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冬季異常寒冷,夜間平均氣溫零下十幾度,基本無法在外行走,隻好窩在屋裏烤火取暖。坐在窗邊,將窗打開一條邊縫,頓時凜冽的冷風毫不客氣的滲了進來,我一個噴嚏,揉了揉鼻子,卻不不甘願將窗關好。

    “郡主,酒來了!”

    念嬌急切的話語打斷我飄忽的思緒,我“哦”的應了一聲關好窗,瓔瓔也道:“你看你,走神走得連瑩露霜都忘了抹勻,這可是皇上賜給王爺的寶貝呢,王爺囑咐我們好生照看你,這北疆天寒地凍的,看你的小臉都幹成什麽樣了?”我拿起鏡子一照,才發現剛才點了瑩露霜在臉上,一直發愣都忘記抹開,像鴿屎似的,當即用手胡亂的抹了一通。

    瓔瓔歎了一口氣,撥開我額前的留海將凝露細細抹勻,念嬌則沉默的推開我的衣袖,往那一圈小小的齒痕倒上酒,接著來迴不停的摩擦著。我笑她這是徒勞無功,要是真的有病毒為時已晚矣,她卻執拗的不理會。

    我眼神一黯,道:“萬一……我是說萬一,要是我出現了剛才我說的那些症狀,你們立刻將我關起來隔離,還有,這幾日也不要離得我太近,若是……”我將衣袖下的傷口藏好,“若是我真的病發,別管我!”

    “不!我們永遠都在你身邊的!”瓔瓔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緊緊摟著我,念嬌也道:“你這叫什麽話?我們大小一起長大,說句沒分寸的話,我們情如姐妹,怎可舍你而去。”

    我苦笑著搖頭道:“這恐水症一旦發作起來,是救不了的。”

    “不會的!說不定……那隻狐狸沒有病,它……它很健康呢?”念嬌趕緊握著我的手,“你的手怎麽那麽冷?瓔瓔,快加碳。”

    瓔瓔邊往火盆裏加碳邊哽咽道:“就是,那隻狐狸活蹦亂跳的,它不會有病的,不會的……”

    我們三人就這樣挨在一起分享著彼此的溫暖,直到兩人終於熬不住睡了過去,我才從床上起來,披了件衣服走到門外,頓時颯颯北風迎麵襲來,吹得我格外清醒。手已經凍得沒有知覺,我卻懶得將它收進懷裏,平放胸前接滿飄然而至的雪花,忽然頭上一暖,一頂絨毛寬邊帽戴在我頭頂,轉過頭,看見一張沉鬱的臉,伴著門口昏暗的燈光,若隱若現。

    “怎麽,你也睡不著?”

    他點點頭,“因為你沒睡。”

    “我還不睏,你先進去吧。”

    他咳了一聲道:“那我陪你。”

    我聳了聳肩,繼續迎風而立,他靜靜的佇立在我身邊,卻細心的替我擋去了左側刮來的寒風。

    我無奈的轉過頭,發現他隻穿了一件單薄的外衣,被風吹得衣袂飛揚,那俊秀的臉早已凍紫,眼神卻通透明亮,燦若星子。

    我笑道:“我說這北疆怎麽連一顆星星也不見呢,原來全長到你眼裏去了。”

    他不答,緊抿的唇微微張開,我這才發現那青紫的唇瓣竟在顫抖,心底一酸,扯過他的手說:“算你狠,我不吹風自虐了,進去吧。”

    他嘴角掠過明媚的笑,幾乎可以劃開濃濃的冬雪,像是贏得賭注的孩子般挑了挑眉。我歎了口氣,怕吵醒念嬌和瓔瓔,兩人悶悶的走進他的房間,圍坐在火盆旁,炭火被燒得通紅,偶爾成灰塌陷一角,燭光映著他黑瞳瞬然一亮,怔怔的看著我道:“如果……你真的被傳染了,記得咬我一口。”

    我拿起火鉗撥弄炭火,輕聲道:“不可能。”

    他添了一塊碳,卻不看我,道:“那我咬你。”

    我啞然失笑,歎了口氣將手置於火盆上方,溫暖逐漸包裹了我那雙冰冷的手,盈盈一笑道,“那好,到時候你咬我吧。”

    他一愣,撥弄炭火的手頓了頓,卻笑道:“那更不可能。”

    一室的溫暖包圍了我,那夜,我和雅琪相對無言,就這麽靜靜坐著,直到第二天醒來,我發現自己躺在了他的床上,徹夜燒紅的炭火邊,桌上留下了一碗溫在沸水裏的清粥。

    下了一夜的雪已停,一澄如洗的天空露出柔和的湛藍。我來迴踱步踏著積雪,就是想聽到那嘎吱嘎吱的清脆聲音,霧凇被陽光輕撫,散發出耀眼卻又溫和的光芒。休整過後,隊伍繼續前進,顛簸了半日,終於來到點蒼峰山腳下的闐等縣。

