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邊的小攤子上擺滿了五顏六色的香囊,花香沁人心脾。蕪薑挑揀著,放在鼻間輕嗅。


    攤主對蕭孑笑道:“公子買上一個送給姑娘吧,我這裏包的都是幹花,百合安神,薄荷醒腦,月季美容顏,各種的都有。姑娘手上這個裏頭裝的是白蘭,夏天戴在身上正好能避蚊蟲叮咬。”


    蕭孑低頭問蕪薑:“喜歡嗎?”


    蕪薑點點頭:“嗯,你買一個送我。”


    他便蹭了蹭她的臉頰,問攤主:“多少銀子?”


    別人都問多少個銅板,隻他倒是不食人間煙火。


    “呃……五個銅板買一個。”小攤販見他雖一身衣料簡單,但英姿凜凜不似尋常身份,也不敢胡亂要價。


    蕭孑正欲甩給他二兩銀子,怎生手在腰間一覆,腰間卻空了。鳳目往周遭一掃,蹙著眉宇道:“該死,必是剛才那個小孩,你在這裏等我。”


    叫身後的黑熊幾個護著蕪薑,一道清健身影便風一般穿進了人群。


    蕪薑嗅著花幹,問攤主:“可有適合男兒戴的,你再給我挑一個。”


    “有咧。”攤主一邊翻翻撿撿,一邊睇了蕪薑一眼,和顏笑道:“姑娘與公子打哪兒來?生得這樣好看,我在這裏擺了十多年攤子,還是頭一迴見到。”


    “你這賣香囊的大伯真能哄人,不怪生意這樣好。還能打哪兒來,自然是打城外進來。”蕪薑調皮地抿嘴笑。


    軲轆軲轆,一道輪椅徐徐從身後過來。“姑娘讓一讓,”聽見男子渾沉的嗓音,她便往裏頭讓了讓,接過攤主遞來的香囊在鼻間一嗅,說:“就這個吧,我哥哥從前就喜歡這種味道。”


    聲音嬌而清靈,悅耳動聽,楊衍撫在輪子上的手忍不住顫了顫——


    “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蔭綠的草地上,少年故作謙謙君子的采葉送花,把小女孩逗得咯咯笑。


    “咯咯咯,太子哥哥,你背的是什麽書?”玉蘭花樹下,她的小手撫著他的臉龐,也如枝頭花瓣般馨香柔軟。小小五六歲的年紀,眉間眼角就已藏不住嬌媚。他已經是個十六歲的少年了,滿心裏都是哥哥對妹妹的寵。書就是背給她聽,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兮,親著她的手指頭兒,將她攬抱在馬背上騎。


    馬蹄飛快,在初夏的林園裏暢快馳騁,急得她的母妃燕姬在背後叫:“阿衍,阿衍,小心點。


    傾國的容貌,卻偏生一顆純至無雜的心。眼睛裏隻是看著這個寶貝的女兒,心思淺到叫人一目了然。宮中妃嬪有規矩,見到他要叫太子,唯她一個叫自己“阿衍”,他也不與她計較,隻是隨著她叫。


    那就是個美得沒有多少頭腦的女人,跟了父皇,滿心裏就是父皇。天下人都說是她禍了父親的國,但他卻知並不是,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隻是母後的替身。


    父皇與母後伉儷情深,母後難產早逝後,父皇多年傷心難愈。隻是因著她與母後有那幾分相似,所以才將她接進宮中。這個小了父皇十七歲的女人,從此就把父皇當成了生命中的天。


    說來不過也隻比自己虛長了六歲,說話間並無年歲的溝壑。他心知肚明,莫名便對她有些說不清的憐恤之意。因此對她所生的女兒,也特別的寵愛,從小將鳳儀隻視做至親的小妹妹。


    卻不料她後來竟能夠有那樣的傲骨,為著替父皇守貞,甚至能舍得下這個嬌如珠玉的女兒。


    蕭孑走迴來,蕪薑問他:“拿到了?”


    “唔。給。”蕭孑扔過來一個小紙包。


    蕪薑接在手裏:“這是什麽?”


