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手的主人一點點、又一點點地探出手臂後,轎簾的下端翻起,露出了一隻腳。

    有人開始驚唿。

    因為,那隻腳上穿著的是一隻男人的鞋。

    更因為那雙鞋子的大小,是隻有男人的腳才有的尺度。

    驚唿聲中是歎息,似乎在為那隻手的主人竟然是個男子而惋歎。更多的人卻還是摒蔽著唿吸,繼續等——

    男子又怎樣?能有一雙這樣的手的男子會長成什麽模樣?

    他們看著那隻絲綢為麵、潔雅無垢的鞋在緩緩落地的同時,心中的緊張沒有半分減少。

    店內的靜諡,似乎已影響了店外,窗口原本有風絲絲的吹進,也在此時變得死寂,就似仲夏雷雨前的沉悶,整個空間沒有流轉的氣息。

    眾人的視線,隨著轎簾的逐漸撥大,又看到一襲袍裙在漸漸現出,接著是一副完整的身形緩緩地呈現——

    而當那身形雙腳落地,全部現在轎外時,原本還在惋歎的人突然打住了,張口結舌地望去——

    他,的確是個男子!

    卻是個從一開始,就讓人無法把目光拔開的男子!

    即使他的腳已立在地麵,在眾人心中卻似浮在空中一般,讓人無法反應。

    不是不做反應,而是忘了反應,唯一能做的,就是盯著他,頭腦一片空白。

    角落中的唐盈,在此時突然聽到“咚”的一聲,狠狠地從心中傳來——

    仿佛有人鑽進她的胸腔中,把那顆心給猛猛地搬起,一直搬到嗓子眼,在她快要承受不住時,突然又“噌”地放手——

    一顆鮮活的、跳躍的心,便帶著風聲,以極速落迴心窩中——

    怦然落迴的同時,痛,更多的是慌!

    她的眼裏與腦中都出現了片刻的迷惑。迷惑對方是真是假?世上怎會有這樣從頭發絲到穿著鞋子的腳,無一處不優雅的人?

    是的,這個男子非常優雅!

    頎長的身形,著襲淡淡的淺綠色的長袍。

    那綠,綠得恰到好處,仿佛深一些就顯浮滑,淡一些就是淺薄。

    材質似綢非綢,似緞非緞,泛著舒適的光澤,極有下垂感。

    長袍外,籠著一層淡金色的輕紗,紗質飄渺、似有若無,隨著那個身形的每一分輕動而緩緩舒揚,不誇張,不劇烈,隻有優雅。

    優雅的程度,甚至已掩過了他的麵孔所帶給旁人的驚豔。

    唐盈怔忡——

    美男子,她不是沒有見過;有神韻的美男子,她也不是沒有見過;但能如此優雅的美男子,她就是第一次見到了。見到前,她絕不相信世上還有如此人物,見到後,她開始真正的認識到,這個世界中神韻極佳的男兒不僅僅隻有她的二哥。。

    店內依然很靜,靜得依然能聽到眾人的心跳聲。

    幾乎所有的目光都持續地望著那個男子,甚至比盯著其他幾個女子時還要專注。

    隻因男子的容貌,在他們眼中,比那幾個女子要更為出色。而一個麵孔如果出色到了一定程度,就沒有性別的差異,隻有讓人心神俱迷的惑力。

    他既不陰柔,也不陽剛,麵孔是與他周身散發的氣質一樣的優雅,五官的配合,讓人隻覺得的那提燈的兩個女子也及不上他的十分之一。

    而他在雙足落地後,一雙略為慵懶的眼開始淡淡地掃過店內——

    眾人的氣息又亂,明顯的聽到又是一片摒著唿吸的抽氣聲,這一次,是用鼻子抽的。

    似乎每一個人都在渴盼這個人能望上自己一眼,哪怕隻有一眼。

    但他的視線掃過時,卻仿佛是掠過了一片空氣,眸中沒有任何人的影子,也沒有任何的波動。

    那平靜,就似他衣袍上淺淺的、微微的綠。

    坐在角落中、身旁就是一棵原木柱子的唐盈,在那目光就在要掠到時,刹那間,突然緊張,緊張地在想,他是否會看我一眼?

