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溪村的老槐樹下,貴伢子腐爛的屍體還靜靜地擺在那裏。屍體上覆蓋著厚厚的一層河沙。泉溪村人輪流守屍,白天兩人,夜裏四人,一人一支鳥銃。這樁人命案不處理好,屍體堅決不埋,準備炸藥包和10多支鳥銃,對土坳進行大反攻,不血洗土坳,誓不罷休。

    屍水順著沙粒縫間流淌,如泉水在往土裏滲透。老槐樹四周,彌漫的不是清新的空氣,是一個死潭的臭水,臭不可聞。白天,偶有烏鴉落在老槐樹周圍幾間老土屋的屋脊上哇哇叫著,有時又飛往老槐樹。幾經翅膀扇動,扇下數片黃葉,落在貴伢子的屍體上。一天數片,好些天來,屍體上已經鋪上一層黃色半黃色的槐葉,且沒有人去拂掉。守屍的人,也隻是遠遠地看著,都不敢靠近屍體。有時山雨來臨,一陣旋風又把屍體上的黃葉旋轉而去。風一停下,黃葉又落迴屍體上。由此,屍體上的黃葉越積越厚。

    由於屍水很臭,上學的伢兒都不敢從這裏走過,都是從屋背繞道走向田野大路的。守屍的人都說那股臭氣實在是難聞,他們巴不得趕快將這案子了結,把屍體埋掉,讓泉溪人睡上安穩覺。

    鄉政府沒有辦法,縣公安局來過兩迴後再也不來了。

    誰是兇手?這是富州縣公安局的事。但是,新城公安局打過電話,告訴他們最近有一個連鬢胡團夥胡作非為,危害百姓,鬧是雞犬不寧。有人看見打死貴伢子的兇手也是一個連鬢胡。媽的,哪來那麽多連鬢胡。富州縣公安局感到很為難,不知道連鬢胡的作案動機和目的。

    縣公安局法醫診斷貴伢子是心髒病。

    是心髒病,他早不死晚不死,偏偏遭人一擊就死去?不是兇手背後一擊,貴伢子會死麽?媽的,這是什麽世道,人死這麽久了,連兇手影子都找不到。土坳人野蠻,還講什麽不是他們打死的。不是他們打死的,為什麽有擊撞的痕跡?很顯然,貴伢子是被人打死的。

    多少天來,貴伢子的母親哭得不想活了。貴伢子的爺爺被土坳鐵匠書記鬥得差點吊頸自殺。在那年頭,一旦有曆史問題,隊上便扣發全家口糧,沒有飯呷,幾粒米飯拌野菜,肚子常常是空的,餓得麵黃肌瘦,一天不如一天,後來一天夜裏,貴伢子的爺爺躺在床上斷了氣……

    那年,他爺爺才50歲。他父母還沒有結婚。

    三中全會後,貴伢子父親才結婚,幾年過後才生下他。他很小很小,像剛生下的兔子一樣。

    多少年來,他一直很小很瘦。他常去醫院,醫生說是在胎裏營養不良造成的。他個子雖小,人卻很靈敏,讀書很用功,成績一直名列前茅,想不到他爺爺死於文化大革命末期,他又死於因拆除龍家祠堂械鬥中……

    村長和“哈哈勒”大哥從新城迴來,又到富州縣檢察院,結果驚動了縣委。

    縣委很重視,要檢察院立案偵察,對死者重新鑒定,實事求是,公正辦案。至於祠堂,馬上通知龍家鄉政府,不能因土坳村不準拆便擱淺下來,誰影響公路修建誰負責,並依法論處。

    村長和“哈哈勒”的大哥前腳剛進村,後腳就跟來一輛黃色吉普車。車嘎啦停了,車門打開下來幾個人,朝老槐樹走來。

    來人是縣檢察院的。

    “喂,村長,聽說土坳的郎那個中雲為縣公安局請過一桌飯,要不鐵匠很快就放了出來,州公安處的法醫還不是聽縣公安局的。”“哈哈勒”大哥說。

    “對,他們是上下級關係。聽說檢察院和公安局有矛盾,來人若是檢察院的,我們村裏也請頓飯,好麽?”村長說。

    “對對,我們也請頓飯。”

    “哈哈勒”大哥默思一陣後,說:“請飯沒用,公檢法三家都歸政法書記中雲管,他稍稍說句話,你再有理也是他們贏,如果我老弟真去活動了,不怕他們有人當官!”

    “我不相信共產黨的官就是這樣的官,聽說中雲很正派!”

