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我又感到了空虛,平時的午餐我都和阿d一起吃,現在阿d走了,我就覺得好像吃什麽都沒胃口。還是找個地兒睡一覺吧,然後站起來,辦公室的人都下去吃飯了,我拖著雙腿慢慢地往外晃。剛一推門和一個人撞個滿懷,抬頭看竟然是老總,一時間我感到局促,站在門口不知說什麽好。老總倒像沒事似的,笑著說:“還好你在,以為你走了呢。”

    “找我有事嗎?”我奇怪地問。

    “一起下去吃飯,就在職工食堂,戰地午餐。”

    我有點蒙,也沒拒絕的理由,隻好答應,跟著他向樓下走去。

    職工食堂在一樓,全公司幾百人幾乎中午都在這吃飯。老總把我領到空桌上坐下,我好像覺得有幾百雙眼睛在看著我,不敢抬頭。畢竟我是全公司第一個在這種場合和老總吃飯的人,沒感到榮幸,竟覺得別扭。

    不一會兒陸萍和於蓉竟然也來了。

    老總熱情地招唿她倆坐下說:“各位精英想吃點什麽,今天我請客,我不怕獅子大開口。”

    於蓉打斷他的話:“哎,我可不是精英,我連個小鬼都不是,還不知能不能勝任呢,沒準試用期一過,就被開了呢!”

    我和陸萍都驚訝於她為什麽敢用這種語氣和老總說話。

    老總倒像無所謂,先拿了四瓶可樂,為每個人啟開說:“很久就想和陸萍、誌輝一起吃個飯,一直忙,今天正好於蓉來,我就忙裏偷閑了,說實話,我更願意天天來這兒吃飯。”

    他說話態度誠懇,看來八小時之外他並沒我想的那麽討厭。

    陸萍坐我對麵不說話,隻默默地喝可樂。老總問她:“小萍,你想吃點什麽?”

    我聽見老總叫她小萍胃就有反應,然後就得咽唾沫。

    陸萍眼睛看著手裏來迴轉動的可樂瓶子說:“隨便,我不太餓。”

    老總無奈地轉過臉看我,我本來就沒什麽胃口,也說:“隨便吧,能吃飽就行。”

    老總正不知所措,於蓉站起來說:“業務精英怎麽吃飯這麽湊合,難得老總請吃迴飯吧,我去幫你們張羅。”然後奔訂餐窗口去了。

    不一會兒,一桌子菜就上來了,六菜一湯,我估計她到窗口肯定是按價碼從前往後數了六個,要不怎麽會如此豐盛,老總也驚訝:“這麽多,我們怎麽吃?”

    “用嘴吃呀,怎麽,心疼啊?”於蓉滿不在乎地說。

    老總搖頭笑著說:“我第一次下來吃飯,就弄這麽多,影響不好。”

    於蓉提高嗓音說:“影響?你的錢是從銀行裏搶來的?是從他們身上敲榨出來的?你規定不讓他們這麽吃了?”

    老總笑著無奈地搖頭。我驚訝於她和老總這種態度的同時,也覺得她性格裏透出那條魚的性格。

    老總好像忽然想起什麽似地說:“噢,忘了介紹一下這位,”他指向我對於蓉說:“董誌輝,很優秀,文筆好,你該多和他接觸。”

    於蓉咽下一口湯,好像很燙,“噝”了一下嘴,瞥我一眼說:“是嗎?”然後又舀了一勺,在嘴邊輕輕地吹著。

    我想起早上她看我那個眼神,知道自己肯定沒給她留下好的第一印象。

    老總又說:“你看過他作的策劃你就知道了。”

    於蓉喝下那口湯,點點頭,開始吃菜。而且順便給老總和陸萍夾了菜,但沒理我。

    陸萍倒說話了:“他的文章確實不錯,在很多雜誌上發表過,有空我可以拿給你看。”

    讓女人撐腰真沒麵子,我隻好自嘲說:“什麽文章,就是閑得無聊,瞎寫。”

    於蓉冷冷地說:“我平時不怎麽愛看書。”然後對我說:“這湯肯定不合你胃口。”

    我迷惑地問:“為什麽這麽說?”