    這種感覺讓她熟悉,在記憶深處,很小的時候,隨著母親去唐門會議大殿迎接多年不見的二哥時曾經有過。

    那一年,二哥從外學藝歸來,踏進高高門檻的一刻,便像帶進所有的陽光,受到了萬眾矚目,而她縮在人群中,看到二哥的一雙眸緩緩地掃視殿內所有的人,那一刻她就像現在這樣,希望那目光能掃到自己身上,並做半步停留。

    二哥是親人,在後來的日子待她也極好,在那種親情中,朝朝相處,她漸漸的對二哥渾身散發的吸引力有了抵抗,也正因為身邊有那樣一個人物,多年來,從未將其他男子看在眼裏,更不曾因哪個男子心亂過。

    也不對,昨日的紫衣男子也讓她失神了片刻,但那種感覺與現在這種不同。

    完全不同。

    定性極強的她,竟然在今天手心微微出汗,無法去想其它的,也無法去看其他人,隻是盯著那個男子的視線,在漸漸移向這裏——

    手心的汗越來越細密。

    終於,那視線到了這個角落。

    也終於,到了她唐盈身上。

    她用習武人的好眼力對著那雙眸子,沒有迴避。仿佛因太過在意而不曉得迴避,當發現那雙眼在掃過這裏,竟真的有了一些波動時,她很意外。心中輕輕地一跳,似有漣漪在心湖泛起。

    卻又覺得哪裏不對。

    再仔細感覺,仔細去捕捉,發現那雙眸中的波動雖然是衝著這裏的,卻並非對著她。然後,她的神智有了些清明,搖了搖頭,想起了另一個她。

    轉眼望去,青衣的簡隨雲,唇間是那隻小杯,正似先前一樣的品著酒。神情中是一慣的飄然自在,仿佛早已看過周圍,又仿佛根本沒有看過。

    一雙眼也隨著品酒的動作,微微低垂,掩去了眸中慣常的似笑非笑。

    似乎在眾人失神的空檔,她早已自斟自飲數杯,並且已經開始動筷。

    唐盈笑了,有點說不清的引以為傲。

    在那個男子的掃視中,所有人都不動,都在盯著他呆若木雞,隻有一個人仍舊做著自己原本在做著的事,即使那件事非常平凡無奇,在此時也像突出的一筆。

    青衣的她,隻是在用膳,與平常一般無二,甚至因坐在角落中,本身並不張揚。

    唐盈的笑中又有些吃驚。

    自己也像眾人一樣失態,被那個男子蠱惑,並不是一件讓她難以接受的事,隻因那個男子是天下少有。她的反應是正常的。

    但她吃驚的是,青衣的她見到這樣的男兒都不動聲色,那——

    耳旁突然傳來一聲異響,打斷了她的思緒,尋聲望去,發現正對門的桌子上,多了一錠金子。

    亮閃閃的,不大不小,卻足夠吸引很多人的視線。

    “離開。。”

    有人說話了,聲音就像冬季廊簷下結了的冰珠墜落於玉質的石麵,動聽卻清冷。

    說話之人是那兩個提著燈籠的女子之一,金錠也應是她放在桌麵的,話則似乎是對桌旁的兩個食客說的。

    她們的眼卻並沒有低下,也沒有看著那兩個男人,仿佛前麵的空氣抵得上世人的形形色色。

    兩個食客眨了眨眼,再眨了眨,一時有點反應不過來。

    “當”的一聲,又有錠金子擺在了桌上,與剛才那個排在了一起。

    “快走。”

    兩個食客終於明白了,這些人是要他們讓出桌位。

    那般美麗的女子親自開口“請”他們,又有兩錠明晃晃的金子開路,二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幾乎是同時地立刻站了起來,像屁股底下著了火一般地讓開了。

