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唐家,是玩毒的高手。

    但高手也有失手的時候。

    唐盈很懊惱,眉峰緊蹙,卷起衣袖看了看自己雪白的臂膀上那道顯明的紫線已走到了手肘處,微微歎了口氣。

    “呯、呯、呯……”

    門被叩響,外麵傳來店小二的聲音——

    “姑娘,你是在房裏用膳,還是下樓吃?”

    唐盈看了看窗外,日正當中,已是午時,又歎了口氣,迴答——

    “在房裏吧,麻煩小二哥將飯菜端到樓上來。”

    “好的,姑娘稍等。”

    小二離去,似乎非常明白她要吃些什麽。

    唐盈笑得有幾分鹹澀,她已在這裏住了六天。六天來,她隻會吩咐一句話,“幾個饅頭,再來幾樣可口的小菜就可,隨便小二哥怎麽安排。”

    每一次她都是這樣說,於是小二不再問她,隻需安排些爽口的、入得了眼的,反正這位姑娘看起來出手大方,身上少不了銀子。

    而唐盈確實不缺錢花,但如果能用錢買來解毒的良方,她寧願現在身上分文全無。

    又歎口氣,陷入沉思中,溫婉端莊的臉上是陰鬱和無奈。

    突然——

    門外傳來碰撞聲,接著是碗盤跌落碎裂的“劈哩叭啦”聲——

    就聽到剛剛小二的聲音在門口驚忙地喊著,“對不住,客倌,對不住……”

    還有另外一道聲音,粗澀暗啞,在暴怒地斥責著,“你個不開眼的東西,老爺我這一身衣服全被你給弄毀了,媽的,看老子不收拾你!”

    唐盈皺了皺眉,聽到“叭”的一聲巴掌聲,然後是小二在不停地低聲下氣地賠不是。

    印象中,這個臉蛋圓圓的小二性子機警,行事小心,不像是那種粗手笨腳的。至少六天來,她都被這個小二招唿得很周到。

    也正因為這六天低頭不見抬頭見,與她即使沒什麽關係,也有了點關係。

    於是起身,開門——

    開門的同時,聽到那粗啞的叫罵聲還在繼續——

    “你個狗奴才,老爺的衣服是新裁的,值不少銀子,你要是賠不出來,老爺我就找你們掌櫃的去,讓他把你這個狗東西攆了出去!”

    門展開了,首先入眼的是一地狼藉,還有正彎腰鞠躬、點頭如搗蒜的小二。

    而小二是衝著左手旁的一個員外爺打扮的人在道歉,隻因對方兇惡逼人,已顧不得去收拾地麵上的碎碗裂盤和湯汁油水,隻是一個勁地賠小心。

    但在她開門的一瞬間,叫罵聲沒了。

    就像隨風搖擺“嘎嘎”叫著的樹枝,突然折斷,聲息全無。

    於是,她轉目看向那個挺著肚子、顯得腦滿腸肥的員外爺時,不意外的看到對方也在盯著她,並且是滿臉驚豔。

    “這銀子,是我替他賠償你的,速速離去,不要在我門前吵鬧。”

    唐盈從懷中掏出銀錠遞去,很明白對方眼中的意味,她溫婉端莊,體態嫻雅,姿色又相當出眾,單獨在外的這些日子中早已受慣了男人的此類目光。那目光中沒有幾個是幹淨的,總是充滿男性的淫邪穢意,正如麵前這一位。

    但她黑著的臉和清冷的話讓那滿臉橫肉的員外爺怔了怔,一時有些尷尬。

    再惡的男人,也不希望受到女人的輕視,尤其是漂亮女人的。他已明顯看出這個秀麗清雅的女子是不欲瞧到他的嘴臉。於是全身的肥肉抖了抖,憋下了怒氣,低頭瞅向女子遞來的手中——

    隻見纖長柔晰的指間,是一錠足有十兩的白銀。

    “你的衣物值六兩八錢,把這個拿去,不要再找他的麻煩。”

    唐盈冷冷地說著,溫婉的臉上是平日難得出現的冰冷。

    員外爺的神情不太好看,兇狠地盯著小二,又再找不出生事的話由,便伸出肥手去接銀錠——

    “狗東西,算你今日命好,遇上了這位姑娘替你出頭,否則有你好果子吃的。”

    銀錠入手的一瞬間,他的肥手揩了一把油,趁機捏了捏唐盈的細指。

    唐盈皺眉,隻是心神已被眼角餘光瞅到的另外一個人吸引,沒有太在乎員外爺的這個動作,輕袖一揮,似有意若無意地向左方一卷——

    暗香盈浮間,那個員外爺因占了一個小便宜,麵上悻悻、暗自裏卻偷偷樂著地離開了。離開前,還抽了抽鼻子,特意吸了點唐盈身上的香氣。

    他雖是兇惡又好色,卻不敢在光天化日下真惹出什麽事情來,尤其是摸不清這個女子的來曆與背景時,便隻能離開。

    唐盈則已看向那讓她不得不注意到的身影——

    這二樓廂房外,開門就是樓欄,連通著一樓的空間,而樓欄與廂房之間寬約六尺,足夠兩個人錯身而過。此時,在小二斜背後,也就是右方五尺外,立著兩個人,似乎是才上得樓來的,但她的眼,隻能盯著其中的一個。