    進了縣城,路過的馬車和狗拉雪橇叮鈴作響,在皚皚白雪上投下歡快的影子。木屋窗簷的一溜冰棱閃閃發亮,店鋪裏吆喝聲四起,百姓恬靜悠閑,仿若與世隔絕。

    在驛館安頓下來後,宮薇便迫不及待的纏著宮旋帶她到比賽的場地去了。

    塔卡湖方圓數十公裏,三麵環樹,一麵對水,剔透的湖麵冰凝結凍,光滑如鏡。踏上湖麵,便覺置身於一塊開闊的仙境般虛渺通靈。

    宮薇拉著我的手道:“哎,皓雪,這湖的名字好奇怪呢,為什麽叫塔卡湖?”

    我也不解,“也許是外來語翻譯過來的吧,又或者有什麽典故。”

    小王八蛋看了我們一眼,頗為自信的揚了揚眉,煞有介事的咳了一聲道:“塔卡湖在羌霧語裏是‘女神之鏡’的意思,十幾年前,這裏一帶,囊括點蒼峰和周圍雪原,曾是羌霧國皇室和貴族的狩獵圍場,點蒼峰北倚蘇亞國南部重鎮基洛,南臨塔卡湖一脈流域的鬆陵江,如此看來,闐等縣的地理位置極為優良,隔江可近觀峨嶺秀色,遠眺可聞南山仙樂,背山麵水,坐北朝南。禦宗八年,皇上親征羌霧國,長驅直入羌霧諸部落,羌霧國君割地議和,如今這一帶劃歸武陵國土,兩國邊境人民雜居生活,互相交換人參鹿茸和草藥糧食,各取所需,數年來倒也沒發生什麽衝突。”

    我走到湖中央深吸一口氣,那冷清的空氣在胸中循環,頓覺舒暢萬分,舉目看去,冰湖雪鬆玉樹瓊花,遼闊的塔卡湖包裹在林海雪原中,可想當時,碧水銀花自點蒼峰上層層疊疊的岩石飛流直下,近百米高落差的瀑布,像是被急劇冷凍般,隻留下砯崖轉石,冰淩萬壑。

    小王八蛋輕笑一聲,把我的頭一扳,雙手捂住了我凍紅的雙耳,道:“可惜現在瀑布結冰了,若是春天,那飄飄灑灑的水霧就像冰璣玉珠般清透晶瑩,而且還可以時常看見彩虹呢,你一定會喜歡的。”

    宮旋澈目綻光,抬手一指,道:“待到鶯飛草長,萬物迴春,積雪寒冰消融,瀑布以破軍之勢湧入湖中,萬馬奔騰,欲有地崩山摧之勢,磅礴浩蕩,最為壯美,這裏倒又是另一番景象了,不過到那時我們也已迴到皇都,如此美景便要錯過了。”

    我微笑不語,小王八蛋執起我的手說:“你怎麽了?我說了這麽多,都不能打動你麽?若是你不喜歡看這些淩厲的冰峰,我帶你去看看山底的簾洞,裏麵的鍾乳石形態萬千,你一定會喜歡的。”

    宮薇卻在這時候插了進來,將他的手拿開道:“喂,我說高浚曦,皓雪都不耐煩了,你小子就不能靜一會兒?難怪皓雪叫你野導遊了,王婆賣乖自賣自誇,你不嫌嘴累,我們還嫌耳乏呢!”

    小王八蛋扯了扯嘴角道:“我說話又礙你事兒了?就你毛病多。”

    “你!”

    小王八蛋不給她反駁的機會道:“沒記錯的話,今年有十七了吧?再熬幾年人老珠黃,小心嫁不出去,到時候皇上沒辦法呀,幹脆下旨叫你嫁去西部的草原部落,給那些七老八十還剩幾顆牙磨飯的老頭做王妃,來個老牛吃嫩草。不過你也別擔心,說不定還沒洞房那老頭就高興過度一蹬腿,你直接做個俏寡婦,也好替咱們武陵管製西部一方,這也可說是為國捐軀,哈哈哈!”

    宮薇氣鼓鼓的臉霎時酡紅,嬌嗔道:“三哥,你看高浚曦那張混嘴!”

    宮旋微笑不語走到一邊遠觀林海雪峰,宮薇不依,氣急敗壞的跺了跺腳便追著小王八蛋打了起來。

    要是日子一直這樣下去,該有多好?