    縣檢察院的同誌快要走到槐樹下時,老槐樹上的廣播叫了:各村注意,各村注意,縣委已下命令,誰再阻擾,就依法處理誰。經鄉黨委研究決定,從明天起,突擊三天,將祠堂拆掉。土坳村60人,黃雞村30人,洞口村30人,泉溪村暫不派人……

    泉溪村不派人,主要是怕與土坳村在工地上發生械鬥,再打死人誰也負不了責。泉溪人要去,等祠堂全拆完,單獨派人去挑礫石和泥漿碎塊。

    “怎麽,我們泉溪不去人?”村長很驚訝。

    “那太好了!”“哈哈勒”大哥很興奮。

    “泉溪村,請注意,限定三天內,將貴伢子屍體埋掉,違者必究。縣檢察院驗屍後,若沒有出入,下午立即葬進土去!”

    “怎麽,要我們埋掉貴伢子,沒那麽容易!”“哈哈勒”大哥一反笑態,臉上立刻露出怒色來。

    村長聽後,麵帶難言之容,好久不說話。

    盡管廣播聲音好大,躺在那邊牆角的守屍人還沒醒來,仍然發著很響很響的鼾聲。多少天來,每戶人家守兩夜,輪流守。家裏沒有男人的戶,不守夜裏守白天。為打贏這場官司,家家戶戶都很自覺,沒有男人的戶,自願雇人守,白天8元,夜裏10元。眼下已輪過兩迴,每戶平均花費30多元。在外打工的男人,聽泉溪人被土坳人打傷,也陸陸續續地迴來了一些。他們磨拳擦拳地要與土坳人再打一架,自己死了人自己埋,不相信泉溪人手端豆腐打不贏土坳人。有好幾迴,十幾個青壯漢子手持扁擔、殺豬刀、火銃和自製的炸彈,準備殺過土坳去,都是村長雙手死死攔在他們前麵,生死不讓去。如果這迴檢察院的法醫又被人買通,鑒定為心髒病,兇手逍遙法外,他這個村長怎麽向村民交代?怎麽對得起死者?到時候全村人都會罵他無能,他怎麽受得住呢?

    村長越想事情越不好辦。聽今天的廣播安排,三天內不埋掉貴伢子屍體,看來是要處理人的。

    村長長長地歎著氣。

    “龍村長,你倆這麽早就在老槐樹下了?嘻嘻。”鄉政府特派員一慣喜歡嘻嘻哈哈的,不論大事小事,對他來說,都是無所謂的。

    村長沒說話,隻是點點頭。

    “這是縣檢察院的李法醫和胡副檢察長,他們是來驗屍的。哎呀,人死了就埋掉,何必還擺在這裏呢?”特派員一邊說一邊捂著鼻子嗡聲嗡氣的。

    村長又點點頭。是的,人死了就埋掉,還四處求人打官司,車旅費花去也不少,這是何苦?我這個當村長的,硬著頭皮往前衝,泉溪人給我什麽?去爭這口氣這炷香,又得到什麽?

    頓時,村長臉色很尷尬,為難地向來人打著招唿。不管怎樣,先弄桌飯吃再說。緊接,村長安排治保主任去弄飯,弄好點,讓他們呷得痛快。

    胡副檢察長和李法醫見狀,笑笑地說:“免了吧,免了吧!今晚縣政府還等著我們的化驗結果哩!再說龍主任也很著急,不能兇手逍遙法外。”

    “龍主任是誰?”特派員連忙問胡副檢察長。

    “政府辦副主任龍申方。龍主任說過,打架是兩村的事,打死人是兇手個人的事,不嚴肅處理,是不平民憤的。”

    特派員點點頭,點上一支煙,悠然地吐著煙圈。上迴縣公安局法醫來驗屍,是老子陪同來的,這迴縣檢察院法醫來又是老子陪同。管他媽的,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關我屁事。不過,打死人那天,土坳村長到鄉政府找他,送給他500元錢。公安法醫兩迴驗屍,他都在鄉政府酒家請了客,很熱情的,這迴他們來,卻坐了冷板凳,一下車就將他們引進泉溪村,飯未得呷,先聞到的是死人死去多日的臭味。李法醫嗅慣了死人味,很自然地剝開粘糊糊的衣服,烏黑黑的肉開始流著臭水,站在一旁的胡副檢察長,胃風一個勁兒地往上衝,嗆得他眼裏直冒淚水。村長不停地給他送煙,他一支連著一支地抽,又想湊上去看李法醫驗屍,又不敢聞那股臭味。

    特派員和村長隻好遠遠地看著。驗屍不久,老槐樹下聚集攏來一大群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家嘰嘰喳喳,說過不停。

    這時,貴伢子母親撲上來,蹲在胡副檢察長跟前,哭著:“你們、你們要為我作主呀!”