    “不夠酸唄,聽說作家都喜歡酸溜溜的東西。”

    她這無理的嘲諷讓我很生氣,我語調也冷酷起來:“我不希罕當什麽作家。”然後舀了一勺湯放進口裏說:“我並不喜歡酸溜溜的東西,因為那離臭就不遠了。”

    她倒沒和我反唇相譏,反而詭異地笑了一下,開始吃飯,不做聲了。

    老總對我說:“她剛來,不懂事,別和她一般見識。”

    我笑著點頭,感覺剛才很沒風度,和剛來的女同事鬥氣。

    老總給陸萍夾了個雞腿,然後討好地笑了笑。陸萍在一瞬間眼神掃了我一下,我表情那一瞬間肯定很尷尬。

    陸萍放下筷子說:“我吃飽了,先迴去休息一會兒。”然後站起身走了出去。老總一直目送她離開,然後迴過身無奈地輕聲歎了一口氣,漠然地看著陸萍碗裏剩下的那隻雞腿。這一幕我看在眼裏覺得他有點淒涼。

    於蓉問我:“這個女的平時也這麽冷嗎?老總請吃飯還這麽深沉。”

    我不知道怎麽迴答。看我不說話,她轉身對老總說:“你為什麽叫她小萍?”口氣像在質問。

    老總訕訕地笑笑說:“就是表示親切。”

    於蓉唿地站起來近乎厲聲地說:“怎麽不見你對我嫂子這麽親切?”然後用力一推椅子,轉身離開。

    很多目光看過來,我又有點不自在。老總就像無所謂,喝了一口可樂說:“她是我妹妹,從小嬌生慣養,很任性,但很正直”。

    我已忘了今天是我第幾次驚訝了,原來隻在網上和我戀愛的魚竟然是老總的妹妹。生活的情節安排得如此不可思議、花樣百出,讓人猝不及防。

    隻剩下老總和我兩個人了,老總看看表:“時間還早,咱倆喝點酒吧。”其實公司規定中午不許喝酒。但老總提議也不好拒絕,我隻好點頭說:“好吧,但我酒量不行。”

    老總自己跑出去買了一瓶看起來很上檔次的酒迴來,我心裏很不踏實,全公司的人可都看到我和老總喝酒,他們會怎麽看我?

    可能什麽人沾上酒都會迷失本性,或者說沾上酒就會顯露本性,老總一杯酒下肚後,臉就紅起來,竟然開始給我講起他的家庭以及他的經曆和感受。

    他的父親是這個城市裏舉足輕重的人物,靠他父親近三十年的創業,他的家庭擁有了這個城市裏首屈一指的大規模的公司。市民可能不知道市長是誰,但幾乎沒有不認識他父親的。我所在的公司是他家庭產業的總部,分公司遍布全國各大城市。

    這些是我以前耳聞的,因為這些和我無關,所以從不特意去打聽。對於他的家我一點也不感興趣。但今天老總有些反常,態度迥於以前的親和,所以我耐住性子聽他說。

    他又倒了一杯酒,舉著酒說:“真想能經常出來找個人喝一杯,聊幾句。”然後抿嘴喝了一口。

    “曲高和寡,人站得越高就會越孤獨。”我說完覺得這話有點酸溜溜地,可能是酒勁上來了!

    老總倒像蠻有感觸:“是啊!不愧是文學青年,一語道破凡俗事”。

    我鬥膽和他開玩笑:“年青人都輕浮,這樣誇獎會驕傲的。”

    “噢,是嗎?其實我以前也很喜歡文學。”

    這我倒沒想到,這麽個整天西裝革履的人也曾經喜歡過文學。

    他接著說:“上大學時,我是校文學社的副主編,我們社在各個大學文學社裏是很有名氣的”。

    這勾起了我的興趣,“那後來為什麽放棄了?”

    “沒辦法,我的家庭是不允許我做那些事的,父親認為我該繼承家業,發揚光大,讓這個於氏集團在我手裏像雪球一樣滾大好幾倍。”

    “可以理解你父親創下這個基業的不容易,他當然想讓你傳承下去。”

    老總苦澀地笑了一下,問我:“你也這麽認為嗎”?

    我一時語塞,因為那不是我真實的想法。

    老總又呷了一口酒,語重心長地說:“你還年青,可別讓現實裏這些瑣事所累,無論什麽情況,別放棄夢想。”他把最後幾個字故意說得很重。

    我看著這個四十出頭的男人,以前對他的偏見一掃而光,原來他也是一個做過文學夢的人,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放棄了那個夢,現在雖然功成名就,然而他的內心會充實嗎?

    “你曾經的夢想是什麽?作家嗎?”我問。

    “是啊,靠文字使自己的生活滋潤起來,是我那時的想法。”口氣裏滿是留戀。

    “你如果堅持,你的父親會答應你從事文學嗎?”

