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淩山……霍穆峰?”這幾字跳入耳際,霍郇翔不由得心頭一動。霍穆峰……會不會……不會,決計不會的,自己的父親是何等樣人,怎會“殺人如草芥”?何況,他們說的是“伏淩山”,不是“五龍山”……

    心裏努力這樣想著,卻隱隱覺得,如果於老爺所說的話是真的,那麽,自己的父親,十三年前便已有著淩厲的手段和輕易決定生死的魄力,十三年後……他再也不敢往下想了。

    旁邊那兩個人又說了些什麽,好像是議論些江湖典故,不知道是不是和霍穆峰有關。霍郇翔心亂如麻,竟一個字也沒有聽清。突然,啪的一聲,有人用力拍了桌子一下,亂糟糟的大堂裏頓時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刷”一聲,不約而同聚集在距門口不遠、滿身貴氣的錦衣少年身上。

    那少年年紀便和霍郇翔仿佛,眉飛入鬢,目若朗星,相貌極是俊秀,薄薄的唇角斜斜的往上牽著,浮出個不屑一顧的笑容,那笑容盡管滿是諷刺意味,卻也是絕美的。他身子一歪,便斜斜靠上椅背,一麵好整以暇的伸手指掏著耳朵,一麵大聲說道:“哪裏來的野狗,在這裏叫起來沒完,非要等小爺打你出去嗎?狗眼看人、天生欠揍的家夥!”嘴裏說著,卻把一雙腳搭上了桌子,腳尖晃啊晃的,恰好指著絡腮胡子這邊。

    他這一番做作,任誰也能看出分明是故意挑釁。於老爺微微一驚,低聲歎道:“怕是要生事呢。”於拓兒聽到爹如此說,一下子興奮起來,欣喜的拍手叫道:“是要打架麽?好啊好啊!”

    她的聲音也太大了些,頓時成為眾矢之的,可那丫頭猶自渾然未覺,自顧自的拉著霍郇翔笑道:“我好久沒看見打架了!——你說他們誰會贏啊?是那個哥哥,還是烏鴉嘴和臭書生?我猜是那個長得很好看很好看的哥哥,他一定是……嗯,江湖人,這麽神氣,準是江湖中的大俠呢,哈哈,哈哈!”

    這一番話言辭無心,卻無疑是驚雷震耳。霍郇翔目瞪口呆,於老爺差點背過氣去,恨不得立時把她嘴封上叫她永遠別再說話。錦衣少年不禁莞爾,向著於拓兒舉了舉杯子,於拓兒臉一紅,道:“我不喝酒。”

    絡腮胡子愣了一愣,自己說話聲音不好聽人所共知,那“烏鴉嘴”三字原也恰當,隻是自己大哥怎會被這漂亮小姑娘叫做“臭書生”?說實話,大哥身上窮酸氣著實不少,隻是“臭”,又從何說起?難不成那小姑娘隔了這麽遠就能聞到?——他卻不知,於拓兒天生調皮任性,最不耐的就是坐在房裏讀書,那被於老爺請入家中授課的教書先生,全被她以冠以“臭書生”的名號無一幸免,所以今天張口便叫出這三字,對她而言實在是熟極而流的事情。

    但見對麵的書生臉色越來越青,哼了一聲陰惻惻說道:“這位小姐,看你是個好人家的模樣,何苦來趟這渾水?奉勸你家大人還是多加管教為好,不然,兩日後鬼門大開,豈不是又添冤魂?”

    那樣陰森森的冷意毫不留情的湧了過來。於老爺打了個寒噤,忙把於拓兒往裏拉了拉。霍郇翔皺了皺眉,在於拓兒耳邊小聲說道:“別說話,看那窮酸怎麽被人打趴下。”於拓兒點點頭,果然再不言聲了。

    大堂裏的客人預感到不妙,已經有人趕著結帳往外跑。錦衣少年毫不理會,瀟灑之極的振衣而起,右手執了杯子便向這邊走了過來。他臉上笑意盈盈,望定了於拓兒這一桌,對絡腮胡子和書生兩人瞧都沒瞧上一眼。

    絡腮胡子見少年越走越近,不由的全神戒備,順手抄起了立在桌邊的金刀。書生冷冷一笑,手指握緊了袖中的峨嵋刺,心道:“這乳臭未幹的黃毛小子實在是活的不耐煩了,竟然敢跟我叫板,也不看看老子是誰——江湖上誰不知道青衫奪命的名號,今天是你自己找死,須怨不得我心狠手辣!……還有那個不知好歹的小丫頭,看樣子也是和那小子一夥的,幹脆一起宰了!”

    少年卻似沒有注意這劍拔弩張的場麵,悠悠然自桌邊走過,一身剪裁得體的衣衫襯得他宛如臨風玉樹。書生一咬牙,手中的峨嵋刺猛力刺出,直取少年小腹。眼見就要得手,他心中大喜,驀然覺得眼前一花,手中兵刃頓時不由自主改了方向。隻聽一聲慘叫,那峨嵋刺竟直直沒入絡腮胡子胸口,而對麵人的金背大刀,也割開了他的咽喉。

    不過是電光石火間,兩個人均已斃命。十多年前的恐怖場景又重現眼前,於老爺眼前一黑,咕咚一聲摔在地下。於拓兒嚇得尖聲大叫,一下把臉埋入霍郇翔肩膀。霍郇翔眼見鮮血淋漓,不禁胸口煩惡,終於忍住了沒有吐出來。

