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天,繁花錦簇,不幾日便到得景安城。巍峨的城門下左邊各立兩排守衛,那城牆上果然與代城一樣,不粘貼蕭孑與蕪薑的畫像。漢人與胡人往來進出自由,排查得並不縝密。一個亂世紛爭之下的城池,在沒有足夠強大的軍隊壁壘下,能做到這般“大意”也是底氣十足。


    蕭孑帶著蕪薑牽馬入城,兩個人打扮成仆從的樣子,蕭孑穿一襲鴉青色的斜襟長袍,蕪薑則穿一抹淺素的布衣襦裙。此次同行的還有雅妹、昊焱,顏康與斛楓寨的二小姐盈雙四個,雅妹與昊焱一樣作仆從打扮,顏康與盈雙佯裝成一對富足的胡商夫婦。黑熊與十幾個武藝高強的將士則扮成家丁的模樣跟著上路。


    一行人找了家並不十分顯眼卻雅靜寬敞的客棧落腳,待洗漱一番,睡一個午覺醒來便已是晚上了。左右閑來無事,便自往城中的街市上小逛。


    仲夏之夜帶著一股躁-動的潮悶,街市上熙熙攘攘,人群往來熱鬧。這是個銜接西塞與中原的不夜城,藍眼睛、穿垮袍的番人牽著駱駝在各色小攤前穿梭,間或夾雜著一兩隊頭戴慕籬的黑衣江湖劍客;紅男綠女嗔嗤笑罵擠在其中,眉梢眼角勾動著生活的情愫。才從剛打完戰的幾座邊塞城池出來,忽然便像是入了另一道人間景致。


    幾人裏頭,除卻蕭孑看慣了大梁京都的繁華,其餘雅妹、盈雙與顏康幾乎從未踏足過這樣熱鬧的漢人城池。但見路邊攤子上吃的、玩的、雜耍的、妝飾的花樣琳琅滿目,隻覺眼目應接不暇,漸漸便各自走成了三對。


    蕭孑牽著蕪薑慢悠悠走著,並不與前頭的兩對兒去擠熱鬧。難得這般愜意,可不想受旁他人的打擾。


    才過七夕,那男歡女愛的情愫還未在空氣中消淡,看身邊一對對年輕的身影牽手而過,怎生那情愫也似能陶冶人心魄,牽著牽著,五指相扣間便勾濃了恩愛的味道。


    這還是他頭一次牽她的手逛街呢,從與他相遇以來,太多的迴憶都是狼狽與算計。起初她打他的主意,想把他圈養起來,日後帶自己迴中原救母妃;他也似一條伺機反撲的狼,忽然就沒聲沒息地跑掉了。後來就光剩下他欺負她。


    蕪薑想起蕭孑在陵春城當街欺侮自己,親完又裝作不認識;還大半夜跳進她窗子,試圖趁機占有她,不由鄙夷地翻了個大白眼。


    蕭孑低頭睇見,暗暗扯了扯嘴角,猜她一定又是想起之前的那些破事。個記仇的小妞,對她的好倒是忘得很快,唯獨把錢與一點兒壞記得牢牢。


    有行人擦過蕪薑身旁,蕭孑就勢把她往懷裏一拖,刮她小臉蛋:“總記著那些爛賬做甚麽?被你折磨得還不夠?”


    前邊攤子上雅妹正在與昊焱看首飾,迴頭對蕪薑擠了擠眼睛。雅妹一擠眼睛準沒好事,蕪薑猜一定是下午客棧裏的動靜被她路過聽見了。


    咬著唇兒,捶了蕭孑一拳:“是誰折磨誰了,你也好意思說。”


    自從上次在月明殿裏被這家夥嚐了新甜頭後,他便迷上了在書案上弄花樣。下午洗漱完纏著不肯放人睡,說好的隻一下下就好了,結果一被他得逞就停不下來。又把她抵在書架上,很久了,書掉了一地,天都黑下來。昊焱他們在天井下等他,看見他牽著雙頰粉暈的蕪薑一步步挪下來,一個個眼神又是看天又是看地的。蕪薑都恨不得把他撚死了。


