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月公主氣得渾身發抖。雖然他隻說了半句,含月公主已經知道他想說的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覺得這簡直大逆不道,舉起右掌朝他臉上扇了過去。他抓住她的手腕,眼裏忽然噴出了殺氣,抓住她的那隻手也開始加勁。她嚇了一跳,臉色劇變。他輕蔑地笑了笑,甩開她的手,頭也不迴地走了。

    含月公主呆在那裏,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就是流不下來。口裏好幹,心頭好苦,眼眶好熱。也許淚如雨下的話會好受些。可就是哭不出來,蒙在眼裏的,隻是一層淚膜,粘粘稠稠的,像心頭絞出的苦汁。秦父的身影在迴廊盡頭一閃即逝。臉上深深的風霜紋路裏,填滿了晦暗和苦澀。

    第二天一早含月公主就從後門逃了出來,在大街上晃蕩。不知為什麽,在秦風家裏總有種窒息的感覺。真是繁華的村莊啊,有自己的集市和寬敞的街道,已經有了小鎮的雛形。街上的人臉色紅潤,衣衫整潔,總帶著微笑,在這個亂世裏已經很難得了。聽村民們說,秦風的父親不像其他村長一樣隻管些無關痛癢的事,還親自過問村子的建設,簡直像這裏的行政長官一樣。村子能有今天全是他的功勞。有個老婆婆一提到秦風的父親就滿臉崇敬。秦父每年都會雇村裏的小孩去收集野菜野果,曬幹後囤積起來,堆了好幾個大倉庫,村裏人都不明白他的用意。後來村裏遭了旱災,糧食不夠吃,秦父拿出所有的糧食,和野菜野果混在一起周濟村人,蒙他的照顧,村裏的人沒有一個流離失所的。“要不是秦老爺,”老婆婆感慨萬分:“我這個無依無靠的老太婆,骨頭都已經被野狗啃了。”含月公主臉漲得通紅,心頭堵得喘不過氣來:這麽好的父親,秦風還有什麽可挑剔的?

    村外不遠竟有個一望無際的大湖。陽光灑在溫柔蕩漾的湖水上,散射出夢幻般的光彩。湖邊一個精工細雕的石碑上刻著“仙女湖”三個字。碑上花紋精巧,毫厘畢現,年代似乎並不久遠。她順著湖邊走,又發現一個華麗的祠堂:仙女祠。供奉的大概是這裏信奉的土神靈吧,也許很靈驗。因為桌上的供品很豐盛,也很新鮮。案上供奉的神像和其他體態豐肥,圓臉長眉的女神像不同,隻是一個平常的妙齡少女形象。看起來應該隻有十六七歲。好美啊。含月公主忽然發現她長得像一個人,細看之後心頭一陣抽痛:像秦風。也許神像都是照著美貌的人塑的吧。

    又有一個人走了進來,竟是秦風。她立即厭惡地朝祠堂外走去。秦風目光虛浮,似乎沒看見她,和她擦肩而過的時候更是連個側目也沒有,好像她不存在似的。她在祠堂門口呆了半晌。秦風隻盯著女神像。雖然看不見他的表情,但可以感覺到他是那麽的專注。含月公主心頭一陣火燒,頭也不迴地逃走了。好辣。好辣!真是不可思議。心情也是有滋味的。她清楚地嚐到了。

    她又迴到秦家大院。秦家給她準備的客房很不錯,站在門口就可以看見滿院春光。她一腳踏在門裏,一腳踏在門外。站到門外燦爛的陽光照得她眩暈,站在門裏她又覺得窒息,就這樣斜靠在門上看院子裏的風景。“月兒小姐,”她連忙收起那不甚雅觀的姿態,站直了。秦父來了。“舍下招待不周,月兒小姐還住得慣吧。”“當然當然,”含月公主忙賠出笑臉。秦父一言難盡似地苦澀地笑著。

    “我今天到湖邊逛了逛,看了仙女祠堂,裏麵的仙女好美,有點像秦風。”她努力地笑了笑。她和秦父——感覺還是很生疏,於是隻好以秦風為跳板說話。話剛出口就後悔了——他和秦風剛鬧過別扭。她偷看秦父,心想他大概會有少許不快的神色。沒想到秦父臉色大變,臉縮成了一團,眼中馬上就要滴下淚來,不,是整張臉都要滴下淚來。她嚇壞了。不過秦父很快便收起了他那悲苦萬分的神色,換上了一副剛毅的神情,但剛毅下仍浮動著淡淡的哀傷。他長長地歎了口氣,像下了很大決心似地開了口:“那裏供奉的是我的女兒。就是秦風的姐姐啦。要是活到現在的話,大概有三十一歲了吧。”含月公主愣了,準確地說是僵住了。這太讓人驚訝了。

