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事是你想什麽,什麽不來;

    不想什麽,什麽偏偏就來了。

    端午節這天,背山屯的那個女人特意給我送來了四個雞蛋和兩個粽子,雞蛋和粽子都是已經煮熟了的。我說你也不容易,幹嗎還要過這個細,上次的毛巾和肥皂我還沒有來得及感謝你呢。女人說誰要你謝了。女人說東西不多,俺的手又笨,你就湊合著嚐嚐吧。我注意到女人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浮現出了一層朦朦朧朧的微紅。這時,我體內的不知哪根神經就咯噔了一聲,耳朵裏好像突然鑽進去了兩隻小蜜蜂,嚶嚶地鳴叫著,喉結裏沒有痰,但還是不由自主地蠕動了兩下。為了掩飾自己,我趁機給女人倒了一碗茶水端過來,放在女人跟前的小桌上。說是小桌,其實是一塊兒四方的水泥板,下麵用磚頭砌了起來。我們下棋的時候,這小桌就是我們擺陣的戰場,不用攤棋盤,棋盤是用墨直接畫在水泥板上的。我放碗的時候,感覺到自己的手有點微微地發顫。我開始在心裏暗暗地罵自己,罵自己那雙不爭氣的手。我知道這多少有些虛偽。女人又說,這兩年的日子雖說艱難,但比前些年要好多了;這些年多虧了你這位大哥,俺還沒謝你,你倒謝起俺來了。

    女人說完,我們兩下都沒有了話說。女人就隻是喝水,我也隻是蹲在一邊抽煙。我不知是什麽時候學會了像凡人鎮的老少爺們那樣用旱煙袋抽煙的習慣。女人喝完茶水,我就又把開水添上。凡人鎮的鄉親們把燒開的水就叫茶水。老百姓們的腰包裏羞澀,成年累月地勒緊褲腰帶過日子,攢幾個錢一門心思想著的就是蓋房子,娶媳婦,沒有錢用在去購買茶葉上的。所以在凡人鎮,真正能喝上茶葉水的人是沒有幾個的。我給女人添上茶水就隻會說“你喝你喝”兩個字了,連“今天天氣真好”這類世界上最愚蠢的話都難以想到,心裏頭一片空白。

    “那……大哥,俺走了。”我正悶頭抽煙,也不知抽的是第幾鍋兒煙,女人的話像一聲雷,讓我驚了一下。其實女人的聲音並不大,聽起來很輕柔的。也許是這一聲雷,劈開了我的思想神經,送女人到路口,我突然想知道女人的名字,就說,大妹子,我們認識這長時間,還不知道你叫啥名字哩。女人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俺的名字不好聽哩,俺姓賀,叫賀多多,就是多少的多。

    多多?你一個女人家,你爹咋會給你取這樣一個名字?我很有點奇怪。

    女人說,俺家姐弟四個,上麵兩姐姐,下麵一個弟弟,俺是老三。聽說俺爹媽當年一直盼著要一個男孩,到了俺頭上誰知又是一個女孩,爹媽就嫌俺是多餘的,就隨口給俺起名叫多多。

    我聽後不置可否地“啊啊”附和著,茫然地站在那裏,目送著這個可憐的女人。女人走上大梁子的路口時,還站住迴身向我招了招手,然後她的身影就在路口漸漸地、一點一點地消失,消失……先是兩條腿在慢慢地縮短,接著是身子在一節兒一節兒地變矮,最後就隻剩下一個頭……半個頭……徹底消失了。女人消失的一刹那,我的心裏禁不住咯噔了一聲,仿佛有一塊兒沉重的石頭墜入了萬丈的深淵,一直在下落、下落……卻始終聽不到落底的聲音。我像一棵不知被誰突然一下子掏空了的三百年枯樹,感覺空落落的,頭重腳輕地往迴走,心中湧出一股摸不著頭腦的傷感來。

    我一個人坐在門口,茫然的目光有時落在眼前的麥穗上,麥穗在漸漸地變黃,我甚至可以聽到一顆顆麥粒正在填漿兒的聲音。有時我就看著遠處起起落落的麻雀們,聽著它們享受麥粒的歡笑聲。要在往日裏,此時我會端起土槍,摟一下梭子,“轟”的一聲,然後欣賞他們驚魂落魄的樣子,但這個時候,我卻不忍心打擾它們的歡樂情緒,破壞他們的幸福心情。最後,我的目光聚焦在了遠處懸浮在天空中的一片白色的薄雲上。那片薄雲看上去輕飄飄的,古怪的形狀說不清像什麽。但看著看著,白雲的形象就漸漸地變得清晰了,那不就是劉家的女子嗎?在半空裏飄飄然的劉家女子,飄著飄著就飄過來了一句話:“茫茫業海,多因愛欲。人從愛欲生憂,從憂生怖;若離於愛,何憂何怖?人生禍區福境,皆念想造成。況恩愛之事,故有輪迴。情緣無定,恩人不可造次。”劉家女子的告誡,在我的腦海裏久久地迴蕩。這真是劉家女子?一個村姑,竟能道出這番佛理?難道是……?我心中一驚,定睛再看那片雲時 ,其形狀又變得模棱兩可了。我一鍋接一鍋地抽著旱煙。旁邊已經磕了一堆的煙灰,繚繞的煙霧仿佛一片薄雲,我被籠罩在這片薄薄的雲霧中。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的心才從半空中收了迴來。心剛收迴來,“多多”兩個字就又不失時機地跳進了我的腦際。常言說:“無巧不成書。”這話也許有一定的道理,至少在這裏是真理。多多這個名字算不得賀多多父母獨有的專利,因為在凡人鎮也有一個名叫多多的姑娘,這姑娘是凡人鎮王老五的小女兒。