    處理好一切後,每天清晨我們四人便相約來到塔卡湖練習,一開始宮薇的紫玡劍還因為溫度過低,被冰封住了鞘,適應了幾天,終於能比較輕鬆地在湖麵揮灑自如了。

    看著手腕上的傷一天天的恢複,雅琪他們也逐漸的鬆了口氣,念嬌更是到處尋醫問藥找了許多治病的方子,還讓瓔瓔煎了所謂的苦口良藥給我,要是我沒被感染,光喝藥估計都喝出免疫力了。

    和小王八蛋的舞蹈進行得還算順利,輪滑鞋換成了冰鞋,一開始他還摔得齜牙咧嘴的,許多次跟著我一起倒了下來,當了我的人肉墊。摔多以後也逐漸適應了,越發得心應手起來。雅琪他們也都對我手腕上的傷口絕口不提,似乎,那傷口也隨著日子一天天的過去而漸漸淡了下來。我也沒出現任何狂犬病的症狀,這讓大家都舒了一口氣,但是我知道,狂犬病的潛伏期,可以很長。

    休息間隙,坐在湖邊的翹石上,我仔細的擦著手裏的冰鞋,卻聽見身後小王八蛋踩在積雪上的腳步聲,雖然輕,但是這招卻已經不管用了,我猛的一迴頭“嗬!”了一聲朝他做了個鬼臉,他反倒被我嚇了一跳倒退幾步。

    他拍拍胸口驚魂甫定的道:“你怎麽知道是我?”

    我笑:“故技重施,人不會被同一塊石頭絆倒兩次。”

    他聽了若有所思的說道:“嘿,那我下次換另一塊石頭。”他背著手,咧開嘴笑道:“你這幾天都鬱鬱寡歡的,問你也不說,是不是上次宮薇那笨丫頭讓那隻白狐給溜了讓你失望?嘻嘻……沒想到吧,我又幫她打了一隻迴來,喏!你看!” 他從身後拿出一團白色的皮毛獻寶似的亮在我麵前,“這就是那狐狸的毛皮!”他笑眯眯的正要遞給我,倏然間一道藍光驚掠,他頭猛的一偏哎喲一聲倒在地上,手裏的狐毛隨即被揪起,銀光乍現,白色的狐毛薄如蟬翼般飛了起來,隨著沉沉的力道紮進了30米開外的鬆樹上,銀劍寒光凜冽,穩穩的刺在狐毛上,劍身伴隨著抖落的雪鬆簌簌紛紛搖晃著。

    小王八蛋錯愕的摸了摸已經有些紅腫的腮幫,噌地跳了起來揪著雅琪的領口怒道:“李雅琪!你小子發什麽瘋?居然敢打我!”

    雅琪憤怒的拔開他的手道:“你這笨蛋,誰讓你拿這該死的東西過來的!”

    “我做什麽了?我不過是拿了狐毛過來,你就這樣揍我!”

    “這狐毛就是該死!”

    “爛簸箕你把話說清楚!”

    雅琪上前掀開我的衣袖亮給小王八蛋,喝道:“看到沒有?就因為那隻該死的狐狸!你這笨蛋居然還抓了迴來!”

    我腦袋頓時嗡的一聲,一片空白,對上小王八蛋驚愕的眼神和雅琪沉痛的目光,心裏揪得直疼。慌亂抽迴手,撿起掉落在地的冰鞋,低聲道:“我先迴去了。”接著如同逃難般的往迴驛館的路上狂奔起來。

    原來一切都是我在自欺欺人,傷口好了,但體內那股蠢蠢欲動的遺患,卻一直在糾纏著我,提醒著我。身後乍然陣陣急促淩亂的馬蹄聲和唿喝聲,我左顧右盼急忙鑽進樹叢裏,蹲下身隱沒在冰鬆雪柏中。

    兩匹快馬馳騁飛過,小王八蛋狠狠的朝馬兒抽了一鞭道:“都怪你!為什麽不早說!皓雪跑去哪了?”

    雅琪緊抿著唇一言不發,以絲毫不亞於小王八蛋那匹寶馬的速度疾馳而過。兩個挺拔的身影就這麽在我眼前唿嘯漸遠,揚起殘雪狂肆飛濺。我抱膝蹲坐在雪地裏,低聲嗚咽起來。不知過了過久,天幕沉黑,夜影淒魅,雪瓣旋落,風聲掠耳,眼前來來迴迴的人影和嘈雜聲都未能打擾我,我就這樣躲在這一方小小的天地裏暗自神傷,直到人生漸遠,萬籟俱靜,我才發覺寂寞那滲入骨髓的恐懼蔓延全身,冰冷的鬆枝像有了生命張牙舞爪的魑魅魍魎,心底一慌,從樹林裏跑了出來,沿著尚未被雪覆蓋的腳印往迴走去。