    在望過去前,她便感到對方也在注視著她,而在雙眼對上後,她便看到一雙似笑、又似非笑,卻實在瞧不出倒底有沒有笑的眼。

    怔了怔,再打量——

    那雙眼裏似輕雲籠著,悠悠的淡然,嵌在一張同樣淡然的臉上。容顏並不出眾,但肌膚明淨,微微地半透明,眉宇間寬闊,似乎能容得天下所有的事——

    唐盈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二哥。

    唐家曆來多毒人,從老到小,從男到女,每個子弟與門人,渾身上下都是毒,也許是因每日鑽研毒術的緣故,幾百年來,唐家人身上總免不了帶著些陰惻惻讓人發寒的東西。

    尤其男丁,除了氣質少有好的,相貌上也多是那貌不出眾,頂多算得上粗眉大眼,有些英氣的。基本上,沒有太俊秀的人物出現過。

    但在這一代,有了個例外!

    那就是她的二哥。

    一個在唐家家族、甚至是天下男兒中,都少見的倜儻人物。

    尤其在她出門在外的遊曆中,從沒有看到過哪個男子能與她的二哥相提並論,無論從“神”到“形”,還是從“風骨”到“韻味”,不曾有一個人及得上她二哥的十分之一。

    就連那以出美男子著稱的柳家堡中的幾位公子,也未必及得上。至少她曾見過的柳家四公子,年少英俊,如風飛揚,卻也與她二哥相差甚遠。

    但為什麽會在這時想起二哥?

    唐盈一時說不出來,仿佛麵前人帶給她的感覺,讓她不由的就想搬出在她眼中最出色的男子來相比。

    隻見眼前人似遙遠又似很近,渾身是寫意與舒展,並且那眼神讓她覺得極為幹淨,盯著她時,竟讓她的臉微微的發熱,不由地想別開,以平複心中的燥動。

    “多謝姑娘!多謝姑娘!”小二的聲音插了進來,也讓唐盈的目光找到了躲避的方向。

    原來心念間,隻是短短一瞬,小二在那員外爺走後便向她道謝,中間沒有耽擱片刻。

    “姑娘,您的大恩大德,小的定當謹記在心,如果不是姑娘相助,那位老爺要找到掌櫃的將我辭了,小的鄉下的老母可就斷了活路,沒錢侍奉她老人家了,謝謝姑娘——”

    他激動又慌然地說著,而說著說著臉紅了起來,兩隻手互相搓來搓去,吞吞吐吐道,“姑娘,小的月銀隻有二錢,又都寄迴了家裏,身上實在沒有那麽多銀兩……”

    唐盈自然知道他要說什麽,微微一笑,“我隻當用銀子打發了一隻吵鬧的狗,與你無關,不需還我——”

    話未完,她突然察覺自己似乎用詞不雅,立刻瞟向一旁——

    隻瞄到那青衣人似乎還在看著她,並未對上視線,便臉上發燙地收迴目光,快速地說,“撞碎碗盤的事未必是你不小心的緣故,我腹中饑餓已久,你先收拾了此處,速速重備飯菜到我房中。”

    她說完,身子後退,耳中聽得小二連連應承,“是,是,小的這就重備飯菜過來,姑娘真是個大善人……”

    話還未完,門“吧”的一聲,被輕輕地關上了。

    小二怔了怔,隻當那姑娘施恩不望報,不願聽他多囉嗦,不由嘴裏感歎,“天下竟有這樣心善的姑娘!”

    念叨著,俯身收拾地麵——

    待他手腳麻利的將碎片拾入用來傳菜的棗紅木質拖盤後,返身正準備向樓下走,便看到了身後的青衣人與另一個小二。

    “六子,你眼睛機靈點,才來沒幾天就撞了客人,如果不是遇了貴人相助,你小子今天就吃不了兜著走了,還不快去?”

    立在青衣人身邊的小二瞪了他一眼後,彎過身子笑嘻嘻地抬起手臂作了請的姿勢——

    “這位客倌,讓您見笑了,路騰了出來,小的這就帶您去您要的最安靜、最幹淨的客房去。”

    青衣人未應話,袍起腳步動,攜清風淡淡,被他引著走到了唐盈所在的廂房的隔壁。

    “這間屋子可是店裏最雅致的一間了,又在角落裏,先前隔壁屋裏的姑娘還想要來著,可惜那時住著人,今早才剛剛騰出便趕上您來了,嗬嗬,它可就是專等著您來住的——”

    言談間,門開,小二將青衣人引進了屋裏,在反手關門的同時,還聽到他在不停地絮叨著:“客倌,您放心,這屋裏的床單被褥都是新拆洗過、今早才換上的,保您幹淨……”

    剩下的話,那個叫六子的小二沒有再去聽,而是看了看唐盈所住的廂房,放低了眼,神情冷漠地迅速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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