    現下營房裏的幾個小閨蜜都知道自己和蕭孑。雅妹與盈雙比蕪薑還大二三歲,她們都還是初,就自己,早早被蕭孑那個了。每次幾個好奇那個中的神秘,便撓她癢癢兒誘著她說,想想都暗自羞人。


    人群中,盈雙和顏康一前一後地走著,顏康大步走在前麵,頭也不迴;盈雙隨在後麵。自從被顏麾派人送到這裏,顏康就把她放在營帳裏不管不問,每天除了迴去取身換洗的衣裳,一眼都不多看,一刻也不多留。


    盈雙小時候身體不好,不像雅妹又會彎弓又會射箭,長得倒是挺好看,脾氣也好。但顏康不理她,她就也不主動與他討嫌。街市上花樣兒很多,她自己看來看去,倒也樂在其中。


    忽然兩個壯漢朝她走過來,故意把她擠來擠去,似是要將她往牆角陰影無人處擠。她雙手推搡著,罵了兩聲混犢子混蛋。


    顏康迴頭,看見那漢子的胳膊在她的胸側亂蹭,便皺著眉頭轉過來,一肩膀把漢子搡歪,抓了她的手就走。抓了兩下,看見蕪薑與蕭孑,又冷惡地把她的手甩開:“沒力氣打人就跟著,被拐帶了倒給老子省事。”


    盈雙空空地抓了抓手心,也不迴他,兀自在他的身後繼續逛著。


    蕪薑能看出來盈雙是中意顏康的,顏康看著雖粗枝大葉,其實心思卻細,懂憐香惜玉。可惜他那臭脾氣,逼不得急。


    不由仰頭問蕭孑:“他們兩個才剛見麵,感情還沒捂暖呢,你就這樣逼著他成親。”


    那個一根筋的小子,不逼著他成親,難道放任他繼續在心裏悄無聲惦記你麽?


    蕭孑鳳眸微挑:“怎麽?我看他們倒是挺般配……從前某人還不是想殺我?圓了房自會生出感情。”


    咬了咬蕪薑的指尖,暗示下午在客棧裏的那些纏綿。


    要人命,怎生就有這樣壞的家夥。那薄唇噙笑,指尖被他嗦著,隻覺得骨頭兒又顫起來了。被蕪薑打了一下:“再這麽壞去死啦!”


    但那感情也真是奇怪,辟開天地之初混沌的艱澀,抵達最深處的荒蕪,那肌與膚在最無隙間相遇相燃,誰都成了誰的另一半,離不開,舍不掉,稍一出離心就空了。然後漸漸被那味道浸蝕,開始為對方掛念起來。也不舍得她/他再為自己吃苦,不舍得再把她/他棄之不顧。


    一個小孩兒唿啦啦地跑過來,猛地在二人身邊一撞。蕪薑撞進蕭孑清朗的胸膛,嘴硬說:“隻是暫時不殺你,他日但敢再負情,看不把你千刀萬剮。”


    ……


    街市上人來人往如梭,那二個有如璧人,他身軀修偉,長臂撫著她的腰肢,鳳目中柔情熠熠。人在二樓上看,是真是假,一目了然,真的做不得假。


    街邊當鋪的樓廊上駐著一方輪椅,輪椅旁站一道高大的中年身影,四十來歲,忠耿相貌。睇著底下這一幕,不由道:“這小子果然囂張,大梁皇帝押送慕容七的隊伍正在城裏駐著,他倒是敢帶小公主混進城來。”


    “自小絕戾頑貪的閻王,他怕過什麽?他是羽翼漸豐了,準備打出自己蕭孑的名號。”輪椅上坐著一名男子,著冷青色圓領纏花緞袍,膝上覆一層薄帛。五官輪廓雅而俊逸,鼻梁英挺,看起來約莫二十六歲上下。隻可惜全身透出來的都是沒有溫度的冷。


    癡癡地看著底下的蕪薑:“她就是我的鳳儀?”