    “不可能,他很固執,我上學念財經與企管。這係都是他給我選的,他不想讓自己創下的基業落到不懂管理和經營的兒子手上,於是為我鋪下了路,這條路看上去光潔平整,但卻不是我想走的。”

    “你會怨他嗎?他扼殺了你的夢想。”

    “我有什麽理由怨他,他做的一切都是以對我負責為出發點,肉麻點說是以愛為出發點。因為這個我就無法怨他。”

    “那你就甘心這樣一輩子,守住你這個龐大的財團,然後終老,在我想來這是件挺可悲的事。”

    老總無奈地苦笑了一下:“我父親已經很老了,也許等他過世後,我會試著換種活法。但現在,我隻能讓他看到我在努力經營他的事業,讓他安心。”

    我不由得佩服和同情這個男人,一個又可敬又可憐的男人。

    “那是十幾年前吧?”老總好像陷入了久遠的迴憶:“我剛大學畢業,正在和父親冷戰。因為我不想迴公司上班,那也是我短暫地和他抗掙,後來我就妥協了,因為我母親。”

    “你母親?”我又一次驚訝。

    “一個愛我父親愛到沒有自我的女人。”

    我不再說什麽,隻是默默地聽他講像故事一樣的家事。

    “五十年前,我父親和我母親從一個小山溝裏跑來這個城市,是私奔。”然後他笑著說:“那年月私奔是一件很有魄力的事兒。”

    我笑著點頭。

    “他們沒有退路,隻有在這個城市生活下去,很艱難,你能想象吧?沒吃、沒住,不知道將來的日子會怎麽樣,就憑著一股衝勁,那個男孩領著那個女孩到處漂泊。”

    我又重重地點頭。

    “我父親受過各種苦難和屈辱,然後立誌奮發,憑著一股信念和堅強的毅力,一步步走到今天,不容易。我想我不細說你也能體會到,因為搞文學的都敏銳,是吧?”

    “是。”我簡潔地迴答。

    “我母親一直死心塌地地跟著他,沒一句怨言,可以說沒有我母親,父親不會有今天。”

    他說幾句話就會看我一眼,我隻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那段經曆太坎坷了,不說了。”他把身體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說。

    “我倒很想聽下去,生活中的故事總比杜撰出來的更吸引人。”

    “那倒是,給你說我為什麽放棄寫作而選擇進公司吧。”

    我微笑著點頭說:“洗耳恭聽。”

    “那時我母親絕對維護我父親,父親沒怎麽樣,她倒被我氣病了。”

    “就因為你不進公司?”

    “對,而且病得很重,她認為我不進公司上班是對他們最大的不孝。”

    “於是你妥協了。”

    “沒辦法,那時的壓力你想象不出。後來經過掙紮認識到自己的夢想沒有母親的生命重要。”

    不知不覺我倆的第二杯酒已經喝光了,我沒太大的感覺,而老總迷蒙的雙眼隻直直地盯著桌子,嘴裏一直在說他家的事,我已經是一個十足的聽客,被他的敘述吸引著。

    “我聽說你在公司是從一個小職員幹起的?”我問。

    “是,那是我爸的意思,他認為我應該得到應有的磨練,他是對的,我一直這麽覺得。”

    我為他舀了一碗湯放在他麵前,說:“喝口湯解酒。”他端起來一飲而盡,然後把碗放在桌子上用力一震,語氣堅定地說:“我提到老總這位置,絕不是因為我是於浩天的兒子,而因為我是於誠誌。我比公司裏所有的人更努力,更出色,這一點問心無愧而且自豪。”

    於誠誌,我現在覺得這個名字好像就該屬於這個男人,一個令人敬佩的名字。

    “故事很精彩。”我像一個老朋友一樣向他揚了揚手裏的酒杯,然後喝了一大口酒。

    “還有更精彩的呢!”老總說。

    “是嗎?”我索性把瓶子裏僅剩的白酒也倒進他的杯裏,“那繼續!”

    “我上大學時有個女朋友。”

    我想如果他寫小說肯定會把情節設置得很巧妙,剛才一直說他的家事,現在突然冒出個女朋友,又讓我的瞳孔放大幾倍。

    “她在大學裏也我是們文學社的,她的詩很有深度,讓人迴味無窮。”

    “我理解,那樣的女孩子很容易讓文學青年動心。”

    “是,我們自然而然地相戀,談理想、談文學、談未來。”

    “可以想象你們有多麽愛對方。”

    老總目光忽然有些迷離,輕輕地搖頭,然後默默地喝了一口酒。我知道那句話觸動了他心中的痛處。

    他平定了一下情緒說:“是啊,我們夢想著做一對文學才子佳人。可當我告訴她我將來必須接管家庭的事業時,她決定離開。”“她那麽草率就決定了嗎?她知道你的無奈嗎?”

    “不知道,她誤會了我,認為我放不下那筆家產,是個庸俗的人。並認為我上學時欺騙了她的感情,她想要和那個做著文學夢的我在一起。”

    “你沒有解釋?”