    “酸果餞。路上聽你念叨了幾遍,方才看見便買了。”蕭孑攬住她的腰肢,噙了一枚送進她嫣紅的唇瓣裏。


    這般寵溺。


    街市上人山人海,身後的談笑聲漸自模糊。楊衍微彈指尖:“傳令下去,景安城裏所有的首飾與布莊,但凡是他蕭孑看上之物,皆對他抬價十餘倍。”


    仆從一愣:“閣主的意思是……這門親事不給那小子成?可看小公主方才的言辭,兩個人倒很是濃情蜜意。”


    “濃情蜜意麽?你是忘了他從前的殘惡。鳳儀單純,不諳人間□□,空被他一副皮相與花言巧語迷了心。人的本性難改,他生性裏寡薄,不是不給,是不能讓我的小妹被他得的太容易。最起碼不是現在。”


    路邊停著一輛不甚起眼的馬車,楊衍吃力地站起來,頭一次不讓人扶,用長臂扳著小腿的義肢踅進了車廂。


    墨色簾幅垂下,車輪子軲轆軲轆,低調地駛開。


    ~~~*~~~*~~~


    瓓馥首飾莊裏,銅黃的鏡麵映出一張女兒嬌好的容顏。白皙的頸間一串石榴珠盈盈綻彩,襯得臉頰也似染了天然的胭脂。


    貫日裏隻有自己陪他打仗,難得頭一次他陪自己選首飾。蕪薑心裏喜歡得不行,問蕭孑:“嘿,你說我戴著可好看?”


    對麵的兩側櫃台上,雅妹與昊焱也在挑選成親需用的首飾。盈雙與顏康雖依舊不怎麽說話,到底兩個人也在默默揀看著,忽而對一對眼神,似欲言又止又避開。


    蕭孑促狹地扯了扯嘴角,收迴眼神:“甚麽首飾在我眼裏都不及你好看。”問掌櫃的多少銀子。


    掌櫃的睇了眼蕪薑眉尖一點嫣紅,咳咳嗓子:“迴客官,十三萬倆六千八分五錢。”


    太過分了,這紅石榴珠子再貴撐死也不過一兩千銀子,怎麽就值十三萬倆了。


    蕪薑把珠子摘下來:“掌櫃的門口掛著‘誠信’二字,說話卻這般不著譜。”又指著另一枚鐲子問他:“那這個呢?”


    掌櫃的眨眨眼睛:“這個……我算算,一萬九千七百倆四錢五厘。給姑娘打個九折,約莫一萬倆出頭。”


    一萬你個頭啊。


    一對夫婦模樣的走進來,揩起蕪薑剛解下來的那串石榴珠,問店小二怎麽賣。


    店小二笑麵相迎:“喲,客官您眼光真好,這條鏈子正在做活動。三百兩,還送盒子。”


    蕪薑的小臉就沉下來了,看著掌櫃不說話。


    她一生氣眸瞳裏就似瀲了一汪清潭,一股倔強且不甘示弱。偏生又漂亮得不行,楚楚惹人心動。


    掌櫃的算盤撥來撥去不敢看蕪薑的眼睛。沒說過小宮主竟然這般兇啊,看閣主冷清幽雅的一個人,平日裏說話平心和氣的,不想竟然還個小辣椒一樣的妹妹。


    其實那珠子戴在蕪薑脖子上可好看,整個鋪子裏的首飾戴在她身上都好看。看小姑娘幹幹淨淨的討人喜愛,他也想賣給她。但是伍管事吩咐了要抬價,他也沒辦法。


    掌櫃的硬著頭皮,支支吾吾:“咳咳,姑娘也不要為難小老兒,實在……呃,實在是城裏風氣都這樣。你去到哪一家,哪一家都是開這樣的價……”


    “唿——”話音未落,隻覺麵前一道清風拂過,蕪薑已經牽著蕭孑走出去了。空留下他一臉訕然。


    ……


    滿城都是這樣,一早上興衝衝地從客棧出來,每一家都是漫天要價。對別的顧客卻是好好的,偏就像存心刁難他們似的,蕪薑不想買了。隱隱有些憂慮是不是蕭孑與城裏的誰誰有過舊結,倘若真是如此,那麽他的行蹤一定在暗中被盯上了。