    “媽的,哭什麽,哭他就活了!”特派員走上去罵。胡副檢察長看他這樣大吼,吃驚不小。

    “嫂子,別哭,這案子我們在重新調查,你放心!”胡副檢察長勸著貴伢子母親,一字一句都注滿了同情。大人的事,小人遭殃。為了他讀書,做寡婦的母親起早摸黑養豬,有時還編織草鞋賣。眼下他編有50雙草鞋放在家裏,原準備去賣,後來兒子打死了,至今還放在家裏。

    兒子死了,她再也不想賣了。

    大貴母親經胡副檢察長一勸,點點頭。那雙哭了多日的眼睛,全神貫注地看著李法醫的一舉一動,好像他是救世主,他在為她作主。

    檢察院的李法醫在認認真真地驗屍,特派員卻在一邊高聲大叫地調侃,盡談與這人命案無關的事。他不時地還走到李法醫跟前,來幾句笑話,李法醫自然地轉過頭來,對他笑笑。特派員在他們來之前,曾接到縣公安局的電話,說縣檢察院與縣公安局在暗暗鬥勁,每一個大案都是這樣,你要糊弄糊弄他們一下,或先在鎮上請桌飯,喝他個醉醺醺,飄飄然,捱到很晚很晚再去泉溪村驗屍,讓他們感到沒有時間,胡亂地粗粗驗一下,說是嚴重心髒病,見兩村大人械鬥,心裏緊張害怕,心髒停止了跳動。老子想這樣做,哪來的錢?鄉政府的工資都成問題,還有錢請酒!上迴土坳村給的500元全花光,到時老子背著黑鍋說我受賄,請客的錢得先開發票,拿到土坳村去報銷,免得說老子私人得錢,傳到縣公安局不挨一頓處分才怪呢?

    嘿,說是心髒病,怎麽又有擊穴痕跡呢?如果這迴檢察院法醫驗出是被打致死,公安局的臉又往哪裏擱?聽人說,貴伢子是被人打的,有人說又不是。說來也怪,早不死遲不死,偏偏死於打架那天。再說一個祠堂人,怎麽為一個祠堂去拿生命開玩笑?這個老祠堂可有可無,存它有卵用,無它還是一個祠堂人,何必打架?死了人,再說兩村在縣府當官的人都不要暗地鬥勁,各拉各的朋友,致使官司越打越複雜。死了人,驗屍破案,該償命就償命,一切按法律辦,公安局和檢察院都是政法機關,都是為法律服務的,為什麽明爭暗鬥坑害百姓?

    特派員陪來陪去,看出了名堂,也看清了醜惡。他搖搖頭,伸長脖子往老槐樹下看,隻見李法醫一時這一時那,弄得滿頭大汗很細致很細致的。此時,李法醫的目光在死者腦後嘎然打住,眼睛盯得大大的,仿佛看到什麽怪物。凝神一陣,轉過臉慌忙地叫胡副檢察長:

    “胡領導,你快過來看。”

    “看到了什麽?”

    “腦後有問題。”

    “什麽問題?”

    “有塊地方很軟很軟,你用手按按。”李法醫抓住胡副檢察長的手往上按:“感覺怎樣?”

    “嗯,是軟的,這個地方空洞洞的。”

    “這是用什麽軟東西所致,或是用氣功殺人,或是點穴。”

    胡副檢察長仔細看了一陣,連忙走開。他覺得這股味道很怪,一股風吹來,這怪味直往他鼻孔裏鑽,使他心裏難忍難受,連打幾個惡嗝。一會兒,一陣清新的風徐徐吹來,拂去剛才那股怪味,他的臉又複原樣。他點上一支煙,看看李法醫又看看屍體,抬頭望望這株古老的槐樹又望望去土坳村的那個山坳,歎下一口氣。兩村都姓龍,都是一個祠堂人,為那一百年前修的祠堂和記載龍家曆史及字輩的族譜,幾十年來,你鬥他,他鬥你,鬥得娘不認兒,兒不認娘。據資料記載,解放軍入湘西那年,土坳村土八(土匪)拖著十來號人經常去泉溪“打油火”,要泉溪人出錢給他們買槍,有一迴打死一個泉溪人,兇手就是鐵匠的父親。他父親手裏有兩支槍,特別兇,他的槍不認人。死者是“哈哈勒”的爺爺,那天他從鄉場上迴來,路上看見鐵匠父親在調戲一個同姓的女人。“哈哈勒”的爺爺年歲大,字輩也大,喊他爺。他走上前去製止,結果被鐵匠父親一槍打死了。解放軍來那年鐵匠父親又被一位解放軍打死在一棵油茶樹上,腸子從肚裏溜出來好長好長一大截……

    鐵匠成了孤兒,到處討飯,土改時政府給他劃為貧農。由於沒有父母教養,長期好呷懶做,嫖賭成習,在龍家鄉老百姓眼裏,他是個無賴之徒!

