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郇翔大叫一聲,噔噔噔倒退幾步,一跤跌在地下。隻見大蛇無聲無息的遊上石棺,巨大的蛇頭輕輕地在骷髏身邊挨擦,很是親熱的樣子。霍郇翔定定神,心想:看來這死去的人是它的主人了,不知它伴著這具白骨,在這不見天日的洞裏呆了多久?一念及此,頓時對這大蛇起了親近之意,上前一步柔聲道:“逝者已矣,節哀順變吧。”

    聽了這話,那蛇倏地昂首吐信,目光變得兇狠無比,竟似要將霍郇翔一口吞下。

    霍郇翔沒想到它居然能聽懂人言,嚇得又退了幾步,又是委屈又是迷惑,道:“蛇兄,我哪裏說錯了麽?你別惱,就算我錯了吧。”那蛇哀鳴一聲,兩顆大大的淚珠自眼眶中滾出,砸落在地麵上,嗒嗒有聲。

    眼前奇事一件連著一件。霍郇翔見怪不怪,看這大蛇流淚,心裏也一陣難受,壯著膽子走近蛇身,伸手撫慰的輕輕拍了拍。一時想到從未謀麵的父親,心中傷痛難忍,眼睛也濕了。

    一人一蛇相對哭了一會兒,那蛇止了淚,喉中一聲低鳴,輕推霍郇翔身體,將他擁至骷髏近前,蛇尾彈起輕輕壓上他頭頸,似是要他向骷髏跪拜。霍郇翔不解其意,但還是戰戰兢兢地俯下身子磕了一個頭,才納悶道:“蛇兄,你這是……”

    才問出一半,後麵的話便哽住說不出了——他分明看見骷髏的手邊跌落著一把長劍,那質樸無華的劍柄上刻著一個小小卻及其鮮明醒目的“霍”字。

    姓霍……

    莫非,這骷髏竟然是……

    然而僅憑一把劍,又怎能斷定骷髏身份?變幻莫測的事情讓少年學會了思考,他沒有忙著悲痛,而是先跪下來細細檢驗,以求確認麵前的人到底是誰。

    骷髏骨頭青中微微發黑,右側肋骨斷了數根,當是生前中毒、又被重手法所擊,而那毒藥毒性猛烈,竟然將血肉一並化去。奇的是骨架上衣物尚存,卻隻覆在背部,前片則不知去向。

    霍郇翔舉目四望,想尋找那失去的半片衣服。那大蛇仿佛知他心意,忽的順了岩縫攀遊而上,一直爬上洞頂,片刻之後,口中銜了一物重又迴到地麵,將頭伏在霍郇翔身側。霍郇翔輕輕伸手,自它口中取出一團布帛,正是他要找的半片衣衫。他慢慢打開,裏麵的東西啪嗒一聲掉在地下,他俯身撿起,是一枚小小的令牌。火光搖曳,那衣衫上麵片片殷紅,竟是以鮮血寫成的一些文字。

    霍郇翔心中一顫,捧在手裏細細看去:

    “餘霍穆峰,有妻郇言,有子郇翔。妻早亡,欲覓秘寶天機雲錦活之,孰料天意弄人,功敗垂成。餘虛度此世三十六載,自問光明磊落,無愧於天地,於此伴妻而眠,得其所哉,然未見翔兒一麵,雖死猶憾!長劍驚覺,佩之已久,望君付與順德府吾兒。此掌門令牌,君自取之,得靈蛇沉火相助,補天一門任君調遣,餘亦九泉之下感恩不盡……”

    字跡銀鉤鐵劃,骨力勁拔,隱然一股傲氣撲麵而來,隻是越到後麵越見淩亂,最後一字隻寫了一半,便斜斜拖下,顯然書寫之人已是油盡燈枯,留此血書,便溘然長逝。

    霍郇翔未及看完,已哭倒在地。突如其來的打擊,讓這十四歲的少年再也承受不住,跪在已成白骨的父親身邊,他放聲痛哭。“沉火”靈蛇長聲悲鳴,深深的俯下頭去。

    骷髏黑洞洞的眼眶溫柔的望著久別的兒子,無聲的撫慰著悲痛的少年。

    十四年的苦苦期待,父子二人,就這樣隔了陰陽兩界,遙遙相望。

    很久之後,霍郇翔才漸漸止住淚水,捧起父親的遺書再看了一遍。讀到“於此伴妻而眠”一句,心下如受重錘一擊,不覺望向一旁的石棺。

    那石棺四壁極厚,顏色白中泛青,一靠近,便感覺冷意源源不絕奔湧而出,當時一種罕見的冰石。整個石棺,除棺蓋外毫無一絲縫隙,顯然是一整塊巨石琢成,棺蓋非冰非玉,澄澈透明如溪流淺水,霍郇翔可以輕易看清裏麵的情形。

    一個身著碧衫的年輕女子,纖白如玉的雙手放在胸口,靜靜的合眼而眠。她容顏嬌美,看上去也就二十幾歲的年紀,長長的頭發瀑布一般淌過枕頭,蟬翼一樣微翹的睫毛,似乎隨時都能撲閃一下睜眼醒來。她眉頭微微蹙起,似乎臨死前感到一絲痛楚,而唇角邊淺淺的笑渦,卻又帶著無以言說的留戀和滿足。