    風號雪舞,森冷的風灌進我略顯單薄的棉裘,凍得我瑟瑟發抖,肚子偏偏又餓得慌,腳似乎已沒了知覺,隻是機械的擺動著僵硬的步伐。我吸吸鼻子又啜泣起來,暗罵自己實在是自討苦吃,拍了拍凍僵的臉,踩著雪地嘎吱作響。

    視線逐漸模糊,遠處跳躍著鬼火似的紅點,我扯動僵硬的嘴角,看見那紅點逐漸靠近,聽見人聲漸高,正快速像我移動,待到近時,紅點化為了熱烈燃燒的火把,舉著火把的人群中擠出了幾人奔向我。

    “幸好我們又往迴找,總算看見你了!”小王八蛋如釋重負的聲音在幾米外響起,眼前的數個身影似乎都變得模糊,仿佛結了一層淡薄的凝霜,嗬嗬,這病發得真快呢……我雙目迷離,低聲說道:“以後再也不會讓你們擔心了……”忽然眼前一黑,在一片驚唿聲中,腦袋沉笨,就朝那深深的積雪倒去……

    本以為我就此病發一命嗚唿,還想著列份遺囑交代財產分配和肉丸子寄養問題的,誰知事後,那位長得一副悲天憫人慈悲心腸麵孔的大夫告訴宮旋他們:“唉,可憐蒼生,這位姑娘是餓暈的。”

    ※※※※※

    “在雪地上行走時,膝蓋應微屈,看,就像我這樣,身體的重心向前傾,這樣就不易摔倒……哎,皓雪!你苦著張臉幹什麽?看招!”

    我“咦?”了一聲,轉過頭就看見一個雪球朝我臉上襲來,伸手一擋,雪球在手中碎開,觸溫化水,流進我的衣袖冰涼濡濕。我不服的抓起一團雪球朝他打去,他輕巧的避開,我又接連的發了連環炮給他,他卻又不偏不倚的一一躲開,我氣不過,踩著厚重的積雪朝他跑去,誰知重心不穩腳底一滑,一屁股坐在雪地上。

    小王八蛋打了一個響指高聲笑道:“哈哈哈!小笨蛋,認輸了沒?跟浚曦哥哥服個軟,浚曦哥哥就教你如何才能打得準打得巧!”

    我眉心輕蹙,想著不能讓這小子稱心如意,小嘴一扁便將頭一低,埋在膝蓋上抽泣起來。

    “皓雪!你怎麽了?”

    小王八蛋果然中計,屁顛的跑了過來抬起我的臉,我朝他露出一排整齊的燦牙,笑道:“請你吃冰棍咯!”說著就把藏在手中雙拳大小的雪球塞進他領口重重的按了下去。

    “哇——冷死了!”小王八蛋麵色陡變,這才驚唿上當,狼狽的蹦跳著把雪從衣服底下抖出來,我雙手撐坐在地上仰天長笑。

    他指著我叫道:“好狡猾啊你,居然耍詐!”

    我拍拍屁股站起來朝他揚起小臉,“有本事你賽得過我呀!”係好鞋帶,我朝湖心劃去,盡享風聲擦麵而過那瞬間的自由快感。

    本以為接下來小王八蛋會和雅琪鬧得不可開交,可誰知兩人見麵非但沒有打起來,還時常走到一旁背著我竊竊私語,要不是知道他們倆是死對頭,我準以為兩人有不可告人的曖昧呢。

    北國風光,銀白浩渺,如此神韻隻在人間,如果積雪消融要等到春天才能實現,那麽我可以選擇先讓自己的心先暖起來。小王八蛋和雅琪他們天天變著法兒逗我開心,我總是很配合的讓自己表現出快樂的一麵。

    “別跑,抓到你看我怎麽收拾你!”眼見小王八蛋追了上來,我一個旋身,反身倒滑,與他擦身而過,順帶扮了個鬼臉。

    天旋地轉之間,眼前恍然飛掠一道白光,再看去,點蒼峰下佇立著一抹皓白俊逸的身影,綸巾鶴氅,飄飄然淡雅之概,多日不見,似乎清臒了些。

    我心猛地一跳,怔然望去,竟沒注意到腳下突起的冰塊,“啊!”的一聲就要倒向湖邊,滑倒之際,腰間一緊,已被小王八蛋扶在懷中,他帶著幾分探究的神色道:“滑冰的時候走神有多危險,你知道麽?”

    “鬆開。”我撅著嘴想從他懷裏出來,他卻將我摟得極緊,抬手指向那冰結凝凍的飛瀑,在耳邊說道:“不管你眼裏的是誰,就算點蒼崩裂,瀑流阻截,我也不會放開你的。”

    迎上他堅定的目光,我逃避的扭開頭,卻遙見那身白衣勝雪,耀目得挪不開眼,周山遍野銀裝素裹霎時失色,沉暗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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