    仆從躬身迴答:“是,閣主。她就是鳳儀小公主……十五了。”


    十五了。


    那叫閣主的男子麻木的腿膝微微一顫,腦海中拭不去的一幕頓時又如夢魘般浮現——


    “太子哥哥……”鮮血染紅的屠宮之夜下,一切都在倉皇中奔走叫囂。那火光衝天中,六歲的小女孩兒拖著繁複的宮裙,踩著遍地的橫屍邊哭邊尋找自己。


    他是她最崇仰的皇兄。但他能做什麽?


    他的口鼻七竅都在流血,十七歲的身板上插了六七把刀,依稀可聽見血肉從骨骼上生生剝離的咯響。眼睜睜地看著她與她那個美麗愚純的母妃被一群蠻兵圍住,忽然竭盡全力地往前一捅。卻救不了她,整個人栽進了身後的靜掖池中……


    然後那個以才學與雋雅名揚天下的晉太子衍便死了。活著的隻是由靈凰宮變身的鳳凰閣閣主,鳳九。


    楊衍撫在椅背上的清長手指猛地緊了緊。


    人影在燈火闌珊中總顯得恍惚,那攤子前的蕪薑穿一抹霜色的窄袖小衫,石榴紅的裙兒在夜風中輕揚著,手指纖長且細膩,似拿著一枝珠釵。少女嬌好的胸前垂兩束烏亮的長發,沒有羸弱,也看不到悲傷,漂亮得多麽不真實。


    九年了,都傳已經死去,她卻兀自一個人堅韌地長成著,這樣好的出現在自己的麵前。他想起她這些年缺失的那些榮華,想起倒下前看到的那雙女童淒惶的眼睛,便為之動容與後怕。想把所有的都補償給她,把所有的都對她好。


    他是在床上昏迷了一個月後才醒過來的,地獄裏走過一遭,醒過來的時候,一條腿便已經沒有了。從此更名叫鳳九,接替陳國主薛師伯手下的靈凰宮。


    母後嫁給父皇前,原是靈凰宮宮主的獨女千金,彼時尚未繼承王位的薛師伯與父皇都對她傾心,唯她最後隻選擇了父皇。薛師伯默默孑然一身,自老宮主去世後,便替母後掌管著靈凰宮。後來母後難產早逝,自己亦年幼,便一直掌管到晉國覆滅之日。


    那一場突然而來的屠宮,隻叫父皇毫無防備。原本多年交好的大梁突然一改畫風,即將借道北上攻打逖國的軍隊驀地調轉箭頭直指晉國。父皇先薨,他身中數箭倒下靜掖池,若非被池壁上的樹枝掛住,隻怕早已盡數被吞進鱷魚腹。那鱷魚也是背信棄義的癸祝送的,他早就處心積慮,可惜父皇太重義,以為多年的交情。


    楊衍醒過後全身痛苦,在榻上躺了足足一年,方才有力氣重新坐起來。那時便聽說蕪薑被老太監帶走了,不知所蹤。彼時還是陳國主的薛師伯命人到處尋找,兩年未果,便以為已不在人世。


    直到去歲蕭孑劫走蕪薑後,癸祝喪心病狂地發布天下絞殺令,他方才知道她竟然還活著。就在自己派人幾次擦身而過的西塞部落。


    楊衍看著蕭孑撫在蕪薑腰上的手,想到後來打聽到的這小子對蕪薑所做的那些事,容色便冷蔑。


    微勾唇角:“扶我下去。”


    四十多歲的忠仆也是靈凰宮原來的弟子,從楊衍母後下山時便隨在她身邊做了護衛,楊衍出生後更是悉心照顧著他長大。


    “是。”仆從碎碎叨叨,看了眼夜色下蕭孑俊逸的臉龐:“薛師兄預言這小子十年必反,果然十年不到,他便按捺不住那骨魂裏的桀驁。不過看起來對鳳儀小公主倒確是好,聽說為著她,連家中老父親都托師弟送去了南越,這次還給我們小公主寄了兩顆石頭大的金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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