    秦父抬起頭,目光空洞地看著天花板,眼底微微有淚光閃動,思緒已經飛迴了的殘酷的過往:“她……是個很好的孩子。長得漂亮,很勤勞,手也很巧,也很懂事。是個難得的好孩子。我娘子死的時候,秦風才八歲,她也才十八歲。當時我很不爭氣,自己都陷在痛苦裏出不來,更別說安慰孩子們了。秦風更悲痛,天天縮成一團,整天不說一句話。她毅然接過她娘的擔子,把家裏安排得井井有條。多虧了她,我們才能從悲痛中走出來。可惜,這麽好的孩子……這麽好的孩子……後來,世道亂了,有個軍閥駐紮在我們村莊,和敵人打仗,他對村民很不好,那孩子……那孩子仗義執言,指斥軍閥,結果就被殺掉了,以後秦風就成了……成了那個樣子,我不怪他,孩子心裏苦啊……他怪我沒有保護自己的女兒……”秦父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含月公主一瞬間淚流滿麵。沒想到眼淚會來得這麽快。像洪水忽然暴堤一樣,轉眼間流滿了臉。失去親人的痛苦,她比誰都明白。她現在明白秦風為什麽要扮成女人了。他扮演的,其實是他的姐姐。想念她,所以變成她,尋找她還在身邊的感覺。這是多麽無可奈何而又刻骨銘心的悲哀啊?

    她奔向仙女祠。她要找他談談,雖然還不知道該談些什麽。星星點點的眼淚,不時地從她眼中墜落。秦父的話在她的耳邊迴響:“我一直想幫他走出來,可就是無能為力,還把事情越弄越糟。不知為什麽,我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你可以幫他,求求你,幫幫他吧!”她心頭閃過一陣割裂般的痛楚:原來他這麽痛苦。自己卻一點也不知道!

    秦風還在仙女祠裏。她在門口硬生生停住,調整情緒之後才慢慢地走過去:“你姐姐很美啊。”她平淡地說。秦風像被針刺似的一驚,很快又恢複了冷漠:“他們都告訴你了?”“是的。”她走近瞻仰神像:“她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竟敢指斥軍閥,連死都不怕……”秦風忽然臉色大變,像被人抽了一鞭子:“什麽?指叱軍閥?隻是指叱?他對你怎麽說的?”他的目光就像要把含月公主吞下去。含月公主嚇壞了,瞪著眼睛把秦父的話重複了一邊。

    “哈哈哈——”秦風冷笑起來,支離破碎的悲涼的笑聲:“說謊!他還在說謊!掩耳盜鈴!掩耳盜鈴!”嗓子瞬間沙啞了。全身都顫抖起來,目光散亂,時明時暗。含月公主驚恐地掩住了嘴巴。秦風失常了!

    他用力地低下頭去,過了片刻又抬起來。他已經能自控了,但目光亮得可怕:“讓我來告訴你,事實是怎樣的!你會知道,他……和這裏的人,有多麽怯懦!”似乎是無意的,他看了神像一眼。炯炯燃燒的可怕目光立即熄滅了,臉上的神情悲哀而又甜蜜,緩緩地開始了他的講述:“我姐姐……她是個非常好的人。非常好……”也許是她太好了,所有的詞匯都不足以概括,他隻好連用了兩個非常好。沉思半晌後才繼續講述:“她和其他溫柔善良的女孩子不同,她……很有須眉氣概。我們這裏,女孩子都要配備妝刀,短短小小的,就是為了在遭到非禮的時候刺進喉嚨自盡。隻有她,把妝刀鑄得有一尺來長。說:‘我不會那麽懦弱的。如果遇到那種人,我要和他搏鬥!’她說這話時爽朗地笑著,我當時……很崇拜她。真的。”他感傷地笑了笑:“我小時候很孱弱,總是姐姐保護我。我很沮喪,她總是笑著對我說:‘這沒什麽,小風以後一定會變強的。’看到她的笑臉,我所有的傷心不快都會消失。那時我天天想:‘快點長大,快點變強,以後保護姐姐。不讓她受一絲一毫的傷害。’可是……可是……沒等我長大……就在我十歲那年,那家夥……那家夥……”