    “我不要了,反正從一開始喜歡你的時候,你就是個什麽也沒有的流亡將軍,等雅妹他們買完我們就迴去吧。”蕪薑扯著蕭孑的袖子,作一副無關要緊的樣子地說。


    街市上人影如梭,蕭孑鳳目往周遭一掃,早前如果隻是懷疑,此刻卻幾乎確定這景安城的城主與鳳凰閣有貓膩了。昨夜客棧忽然明令男女之間須得有婚契才可同住一屋,好容易掖過一晚上相思煎熬,今早上牽著她興高采烈地出來采買衣裳首飾,又落得個處處設難。


    但他蕭孑的女人,怎可容她受此委屈。


    蕭孑俯下頭,把蕪薑攬進胸口,挑-弄著她的下巴:“不要也罷,那就不成親了。待我得天下後給你最好的。”


    蕪薑不要,卷著袖邊兒:“要成親,雅妹和盈雙他們都成……和你成親又不是塗這些珠寶首飾,重要的是你的心。你說你可是一顆心對我嚒,若是的話,我什麽也不要你麻煩。成親後把你爹給你的那些巨款都交給我保管就行了,反正我也不會亂動。就看你舍不舍得,是銀倆重要還是我重要……”


    她說著,目中難掩失落。少女之間的那些小情小事也是逗趣,她有了,她就也想有,互相之間要好著,卻又不想被小群體孤立。


    蕭孑睇著蕪薑輕顫的眼睫兒,隻是覺得好玩。曉得小姐妹們都成親了,唯她一個沒名沒分地跟著自己,心裏一定沮喪,便也不再逗她:“小財迷,難怪我爹一眼就喜歡你。成了親,我的莫不都是你的麽?想要迴頭交與你就是。但我蕭家的女人過門,一分一厘的委屈都不容許你受。跟我走。”


    睇了眼不遠處隨風飄蕩的鳳凰閣旗帆,拉著蕪薑的手便往前走。


    鳳凰閣六扇門大開,景安城裏的驛點比旁處都要大。掌櫃的正在門邊與伍管事說話,但見一道青袍攜風從眼前掠過,隻覺胸口堵了一堵:“這,伍叔你看……”


    那叫伍叔的便是楊衍身邊的四十多歲忠仆,聞言抬起頭,果然見蕭孑牽著蕪薑進了店,發束玉冠,唇線下抿,通身的桀驁不馴。好小子,大舅子在考驗你,竟然還敢主動殺上門。


    他隨在楊衍的身邊打理各項事物,自是曉得閣主在蕭孑打天下這件事上其實暗中推力不少。想來心裏大約也並不是反感,隻是不想讓這小子太好過。當下便吩咐掌櫃的進去招唿:“問什麽就給他,看他小子能折騰出什麽花樣。”


    掌櫃的顛著腿迎上來:“兩位客官是要來押當,還是來求辦事?”


    鳳凰閣各宗業務不離錢,沒錢的拿寶貝或人命來押當,有錢的進來托人辦事、殺人、買東西,它不管朝廷和江湖、好壞與善惡,誰給的錢多接誰的活。


    蕭孑冷睇了掌櫃一眼:“滿天下貼著老子的畫像,掌櫃的眼瞎麽?自然是來做生意,把你這裏最好的寶貝拿出來。”


    三樓雅靜的小間裏,掌櫃的戰戰兢兢抱出一個小盒:“這裏頭裝的乃是前朝西域玉芝國公主入漢的隨嫁之物,本是落在燕洛王手上,當年燕滅國逃亡時因急需變通,便在小閣押了當。不想後來人卻歿了,當也成了死當,這還是老朽頭一次把它拿出來。”


    是一副玲瓏潤盈的翡翠串珠首飾,柏綠的鏈珠與手鐲,中間點綴一顆胭脂紅,在昏蒙光線下綻出幽幽光澤。確有不少年頭了,古韻的氣息撲麵而來,雕工精巧細膩,一看便知是世間難得的上乘之物。


    蕭孑挑起來在蕪薑頸上襯了一襯,從袖中掏出幾紙銀票:“十萬兩,不夠的拿我項上人頭來湊。”


    天耶,現下城裏幾家掌櫃都知道他是閣主“未過門”的妹夫,閣主視小宮主如失而複得之珍寶,誰人還敢不要命地取他腦袋?