    大堂中死寂一片,緊接著突然便開了鍋一般,人人爭著逃命,桌椅碗碟頓時全被打得粉碎。掌櫃和夥計不知躲到哪裏去了,在這當口,誰也不願在這修羅場中多停留一會。

    就在這亂七八糟的場麵中,錦衣少年靜靜佇立在霍郇翔麵前,依然是波瀾不驚的神色。剛才一番生死較量,在他卻如同閑庭信步一般,甚至連杯子裏的茶水都沒有潑出半點。

    看著霍郇翔懷裏的於拓兒,他似是有些失望,然而望向霍郇翔的眼神卻亮了起來。他微微笑著,將茶水一飲而盡,然後把杯子隨意一拋,向對麵的同齡人伸出手來:“秦飛。伏淩山,秦飛。”“霍郇翔。”霍郇翔和他雙手交握,從容報上自己的名字,並沒有一毫的膽怯和拘束。這樣的冷靜與坦然,就是對一個見多識廣的成年人來說都尤為難得,可是這個自小沒見過多少世麵的鄉下男孩卻做到了。霍郇翔覺得,身體裏有什麽東西,正在漸漸蘇醒一般。

    少年秦飛臉色一變,追問道:“你姓霍?霍郇翔?姓郇的郇,飛翔的翔?”

    剛剛和那兩個身懷武藝的人做生死之爭也沒有見他眉毛動一下,如今聽到自己的名字竟然反應這麽大……霍郇翔心中納罕,還是點了點頭。

    秦飛盯住麵前的少年瞧了片刻,眼神變幻,說不清是什麽複雜情緒。半晌,他才說道:“掌櫃的和夥計報了官,一會兒官府的人就要來了。別在這裏呆了,趕快走吧。”說著彎下腰去,在於老爺肩背上拍打了兩下,便徑自走出大堂。

    霍郇翔見他走了,忙將於拓兒自懷中扶起,說道:“嚇倒了沒?沒事了。”

    於拓兒不好意思的抬頭,正要說些什麽,一眼瞥見死屍神色猙獰,便又尖叫一聲扯起霍郇翔衣襟掩住臉。霍郇翔無奈,隻好由她去。好在此時於老爺經少年一拍悠悠醒轉,霍郇翔忙把於拓兒交給他,自己趕去後院尋找車馬。

    車還沒有套好,就聽前院一陣嘈雜,似乎有好多人湧了進來,叫嚷不休。霍郇翔暗叫糟糕,連忙拋下車馬趕到前麵大堂,隻見四下裏全是衙門的捕快,黑壓壓站了一屋子,於老爺和於拓兒五花大綁的被綁在當場。有個夥計模樣的人正跟領頭的捕頭指手畫腳說著什麽,一見霍郇翔走出,立時指著他叫道:“也有他!我偷偷看見他和殺人犯一起握手說笑!他也是同夥!”那捕頭大人橫著眼睛一瞧,鼻孔裏哼了一聲,道:“一看就是刁民!給我抓起來!”

    兩個如狼似虎的捕快縱身上前,不容分說將霍郇翔雙臂往後一擰便牢牢捆住他手腕,疼的霍郇翔眉頭緊皺。於老爺和於拓兒大聲喊冤,把前因後果完完整整的說了一遍,那捕頭隻冷冷聽著,頭都不抬的說了一句:“胡說八道,帶走!”

    霍郇翔心知此番是說不清了。自己三人在這人生地不熟,自然是聽憑人家發落,真正的“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如此一去,怕是要帶到大獄裏,“拷問認罪”吧。於老爺上了年紀,經不起折騰,於拓兒一個女孩子家,更是不方便……想到這裏,他斷喝一聲:“慢著!”

    眾人吃了一驚。霍郇翔踏前一步,大聲道:“殺人的隻有我一個,和他們沒有關係!大人是京師名捕,自然明察秋毫,這一老一小,又哪有力氣殺人?要是叫別人看見怕是要辱沒大人的威名……我是罪魁禍首,罪責也隻在我一人,隻抓我自己迴去就是!”

    他如此侃侃而談,眾人不禁驚奇不已。捕頭心知肚明,這死在當地的兩人手中兵器、身上衣衫,分明是江湖中的仇殺,到哪裏去查?就是查出來,又能怎麽樣?江湖人向來恩怨分明,以武犯禁的事屢見不鮮,又有誰敢惹?說不得隻好找幾個老百姓當替罪羊了。這小子話說的實在讓人舒服,再說也是言之有理,那個哆哆嗦嗦的老頭和嬌滴滴的小姑娘說是罪犯怕也糊弄不過去,還是這小子深得我心……想到這,捕頭讚許的向霍郇翔點點頭,笑道:“說的好!本大人這就明察秋毫一次——放了他們!”說著一聲令下,手下便解開了於老爺父女身上的繩子。

    於拓兒又氣又急,撲過去大聲叫道:“你這個傻瓜!人不是你殺的為什麽要認?明明是那個男的,是那個男的幹的!我找他來,找他來認罪!”

    “拓兒!不許去!”霍郇翔心下大急,厲聲喝止。那個秦飛似乎對自己的名字很熟悉,一定大有來頭,或許,認識自己的父親也說不定,又或許,他見過那個叫依晴的女孩子,所以知道自己的名字……最要緊的是,他武功那麽高,拓兒又是這麽副急脾氣,兩個人若是說蹭了動起手來可是糟糕之極的事。可是這些話又解釋不清,霍郇翔被人牽著一步步往前走,情急之下隻得轉頭喊道:“於伯伯!於伯伯你看住她,千萬別叫她做傻事!”

    於老爺老淚縱橫的點頭:“我記得了,霍公子!我這就去找恩公,叫他來救你!”

    霍郇翔的睫毛被淚水糊住了,眼前一片迷蒙。誰知道這一去日後還會不會有重逢的機會,誰知道還會不會活著出來?他最後衝著於家父女笑了一笑,便聽憑捕快把他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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