    他臉色陡然變得青灰,臉上的肌肉劇烈扭動,眼中噴出淒厲的悲憤,就像正在遭受地獄之火的燃燒。用力地按了按額頭,調整情緒,停了半晌才繼續:“那家夥是夥雇傭軍的首領,自稱菊花將軍。哼,什麽將軍,完全是一個惡魔!也許你不知道,以前拿雲國是分封製。君王底下有很多諸侯,”含月公主垂下眼簾。她聽父王說過,直到二十年前,拿雲國還是分封製,五年後分封製崩潰,國家陷入混亂。分封製是種很落後的政治體製,一個國家有十幾個、甚至幾十個小諸侯國組成,每個諸侯在自己的領地裏擁有絕對權力,隻需要定期給君主供品和在打仗時聽從調遣。君主對諸侯的控製力不強,整個國家處於很鬆散的狀態,再加上諸侯之間勾心鬥角,國家往往積貧積弱。十五年前拿雲國的君主甘泉大帝想費掉分封製,實行中央集權,不幸改革失敗,各諸侯國紛紛自立,甘泉大帝也被殺掉。諸侯國之間混戰了好幾年,最後由其中一個諸侯黑魏大君統一了全國,建立起現在的拿雲國,隻可惜隻在位三年就被現在的拿雲國主奪走了帝位。

    秦風咬牙切齒地繼續他的講述:“君王死後各諸侯國開始混戰,有些諸侯兵力不足,便雇傭土匪幫他們打仗,而那群人……不,那群禽獸,連土匪都不如。以菊花將軍最壞。那天早上,菊花將軍忽然帶兵衝殺過來,占領了這個村子,然後宣布以後這裏是他們的據點,說要清除這裏的叛亂分子——當時以這裏為中心的方圓百裏的地區剛被黑魏國從紅湘國手裏搶來,的確有不少反抗勢力隱藏在鄉間。他們強迫村裏的青壯年築起碉堡,便在長期這裏駐紮下來。他們把村裏所有的糧食和布全都搜走,每個村民隻有一套破舊的單衣,隻能吃摻了糠稃的粗糧,還要為他們擔草運糧,洗衣做飯,鍛造鎧甲和兵器。他們三天兩頭出去打仗,每次都要抓很多俘虜,其中大部分是無辜的平民,很大部分是老人和孩子。然後,惡魔的宴會就開始了,他們一邊喝酒吃肉,一邊把俘虜用各種殘忍手法殺掉。他們需要他們的首級請功。他們一邊殺人一邊狂笑,就好象這是多麽快樂的事情一樣。這時村裏的大人們隻能龜縮在家裏,握著孩子的耳朵,不讓他們聽那震耳欲聾的慘叫。他們中的軍官的馬喝得都是戰俘的血,對水根本不屑一顧,長得像怪物般強壯,”含月公主倒抽一口涼氣:人世中怎麽會有這麽可怕的事?“打仗的時候它們總是紅著眼長嘶著衝在前麵,因為它們想喝血。戰俘的血不夠時,他們就把村裏的老人抓去殺掉,放血喂馬!有一次他們被反抗勢力圍在村子裏,糧食不夠了,他們竟把村裏幾十個老人全抓去吃了。竟還說:我們照顧你們,隻吃些老沒用的!”秦風把牙齒咬得咯吱作響,仇恨已經把他的臉扭曲得像魔鬼一樣。含月公主則完全被這駭人聽聞的殘忍嚇呆了,竟恍惚起來。

    講到這裏,秦風臉上除了憤恨,又有了鄙夷和嘲弄的神情,嘴邊帶著悲憤的狠笑:“這種壓迫,是人都會受不了。可是那麽多的男人,強壯的男人,都縮在角落裏不敢吭氣。誰都沒想到,站出來反抗的,竟是我姐姐,一個十八歲的弱女子!她知道,要說服這些人起來反抗,人是做不到的。能讓他們站出來反抗的,隻有神靈了。所以她就冒充神靈!”秦風臉上的憤恨、鄙夷和嘲弄越來越濃:“我們這裏有個土神仙,叫青螺玉女,傳說是住在這大湖裏的水神,人麵螺身。我姐姐就自稱被青螺玉女附體,說上天也被菊花將軍的暴行激怒了,要求他們起來反抗,上天會保佑他們必勝!你知道,要假裝神靈附體是多麽困難,說服那些膽小鬼們是多麽困難,可是我姐姐,竟然做到了。”他臉上閃過一絲自豪,接著便被憤懣的表情淹沒了:“我姐姐和那幫膽小鬼商量好,在一個炎夏的夜晚夜襲。那天天氣非常的炎熱,那些禽獸熬到半夜才睡著,很快便像死了似的睡熟了。本來是很好的計劃,可是,有一個膽小鬼竟因為恐懼過度一跤滑倒,把水缸撞倒,弄出了聲響,結果那些禽獸全都醒了。其實,當時我們這邊還是有些勝算的:那些禽獸疲乏得要命,睡眼惺忪,鎧甲也沒來及穿,胡亂操著兵器。而那些膽小鬼,畏首畏尾,剛戰鬥了幾下就逃走了!隻不過看到有人死了——戰鬥哪有不死人的!?我姐姐沒有逃跑,唿喊著,叫他們迴來,可是誰也沒有迴頭!結果……結果……”

