮目相看。

    電梯“叮”的一聲響,陸程禹稍微遲疑,便邁開步伐走了出去。

    李初夏習慣性的落在後麵,以前是跟在後麵,稍稍落後一點。那時的他會拖著她的手往前走,她是典型的慢性子做什麽都慢吞吞,他外表沉穩內裏卻有點急脾氣,那一幕就像不久前才出現過。

    習慣,人總是難以擺脫習慣,她現在已習慣在遠處安靜的,隻是看著他的背影。

    李初夏跟散步一樣走迴家,從醫院側門出去拐個彎,沒多久到了,近得很。幾幢獨立小洋房是當年的租界建築,被簇擁在新蓋起的數排青年樓和教師樓之間,隔著精心修剪過的綠化帶,備受矚目。李初夏的家就安在其中之一的歐式小樓裏。

    進了門,她和往常一樣把鑰匙串兒隨手擱在走道的櫃子上,轉身欲要上樓,又和往常一樣周淑珍給喚住。

    周淑珍一邊把鑰匙串掛進牆上的鑰匙匣,一邊問道:“又在食堂吃過了?”

    李初夏說:“吃了。”

    周淑珍說:“食堂能有什麽好東西,又被你爸說中了,天天給你留飯,天天倒掉,浪費。”

    李初夏說:“一時覺著餓。”

    周淑珍看著女兒搖了搖頭,又輕輕推了她一把:“去,陪你爸說說話,知道你工作累,連陪我們聊會子天的力氣都沒有了?”

    李初夏便懶洋洋向後靠著的,被周淑珍推一步走一步的往偏廳裏去,周淑珍笑道:“我家博士閨女喲,奔三張的人了,還跟個小孩兒一樣。”

    李副院長正靠在沙發上看報,此時也抬起頭來笑眯眯的問:“怎麽樣啊,小李醫生?”

    李初夏一下子歪在沙發上,說:“不怎麽樣。”

    李副院長放下報紙:“怎麽,又被孩子們吵昏了頭?”

    李初夏歎道:“兒科,兒科……”又說,“那麽多普通門診呢,偏生都要往專家門診裏擁,這掛號費不是還貴些嘛,門口位置少,還不願意坐,都抱著孩子往裏邊站,那麽小的房間,哭的鬧的,空氣也不流通,什麽味兒都有。”

    老李拍拍女兒的肩膀:“有人找你看病不是好事嘛,都這樣,慢慢習慣。要不,再迴外科去?”

    周淑珍忙說:“別,咱們還是安穩點好,女孩子整天和那些什麽血啊,內髒打交道有什麽好的,就是錢多點,又髒又辛苦,咱們也不缺那幾個錢。”

    老李笑笑,悠悠歎了口氣:“你們這些人,哪知道做這一行的樂趣,我是老了。”

    周淑珍擺手:“我是不想知道的,您啊留著自己慢慢樂,”轉臉又對女兒說,“你張阿姨給介紹的那個搞稅務的,看照片像是挺不錯的小夥子,你這幾天有時間就去見見吧。”

    李初夏說:“不見,”隔了會兒又補充道,“才迴來上崗,哪有那個時間。”

    周淑珍說:“去見見,工作也不錯,家裏和咱們也算門當戶對的,都是公務員,年齡也大不了你多少……”

    李初夏打斷道:“最煩公務員。”

    周淑珍說:“那上迴給你介紹的那個銀行的……”

    李初夏又說:“最煩整天和錢打交道的。”

    周淑珍氣的瞪了她一眼:“你說你不煩什麽吧?”說罷,又衝丈夫使了個眼色。

    老李倒是在一旁樂嗬嗬的瞧著,這迴便說:“算了隨她去,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她去。”

    周淑珍態度很堅決:“不行,這種事哪

    能由著性子來。先見見再說。”

    人如果在一處兜著情緒,在另一處就忍不住尋找發泄口,李初夏一聽這話,騰地從沙發上站起來:“不見,沒時間,要去你自己去。”說著,就噔噔的上了樓,隨後便是“砰”的一聲響房門給甩上了。