    王老五膝下無子,兩口子卻像淘豆芽似的淘出了五個漂漂亮亮的大閨女,人稱凡人鎮的五朵金花。美中不足的是五朵金花的名字卻並不像她們的人那樣漂亮美麗,大的叫花花,二的叫盼盼,三的叫改改,四的叫小小,最後的那個就叫多多。常言道:說曹操,曹操就到。可王老五經常在老婆身前腳後地念叨兒子,兒子卻就是不來。王老五給大女兒取名花花的時候,自然是希望老婆子能夠給他“花著生”,花著生,下一個就應該是生個兒子。王老五給二女兒取名盼盼,當然是盼望下一個是兒子。王老五給三閨女取名改改,是希望下一胎老婆子能改改樣兒生,給自己生出一個帶把兒的。可王老五的算盤珠子總是撥拉不對,算處不打算處來,他抱定的希望最終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王老五在生兒育女上雖然有“不到黃河不死心”的雄心壯誌,可老婆子的那個肚子似乎隻會生女娃,氣得王老五鼻子都歪了,嘴裏一個勁兒地說日怪。王老五給四姑娘取名小小,他想,女人生孩子也許和老母雞下蛋差不多,得在窩裏放上引窩蛋,給四姑娘取名小小,說不定真的就能引出一個大胖小子來。豈知人生在世,多少事是你想什麽,什麽不來,不想什麽,什麽偏偏就來了。對什麽抱的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正是“有心栽花花不活,無心插柳柳成蔭”啊!

    凡人鎮有一個很著名的故事,說是一個大人問一個孩子:

    “你長大了幹什麽?”

    “放羊”。

    “放羊幹什麽?”

    “蓋房子。”

    “蓋房子幹什麽?”

    “娶媳婦。”

    “娶媳婦幹什麽?”

    “生孩子。”

    “生孩子幹什麽?”

    “放羊。”

    在王老五的心裏,他想的恐怕還不如這位小孩的長遠。他僅僅認為,一個男人,打從娘肚裏出來,就是長大——娶媳婦——生兒子——兒子長大再娶媳婦生子,若生不出兒子,那在鄉親們麵前是很丟臉的事情。他哪裏能體會到女人生孩子時的痛苦,所以他希望老婆子能給他再生一次孩子,說不定下一個就是兒子呢!然而老婆子無論如何再也不想生了,因為生小小的時候有點兒難產,差點要了自己的命。老婆子要到醫院去結紮,王老五說破了天也不同意,不過王老五還是做了讓步的妥協,他聽說有一種套子可以不讓女人懷孕,這種套子公社的衛生防疫站是免費發送的。這樣老婆子可以不用做結紮手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以後想生的時候還可以再生。

    王老五來到了公社衛生防疫站。防疫站管計劃生育工作的是個女的。他向人家說明了來意,女工作人員告訴他那叫避孕套。他拿了避孕套,可是不知道怎麽使用,就向這位工作人員詢問使用的方法。這位工作人員很耐心,看得出是一位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好同誌,為了便於講解,她伸出一個大拇指,然後取出一個避孕套,告訴他房事的時候如何如何地套上去。

    王老五往迴走的時候想了一路,把那位女同誌教的方法又在自己的大拇指上模仿了一路,最後笑了笑說日怪日怪,這個小東西就能不讓女人懷孕。王老五迴到家裏,晚上與老婆行房,就認認真真地按照那位女同誌告訴他的做法,把避孕套套在大拇指上。老婆問這就中了?王老五說人家手把手教的,不會有錯。每次王老五都做得一絲不苟。盡管如此,可是沒用,有一天,王老五的老婆子問他說,你個死東西,你不是說戴那個套子中用嗎?咋會這個月身上又沒有來,都超了半個月了,怕是又懷上了。王老五說這就日怪了,咋能會呢,人家是告訴我這樣用的。

    幾個月過去了,王老五老婆的肚子漸漸地大了起來。老婆子又開始為生孩子擔憂起來,王老五卻一天到頭樂得直哼小曲兒。王老五的小曲兒是什麽時間不哼的?哦,對了,王老五的老婆子生下第五個孩子的時候就不聽他哼小曲兒了,因為王老五又得了一朵金花,現在王老五有五朵金花了。這次,王老五的老婆在給王老五“金”上添“花”的時候,著實從閻王爺那裏撿迴了一條命。她這次大出血,虧了遇上縣衛生醫療隊下鄉服務,搶救及時,才沒出大差。不過縣上的醫生說,王老五的老婆有可能再不能懷孕了,即使懷了孕也不敢再生了。征得王老五的同意,醫療隊就勢為王老五的老婆作了絕育手術。鄉間有句俗話,叫“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王老五沒要到兒子,卻差一點兒“賠了夫人又折兵”,所以心中失落了好長一段時間。王老五盼的是兒子,這下又是一個女兒,自然就是多餘的。因而順口就叫起了多多。

    王老五雖沒盼到兒子,但隨後的日子倒也過得舒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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