    他的臉扭曲得越來越厲害,五官都似乎移位了,一副身陷夢魘般的神情:“結果我姐姐就被那些禽獸抓住了。為了摧毀村民的反抗意誌,他們用十幾枚很長的鐵釘,穿過我姐姐的四肢,把她釘在木柱上,放在村中央示眾,強迫我們每天去觀看!”含月公主不由自主地掩住嘴巴,臉已經沒了血色。秦風對她的恐懼視而不見。他已徹底被迴憶埋葬,雙眼布滿血絲:“姐姐被釘在木柱上,雙腳懸空著,鮮血從腳後流下來,流過木樁,直流在地上,好寬好紅的一道,就像被油漆漆過似的。不時有蒼蠅飛過來,叮在她的血跡和傷口上……可是,她還能笑,對著我笑!可就不說話。後來才知道,她的舌頭……已經被割掉了。”含月公主尖叫一聲。秦風充耳不聞,眼中似乎要滴出血來:“三天之後,我姐姐還沒有死。那麽重的傷,沒吃沒喝,簡直是奇跡。那幫禽獸害怕了,懷疑我姐姐真有神靈附體,就把她活生生的,綁上石頭扔到湖裏!”含月公主不由自主地抱住自己的身體。她渾身發冷,每一根毛發都有麻麻的感覺,似乎馬上就要豎起來。

    “後來,那幫禽獸被反抗勢力打敗,撤走了,村裏的人又可以開開心心的生活了,哼,哼,”秦風咳嗽似地冷笑起來:“我那個‘慈祥’的爸爸,連戰鬥都沒參加,卻因為他有個‘神仙’女兒,被選作村裏的村長。以前連村長的邊他都沾不到,哼,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村民們為了紀念我姐姐的英勇行為,奉她為仙女,把這個湖——本來叫青螺湖的,命名為仙女湖,還給她建了個祠堂,可是,這又能怎樣?”他猛得把供桌上供品全掃在地上,原本俊秀的臉已變得像魔鬼般可怕:“在戰鬥時背叛她,在她受刑時見死不救,後來安樂了,才建一座她永遠住不到的廟宇,給一個她永遠聽不到的虛名,供一些她永遠吃不到的食物,這算什麽?身為父親,也對自己的女兒這麽冷酷,還要編造謊言減輕自己的罪過,這又算什麽!?”他大吼起來,屋頂上的瓦片被稀稀落落地震落下來。

    遙遠的秦宅。秦父看著遙遠的天邊,默默地流淚。他也在迴憶那地獄般的往事。他知道秦風會把真相完完全全地告訴含月公主的。他從沒有想減輕自己的罪過。謊言也不能減輕罪過。他之所以不把真相說出來,是因為他根本無法通過自己的口,訴說那讓自己窒息的心痛迴憶。

    秦風吼完之後便僵立不動。像一根被猛烈彈奏的琴弦,繃斷之後就再也發不出聲音。臉上像蒙了一層黑色的膜,麵目模糊起來。

    秦風僵立不動,含月公主呆呆地看著他。祠堂裏一片寂靜。這份寂靜就像一個巨大的石碾,幾乎就要將他們二人碾碎。冷不丁的,秦風又了開口,雖然聲音很低,但在含月公主聽來就像石破天驚一樣:“其實,比起痛恨那些傷害我姐姐的人,我更痛恨沒用的自己。當年,我連為她收屍都作不到!後來變強了,又無法為她報仇!亂世之中,那些亂軍殘將宛如夕霧朝露,轉瞬既逝,當年我和師父周遊各國,竟打聽不到菊花將軍的一點消息!我是變強了,可又能怎麽樣呢?再強也救不了我的姐姐!也不能為她報仇!我變得越強,就越發覺得自己沒用!”他終於哭了出來,叉開五指,罩住自己的臉,星星點點的眼淚從他指縫中漏出來。

    含月公主呆了片刻,忽然怔怔地流下淚來:“你的痛苦,我了解!你扮成你的姐姐,是為了尋找她還在你身邊的感覺……”“不是!”秦風一把抹去臉上的淚水,吼了出來,嚇了含月公主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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