    周淑珍很是傷神,埋怨:“都是你給慣的。”

    老李也說:“你給慣的,”拿起報紙來繼續看,“哎呀,這小李醫生,脾氣可不小。”

    停了片刻,周淑珍低聲道:“還想著以前那個呢,指不定這會兒心裏正怨我呢。”

    老李說:“肯定的。”

    周淑珍說:“死心眼兒,像你。”

    老李說:“可不是,這輩子就認準你了。”

    周淑珍又氣又笑,拿起茶幾上的雜誌隨手翻了幾頁,小聲道:“你說,那會兒我要是不反對,這事兒其實也還過得去。”

    老李瞟了她一眼:“看人家出息了,你現在後悔了?”

    周淑珍撇嘴:“有個什麽,你們這醫院,這樣的小醫生成把抓。”

    老李擱了報紙道:“這可未必,還真沒幾個這樣的,我以前帶他做過手術,有意放手試了試。年紀輕輕的,不得了,基礎紮實,膽子大不怯場,敢下刀,冷靜沉穩,是個聰明孩子,難怪何老看得中,現在是人才,以後說不定就是個人物。就你那眼光,不行,沒你女兒的好。”

    周淑珍說:“那是,要不怎麽找著你了。再好的,這不已經結婚了嘛,”她頓了頓又道,“聽說找了個賣藥的,還是奉子成婚,這樣的人能好到哪去,一個女的做那一行能好的哪去?物以類聚,所以眼光要長遠,透過現象看本質。有些事你們男人不懂,女人找老公未必就要找個能幹的,能力上過得去,最重要是貼心,有啥事都能把自己老婆孩子放前頭,那就是好男人。現在的男的比不得以前,比女孩家還怕吃虧,都精明著,男人太聰明能幹了,未必能罩得住,我是不想你姑娘以後活得累。”

    老李懶得繼續爭辯,隻說:“外科的小年青們,工作壓力大了,個人生活放縱的也是不少,比不得咱們那個時候。”

    周淑珍道:“要我說,還是家教不好,有什麽樣的老子就有什麽樣的兒子,以後還不定如何呢,”她嫌雜誌沒什麽內容,於是遞給老李,“你看這個,讓今天的報紙我還沒看過。”老李依言行是,又聽她說:“那女的,我好像打過照麵。”

    老李問:“哪個女的

    ?”

    周淑珍嘴裏“嘖”了一聲,抬眼看了看樓上,見沒什麽動靜,接著道:“就是那誰找的小藥代。”

    老李:“哦。”

    周淑珍說:“那臉盤子長的,可沒你閨女好,也就一般人,穿衣打扮倒還正常,也就是個普通小丫頭,小姑娘天真浪漫點多好啊,她就不是,有點像那個什麽……”她想了半天,卻是說不上來,“你還記得不,就是上次你姑娘大晚上坐在這兒看的一部什麽電影,有點像白蛇傳,你還說了句怎麽改的論七八糟的,就是裏麵那個張什麽演的蛇精。”

    老李接口:“張曼玉。”

    周淑珍說:“對。就是長得差遠了,骨子裏卻有那股妖氣,妖裏妖氣。”

    所以會糊弄男人。

    夜色漸暗。

    塗苒抬頭看牆上的掛鍾,時已不早,郎尚未歸,飯菜已冷,扣在鍋裏。一陣穿堂風過,她覺得背心有點兒發冷,接連便打了好幾個噴嚏。

    以前上學的時候流行這樣說:打一個噴嚏,有人在背後罵你。連著兩個,有人想你。如果接著還有第三個,那麽鐵定是感冒了。若是讓塗苒知道,此時有人說她像妖精,就是讓她得重感冒大概都是樂意的。

    記得那會兒才入職不久,苦頭已是吃了一籮筐,有次她拉著周小全問:“我現在有那麽一點妖味兒不?”

    周小全道:“妖又如何,不妖又如何,都是娘生的。”

    塗苒說:“妖好,糊弄男人,保護自己,娘才不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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