    看著也是個英俊瀟灑的小夥子,怎麽手段就這般巧取豪奪。掌櫃的心疼得說不出話,隻是重複叨叨著:“不夠啊,不夠啊,太少了,將軍你看著再給點……”


    蕭孑拿劍鞘在他頸上一抵:“少麽?是少了點。拜托掌櫃的替我向閣主傳個話,這門親事蕭某成定了,花鳳儀今生必是我蕭家的女人。人頭就在項上掛著,幾時想取了自己來拿,我隨時恭候。”言畢當眾攔腰一吻蕪薑的額頭,扣緊她的小手便欲離開。


    “撕拉——”似有一道簾子在暗處拉開,裏頭傳出男子低沉的嗓音:


    “二十年不改囂張跋扈,以蕭將軍眼下的鋒芒,用不著我殺你,過不了多久取你性命的人就來了。”


    他說的很慢,聲線略帶沙啞,像曾在哪裏經曆過沉痛撕扯的過往。卻聽得人莫名熟悉,像封埋在記憶中的某個舊人被拉起,蕪薑的心猛地跳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停下步子。


    雅間內幾個當職的掌櫃連忙拱手一鞠:“閣主。”


    楊衍擺擺手:“都退下吧。”


    屋子裏空曠下來,隻餘一道簾子在細風中微微拂動。那簾子後置一方褐木的輪椅,他著一襲暗色的衣袍端端而坐,腳上的皂靴一隻略顯得有些不合腳。


    似一瞬間安靜了,隔著簾子,卻分明能感知他一雙睿目在看。


    蕭孑攥了攥指骨,竟拽不動蕪薑半路,他很不舒服這樣的感覺。


    鳳眸微挑,亦不甘示弱地迴轉過來,扯唇冷笑:“嗬嗬,傳說中的鳳凰閣閣主……你終於露麵了。我是該稱唿閣下少城主好呢,還是該叫你鳳九大人?”


    被蕪薑打了一下:“蕭孑,你快不要說話了。”


    他有些錯愕,低頭睇著蕪薑白皙的小臉蛋,她的眼睛像長在了那簾子上麵,魂魄都被定住了。忽然便有些懊惱那個膽小怕事的爹,把自己送去廟裏隔離世事幾年,也不知那簾子後到底藏著哪個小子,竟能讓當年才六歲的她記憶這樣刻骨。蕭孑很吃醋,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威脅。就像被她排開在第三世界之外。


    蕪薑卻渾然不覺他的情愫,隻是與那簾子後的人形對峙著。


    光陰隔去九年,昔日十七歲少年的輪廓已然生出變化,肩寬了,身量也修頎。但撫在輪子上的手她不會忘,那清長指節上落著的扳指,是從前自己打碎了他的玉杯,叫宮人把杯子的小耳朵磨成了扳指送給他。


    “小鳳儀。”楊衍啟聲輕喚。


    太子哥哥。蕪薑叫了一句,卻發現聽不見聲音,太久了,竟然不敢叫出口。


    蠕著唇角問:“你是曾經那個教我騎馬的人嗎?”


    ——“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我是。”楊衍默了一默,挑開簾子:“你還記得從前的事。”


    “記得。母妃叫我離開中原,走得遠遠的,把這裏的一切忘記。可我總也忘不掉,隻好騙自己不要想起來。”


    “我還一直以為你死了,總不見太子哥哥來找我,你的腿怎麽了?”蕪薑盯著楊衍僵坐在輪椅上的腿,聲音有些顫。


    楊衍抿了抿唇,那生與死的舍斷與掙紮太撕心裂肺,不想再迴憶。一雙冷寂的眸子隻是轉向門邊英姿凜凜的蕭孑。


    蕭孑一樣是震驚,長臂環住蕪薑纖柔的肩膀:“楊衍……竟然是你?”


    大梁屠宮第三日便叫人清點晉宮皇室的名側,唯獨沒有找到太子楊衍的半絲殘骸。彼時有士兵見他滿身刀劍栽入靜掖池中,那靜掖池中有去歲癸祝弄來給孝業帝觀賞的鱷魚,便隻當他入了鱷魚的腹。


    不想竟然還活著,竟是傳說中手握天下金融命脈的鳳凰閣閣主鳳九。


    “是我。”楊衍睨了眼他目中的戒備,曉得這是個愛極了自己妹妹的小子。微不可察地扯了扯嘴角,冷笑道:“一個叛國的梁將,骨髓裏流的終是梁人的血。你要的天下我可以幫你,城與路,隨便你過。但是我最小的皇妹,你須得給我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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