    他們卻沒有離去。

    依照桌麵上被吃了個七八成的菜,還有兩罐空了的酒壇,以及那兩大盤包子也被清空的情形來看,他們已經吃飽了。

    但二人每人一手金錠入了懷後,隻是換了張桌子,繼續坐在那裏,眼睛瞅著這些人。

    仿佛怕離去後,就看不到這麽好看的人物了。

    此時,呆怔的小二被掌櫃的胳膊肘捅了幾下,反應過來,連忙迎到那張被讓出的桌前去。

    而且不隻一個小二迎去,是三個。

    三人一齊動手,很快將那張桌子收拾了個幹幹淨淨,輪流替換著抹布,把桌麵擦拭了三遍。擦得叫鋥明瓦亮,亮得都要反出光來。

    掌櫃的拈了拈胡子,在櫃台後笑嘻嘻地看,如果不是那兩錠金子刺疼了他的眼,他不會這麽快清醒過來。

    然後,他看到那個優雅的公子,緩緩地踩著紅氈,走向了那張桌子。

    即使隻有短短數尺,也吸引著所有的視線跟著他的步履移動,看著那優雅的行步間,微蕩的金紗如籠了一層霧在他周身。

    而他站定到一張椅前時,其中一個紅衣女子已取出了一方絲帕,彎身拭抹了那張椅,動作似春風拂柳。

    男子落坐,姿態緩而慵懶,沒有再看周圍任何人一眼,半合上了眼瞼。兩個女子則分別立於他身後一左一中。

    轎子在同時被抬在了一旁,讓出了門口,四個轎夫也立於了轎側,排成一排。

    “客倌,要……要點些什麽菜?”一個小二哈腰問,喉嚨似打了結。

    “招牌菜隻管上,不要多,隻需精、幹淨,沒有雜物。”左邊的紅衣女子開口,脆珠一般的聲音,分外動聽。

    小二怔了怔,點頭應是。

    右邊的女子也開口,“如若菜中出現任何不該出現的東西,這裏,將不複存在。”

    她的聲音同樣的動聽,入耳後是種享受,卻與左邊的女子不但長得相同,聲音也一模一樣,讓人難以分辨。

    小二再怔了怔,又點頭應是。

    但在點頭後,突然猛抬頭,一臉的錯愕,他們莫非聽錯了?這兩個女子的意思是,如果菜裏出一絲差錯,就讓這家店關門閉戶?

    其他食客也聽到了,彼此覷望,想從旁人的眼裏證實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這些女子好大的口氣。

    “快去。”

    桌上又出現了兩錠金子,伴著紅衣女子的冷冷催促。

    掌櫃的眼裏立刻閃閃發光,看那幾個小二還在發呆,從櫃台後衝了出去,親自上陣。

    “是,是,老朽一定吩咐灶裏格外的用心,把姑娘與公子們的飯菜準備得妥當又幹淨——”他一把抓起那兩錠金子,眼睛彎成了兩條縫。

    “我等的菜食稍後再備,先侍候我家公子用過膳,再將飯菜置在其它桌麵。”紅衣女子沒有看掌櫃的一眼。

    “好、好……”掌櫃的一路答應著,一路後退。

    富貴人家多講究,主仆不在一起用膳是正常的,隻要有錢賺,他不管那麽多。何況今天要賺的是兩錠金子,足夠他三個多月的收成,是他開店以來遇上的最大的客戶。

    他心裏很樂,這大客戶讓旁人移個桌位時都那般大方,自然不會再向他討要扣去酒菜錢後的餘銀。

    兩錠金子他是賺定了。

    邊想邊退出數尺,掌櫃的一個轉身,掀起簾子,親自到灶上去安排了。

    這邊,眾人正自對這些人的闊綽與大方連連驚奇時,發現轎前的女子竟然從轎裏取出幾隻木盒來。

    那些盒子較長,描漆繪金,一看即知是上等的木材製成,被她們捧在手中,蓮步款款地走到桌前,再將盒子打開,一一擺出了裏事的物什——

    眾人的眼又瞪圓了。

    撐大的嘴裏露出了他們全部的牙。

    震驚地看著那些東西,竟然是幾隻白玉碟子,一雙鑲銀的象牙筷和一隻樣式精致、帶著腳的、半透明的玉杯。

    尤其那些碟子和那隻杯,看起來潔白、光亮、溫潤、細密、油脂。

    但那些是做什麽用的?

    分明就是吃飯用的家具,為何擺在了這裏?莫非是為了用膳?而且是隨身帶了出來?