    鐵匠家本有曆史問題,文革時期他怎麽能當大隊書記?鐵匠會憶苦思甜,會背毛主席語錄,會批判鬥爭,會劃清界限,連叔叔都不認,罵叔叔是反革命,是土匪。看他根正苗紅,看他有鬥爭精神,公社革委會要他當了大隊書記,延續了仇恨。

    “哈哈勒”父親想報仇,不但沒有報,反被鐵匠整得自殺了。這仇留給了“哈哈勒”;“哈哈勒”不但不報仇,他堂客又被鐵匠奸汙自殺身亡,留下一個女伢和一個永無止境的仇恨。

    “哈哈勒”要報仇,便去學武,雲遊四海,漂泊四方。他會武了,又有絕招,要報鐵匠的仇綽綽有餘,為什麽他遲遲不動手?他不但不報仇,貴伢子被打死後泉溪村準備去血洗土坳村,他還衝上前去製止了這場大格鬥。任本村人怎麽罵,他都不作聲,這是為什麽?

    “拐彎彎”知道他辦武館的目的。

    辦武館,是為了報複土坳人。土坳人是這樣認為的,“拐彎彎”是這樣對土坳人說的。一旦武館辦成功,土坳人要吃虧。因此,兩村之仇會越積越深,20年、30年、50年……

    胡副檢察長點點頭,說:“可能是點穴所致。”

    李法醫笑笑地看了身邊的人,然後離開屍體。泉溪人有好幾個婦女一刹那圍了上去,連忙追問:“是心髒病麽?”

    李法醫笑了笑,沒有迴答。

    緊接村長見李法醫笑,便判斷上迴公安法醫驗屍有詐,便要人給李法醫倒盆洗手水來,讓李法醫洗手。村長走上去,直接說:“公安那個法醫這裏瞅瞅那裏摸摸就說是心髒病,真有點滑稽可笑。我是一個大粗人,貴伢子的死,一定是被打死。心髒病也好什麽病也好,醫生是可以看出的,一個法醫……”

    李法醫洗好手,沒有插話,但他心裏已經明白了許多。他不帶任何傾向和任何感情色彩,拉一把胡副檢察長,悄聲幾句,朝鄉政府路上走去。

    特派員看看這個臉色又聽聽那個說話,死者原因,在他心中還是個謎。他緊緊地跟在李法醫身後,一連二三地問死因,李法醫不肯迴答,他討了個沒趣。

    媽的,李法醫不肯說,死因一定是患有心髒病。我們公安法醫走過的橋比你們檢察院法醫走的路要多,還有什麽隱瞞?驗不出新內容就不要打腫臉充胖子——複查。如果是心髒病,你檢察院的臉上又能變換什麽色彩;如果說外行話,公安局也不是好惹的,不笑你三年五年才怪哩。

    村長跟著李法醫和胡副檢察長去了鄉政府。

    他們一行幾人走去好遠,治保主任弄熟了飯菜才來到老槐樹下喊他們呷飯。問守屍人,守屍人說村長也去了鄉政府。

    治保主任跺了跺腳,氣得喉管直冒煙。媽的,他這個村長怎麽當的,叫老子去弄飯,他又帶著他們走了,硬是忙得一點不清白了。

    這時候,“哈哈勒”的哥哥圍著治保主任打轉轉,說:“他們不敢呷我們村的飯,既然飯菜弄熟了,我們自己呷吧!”

    治保主任不作聲,不停地歎著氣。

    “哈哈勒”的哥哥又催道:“走吧,我們自己呷了!”

    治保主任盯他一眼,心想自己呷掉,如果村長不給報銷,還不是自己出錢。唉,50多元呀!

    “哈哈勒”的哥哥推著治保主任走,治保主任火了,吼道:“你推咯卵,你呷咯卵,你拿錢來!”

    “哈哈勒”的哥哥一時傻了眼,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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