    這神情,霍郇翔驀然覺得眼熟,用力思索方才想起,這神情分明和以前鏡中看到的自己極為神似。

    “沉火”便是看久了這笑容,才在差一點要勒斃他的瞬間鬆開了他吧……

    這、就是他的……母親……

    隔著厚厚的棺壁,孤苦伶仃的少年靜靜地擁抱著母親。冰冷的石頭仿佛活了一般,急劇吸走他身體裏的熱量,他的牙齒格格作響,然而無論如何也舍不得放手。

    石棺另一端,骸骨空洞的眼中仿佛溢滿了幸福的笑容。

    分離已久的一家人,終於在十四年後,得以團圓。

    燈影搖曳,許許多多的幻象飛出,隨著明滅的光影跳躍。霍郇翔仿佛迴到了幼時,像他所看到的、一直羨慕不已的孩子那樣,偎依在母親懷裏,張手讓父親抱。高大慈祥的父親將他馱在肩上,一家人一起去看山看海……他滿足地笑著,頭一歪,陷入了昏迷。

    霍郇翔醒的時候,發現自己仰麵朝天倒在地下,“沉火”正將頸部的血一滴滴滴入他口中,旁邊一道血跡,直延伸到十幾步外。血跡的盡頭,出鞘的“驚覺”劍靜靜躺著。

    他大驚跳起,心知定是“沉火”天生靈異,血中含有辟寒之物,自割血脈來救助自己。他心中感動,手忙腳亂的替“沉火”止血包紮,一時不知說什麽才好。

    大蛇精神懨懨,似是失血過多,看他醒來,便盤卷起來休息,過了一刻,方睜開眼睛望向霍郇翔,慢慢將頭擱上少年肩膀,似是撫慰之意。霍郇翔心中一酸,抱住蛇身哽咽起來。

    “沉火”沉默了一刻,輕輕掙開他手臂,自顧自順著山壁遊去。爬了幾步,又轉頭迴望,似乎是要霍郇翔跟隨。霍郇翔此時對這靈蛇五體投地,當下將血書和令牌放入懷中藏好,恭恭敬敬的向父母遺骨磕了三個頭,提起驚覺劍跟在“沉火”後麵,向更深的黑暗處行去。

    走了一會兒,滴水聲重又出現,而且越來越近了。山洞迴環彎轉,地勢越來越高,路邊有時可見動物的骨骸,間或夾雜著人的骨頭,想是“沉火”進食後留下的。

    忽然,一道山壁攔住去路,山洞已到盡頭。細細一脈水流自岩縫中徐徐滴下,奏出清逾鳴琴的聲響。霍郇翔緊走幾步,接幾捧水喝了,精神便是一震。

    “沉火”在一旁靜靜瞧著,等他喝完水,突然蛇尾用力,向著一塊突出的山石抽去。壁上石塊棱角尖利,頓時把它的尾巴劃得鮮血淋漓,先前包紮好的傷口重又裂開,血立時湧了出來。

    霍郇翔大吃一驚,叫道:“蛇兄!”甫一出口,就見石壁緩緩裂開,天光泄進,耀眼生花,竟然是一個極隱蔽的出口,其中空隙,正好容一個人鑽出。想必“沉火”覓食另有出路,這機關許久未開,都有些生澀了,難為這大蛇居然還記得此處。

    霍郇翔疾步奔出洞外,麵前一片枯草叢生的坡地,四處可見尚未化盡的積雪,當是伏淩山陰。在陰暗的山洞不知呆了多久,乍然出得洞來,隻覺心懷大暢,悲痛壓抑之情也不自覺的衝淡了幾分。

    正貪婪的唿吸新鮮空氣,忽聽背後有異聲傳來。霍郇翔一驚迴頭,卻見“沉火”蛇身繃直,正使足力氣猛擊洞頂。它力逾千斤,每擊一下,便有幾十塊大大小小的碎石落下,堆疊在洞口四周。

    “不!”霍郇翔失聲大叫,猛地明白了“沉火”的意圖。他一下撲到洞邊,但是已經晚了。大蛇深深的望了他一眼,滿懷留戀而又毅然決然地向洞頂狠狠一擊……一塊巨石轟然落下,濺起無數煙塵和石屑,生生隔絕了少年流淚的眼。

    霍郇翔心中大慟,撲倒在亂石堆上。山洞深處轟隆之聲不絕於耳,伴著靈蛇的長聲悲鳴漸漸遠去,顯是“沉火”一路擊毀山洞,將主人屍骸與自己一同深埋地底,以求最後的寧靜。

    身下的大地劇烈搖晃,慢慢歸於平靜。山體生生塌陷下一截,眼前一團亂石狼藉,再也分辨不出山洞的痕跡。

    霍郇翔失魂落魄的呆呆站起,木然望著前方。

    父母生前最牽掛疼愛的就是他,然而自己卻無法盡孝,倒是“沉火”忠心事主、常伴屍骨不棄不離,如今又以身相殉,自己枉為人子,竟然連一條蛇都不如!想到這裏,他萬念俱灰,竟然動了輕生的念頭。

    那柄叫做“驚覺”的長劍就在身邊。霍郇翔慢慢抽出,三尺青鋒寒光冷冽,宛如一泓秋水。他將長劍放於身前,慢慢跪下來,恭恭敬敬的向亂石堆拜了三拜,正要伸手取劍,就在這時,懷中卻掉出一物,正是霍穆峰的遺書。

    霍郇翔心中大震,伸出的手便再遞不出半分。父親臨終前還如此記掛自己,若自己不以報仇為念反而如此自暴自棄,黃泉下縱然相見,又有何麵目去見雙親?父親一生英雄,卻有這麽個動輒自尋短見的兒子,他若在天有靈,定會氣惱憤怒、暴跳如雷吧?想到此處,他才覺出自己狹隘懦弱,心中又愧又悔,撲倒在地痛哭了一場,下定決心定然要替父親報仇雪恨。幸好此地偏僻,經曆如此劇烈變故,山上人居然直到此時也沒有發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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