    “出鍋的菜直接盛在玉碟中再呈來,我家公子不會用別人用過的東西。”紅衣女子看了一眼在那立著的三個小二,淡淡一眼,已讓那些小二渾身一震。

    那般漂亮的女子終於瞧了他們一眼,讓他們的臉上都發出光來,連忙去端那幾個玉碟。

    “小心了,這每一隻碟子都是用上等的羊脂白玉磨成。”

    紅衣女子的話讓小二們剛剛碰到碟子的手,突然停了。

    “還不快去。”

    兩個女子似乎很有默契,你一言我一語,不緊不慢,雖是催促,卻讓人覺得像在平平地陳述著什麽。

    小二們又開始動了,但手指在發抖,臉上的神經都繃了起來,額上也見了些細密的汗跡,唯恐一不小心就打碎其中的一隻碟,讓他們賣了全部的家當也賠不起。

    食客們久久憋著的那口氣,在此時也堅持不住地唿了出來,又帶起一陣咳嗽聲,並且夾雜著又一輪的驚唿。

    那些碟子全是羊脂白玉磨就的?

    “羊脂白玉”為玉中極品,非常難得,價格也極為昂貴,因質地細膩,光澤滋潤,狀如凝脂而聞名。

    但這些尚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自古以來,隻有帝王將相才有資格佩這種上等白玉。聽說當朝皇帝使用的玉璽,便是專用的羊脂白玉為玉料。

    這些人,竟然拿這麽珍貴的玉做碟子和酒杯?

    眾人都在猛喘氣,在心中揣測這些人的來路。

    那旁紅衣女子不再開口,立在了那位始終沒有說過一句話的公子身後,靜靜的,似兩座最美的雕塑。

    小二們吞咽著口水,小心地捧起了碟子,低著頭離開了,那樣子是如臨大敵的謹慎,腰彎得已經像幾隻蝦米。

    店內的咳嗽聲在漸漸平複,又變為一片靜諡。

    靜諡中,沒有人想起繼續喝酒吃菜,而是仍在發呆。

    發呆地看著那兩個紅衣女子中左邊的一位,在此時慢悠悠地取出一方雪白的絲帕,執起了桌上的象牙筷,輕巧地、無聲地,也是動作曼妙無比地擦拭著——

    仿佛在輕柔地撫著最光滑的肌膚。

    也許她們在沐浴中,擦拭自己光滑如玉的身子時,也未必有這樣溫柔。

    那溫柔蠱惑了眾人——

    “娘的,餓死老子了。”

    突然,有道震天一般的嗓門從門外傳來。這聲音本不出奇,但在這種氣氛中,就似將一塊大石摔入了一麵平靜的湖中,濺碎了一汪如鏡的碧波。

    有人甚至搗上了胸口,仿佛被驚了一跳。

    而說話的人,在話聲落時人也跨了進來,進來後,罵爹罵娘的叫聲突然停了,眼珠子似魚眼一般突出幾分,盯著正對麵桌上的人——

    他眼神似乎很好,第一時間就瞅著坐在居中的男子,咧著嘴、歪著牙說:“這丫的莫非是個娘們?夠漂亮。”

    他在發呆,眼裏赤紅一片,腳下似中了魔一般往前走了幾步,。

    但他的一步卻頂得上普通人的三步,眨眼間就到了那張桌前,吧嗒著嘴,嘿嘿笑著,“就算不是個娘們,也是個小倌,細皮嫩弱的比姑娘們還要精致,讓爺爺我樂嗬樂嗬也不錯——”

    說著,他的一隻手就向那男子的臉上伸去,完全無視於店內其他的人。

    就好像天下是他家,所有的東西,隻要是被他看中了的,自然就是他的。

    沒有人料到會有這一出,大張著嘴看著大漢伸出的那隻毛茸茸的手,離男子的麵孔越來越近——

    而男子,依舊坐著,半合的眼瞼似乎是在小憩中,連微微的掀動都沒有。。

    身後左邊的女子,也依然在擦拭著那雙象牙筷。

    右邊的女子,照舊麵無表情地直視著前方的空氣。

    仿佛都沒有看到突然出現的人,更沒有聽到那幾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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