    “沒有,如果她明白我的苦衷,那她就會跟著我。”

    “不明白,你不是很想和她在一起嗎?”

    老總沉吟了一下說:“是,但那樣我就同時抿滅了兩個人的夢想,我有權利放棄自己的夢想,但沒權利讓她也放棄。”

    原來在他每天古板的西裝和臉孔下是一個有這麽多經曆的人,看來人性的本質絕不能看外表憑直覺去判斷。

    “那後來呢?”我問。

    “忍痛割愛,世上這樣的事多的是,很無奈。”說完他俯下身子喝了一口酒。

    我隻默默地坐著,看著這個男人,好像他一下子在我心裏立體起來、生動起來,以前覺得那套深色西裝裏裹著的是一副被金錢麻木的軀殼,而現在覺得他身體裏隱藏著的現實的創傷和枯萎了多年的夢想,讓整個人充盈起來。經曆了這麽多,他對生活的態度依然是積極的,努力地做事,讓愛自己的人安心。我又不能不聯想到自己,一次打擊讓自己沉淪,每天抱怨生活的無奈,現實的殘酷,沒指望自己哪天振作起來……

    好一會兒,他直起身子,問我:“你說一個四十幾歲的男人,還可不可能再經曆一次感情?”

    他的話讓我想起了陸萍,我搖頭說:“不知道,感情的事不是人能把握的,有的時候命運會替我們安排。”

    他默默地點頭:“是啊,我和我太太就是命運安排的,一種不得不的感情。”

    “就是於蓉的嫂子?”

    老總點頭:“她每天打理家務,照顧孩子,我們很少能坐下來聊一聊,就是在一起生活,別人知道她是我太太,我是她丈夫而已。”

    “那當初為什麽結婚?”我無所顧忌地問。

    “我上班兩年後,家人為我挑選了她,是一個市長的女兒,父親說門當戶對,我說不想結婚,他們就逼迫我。”

    “後來你就答應了?”

    “是,對我來說,既然不能和那個她在一起,那麽和誰都一樣,隻要父母安心。”

    “悲哀。”我感慨。

    “悲哀。”他重複。

    半晌,他說:“前些日子,我和她提出離婚。”

    我不語,聽他繼續說下去。

    “對她來說,她要的就是一個家,一個男人,一個孩子,她從未在我這感受過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愛,竟也從未抱怨過,她失去了我,就失去了一切,而我卻想掙脫她而重新開始!”

    “你父母怎麽看?”

    “有些事隻有通過時間去驗證,殘忍的是這時間要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當他們真正認識到他們為我選擇她是錯誤時,我已經四十多歲了。現在他們不再管我了,隻對我說要對得起她。”

    我默默地點頭,一直被他的情緒和敘述感染著。

    “而我覺得隻有離開她才是對得起她,這個可憐的女人竟然一輩子未曾愛過。”

    我笑了一下:“好像借口!”

    “有時候我也這麽覺得,但沒辦法,我真的不能再遷就這場婚姻了,我現在甚至懶得和她去親熱!”

    “這種感受我理解,文學愛好者肯定都是浪漫主義與完美主義的結合。你們在一起注定平淡無味,多年前就放棄了自己的夢想,這種空虛是需要愛來填補的。”

    他重重地點頭,然後把手搭在我肩頭說:“知我者,誌輝也!沒想到我會把我幾十年的心事傾訴給一個小夥子。”

    我笑笑,沒說什麽。

    然後他問:“你覺得我和陸萍有希望嗎?”

    雖然我有心裏準備,但他這麽一問,還是讓我不知所措,木然地窘在那兒,沒說一句話。

    “是不是覺你得我有個家,但我可以離婚。”

    我的頭腦被酒精麻醉得發昏,思維混亂,不知老總為什麽會向我說這個。

    “你覺得我年紀大,但我會比任何人都更疼她,愛她”,他繼續急迫地說。

    我早已麻木了,好像他一輩子幸福就握在我手裏,隻要我張開手,他就可以拿去。旁桌的很多人都注意到了老總的情緒,有的斜著眼瞟著,有的在小聲嘀咕。

    我站起來,挽起他說:“你喝多了,快上班了,我扶你上樓休息。”

    電梯裏,他昏昏沉沉地靠在我肩上又問我:“你說我和陸萍有希望嗎?”

    “不可能。”我堅定地迴答。

    他沉思了一下,好像在迴味我的話,忽然一張嘴,一大口汙物從嘴裏吐出來,大半吐在我衣服上,我像什麽也沒發生,依然扶著他。

    到他辦公室,我扶他坐下,給他倒了杯水,然後匆匆地下樓。他好像又叫了我的名字,我沒聽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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