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一新總有一種說不清的煩躁不安,好像有什麽心事,卻又理不出個頭緒。憑他的直覺和對何生的了解,他覺得何生似乎背著他在做什麽事,當然,這僅僅隻是猜測而已,還不至於使他馬上開車去找何生。但那個晚上,他失眠了。想用書來麻木自己但並不生效,便坐到電腦前上網,看一些八卦新聞。實在無聊,便給小威打了電話,小威的手機通了,卻遲遲沒有人接聽。他開始想象她會在幹啥,是不是正在衝涼,或者正和別的男人……他不想再往下想,因為有個男的在接電話,是本地口音,沙啞,低沉,看樣子不像個年輕人。那個男人並不迴答他的詢問,反倒問他找小威幹什麽,是小威的什麽人。鍾一新剛開始覺得對方很可笑,接著便很惱火,語氣不太友好。於是對方罵了句粗口把電話掛斷。鍾一新的固執勁上來了,又拔電話,大有不搞清楚決不罷休的架勢。他在判斷,當時已是午夜,小威會在哪能裏呢,仍是那男的在接電。其實他很清楚小威是做什麽的,不值得大驚小怪,更沒有吃醋的必要。再說,他又不能給她什麽承諾或保障,憑什麽管她的事呢。這樣一想,反而釋然了。於是,他關掉手機,上麵床睡覺。沒想到這迴更睡不著,閉上眼全是小威的影子,和白花花翻滾的身子……忽然間,他有一種被拋棄的感覺。想到美奴杳無音訊;再想到何生最近神神秘秘,尤其這個晚上;又想到小威也許正和另一個男人做著男女間的事……他的妒火隱隱地燒起來,想起當天報上有一篇姓李的女性著名社會學家寫的文章,談到賣淫的話題。情不自禁又找出來看,對這個非常敏感的話題,這位社會學家敢於直言不諱地發表與主流輿論截然不同的觀點,就憑這一點,他也對她敬佩不已。自古以來,古今中外,凡走在時代前麵的理論家和學者,都是要擔極大風險的。她能夠講真話,媒體敢於報道出來,這也算是一種極大的進步,畢竟現在政府的包容度大多了。而他,卻為了一個萍水相逢的風塵女子睡不著覺,甚至生了嫉妒之心,這難道不也是一種變化。他是變了,變得和以前不同了,起碼不再那麽麻木。想到這幾年間,他閱女無數,在風月場中浸泡得分不清東南西北;住在舒適的安樂窩中,出入高檔場所;真的分不清誰是誰非……也許,當一個人步入某一生命階段時,都會在不知不覺中讓生命來一次重新的洗禮。鍾一新大概就是這樣子,他是個受命運之神恩寵太多的人,因此,他生命中的一起微小變化都會提醒他,對一些人和事作重新的思考。而更多的芸芸眾生,已被生活壓彎了腰,除了埋頭往前走,根本沒有機會好好迴顧一下走過的路。對於後者來說,思考與迴顧簡直太過奢侈。

    鍾一新就是這樣的人,變化中的人,他也許沒有注意這些,但旁觀者都清楚。這個夜晚,他眼下能夠想到兩個女子,都在故事中扮演著角色。不論是驚險還是刺激,都沒有他的份。其實,火候沒到,急也沒有用,旁觀者清。相反地,當局者迷,這種迷不是裝出的糊塗。所以,鍾一新因迷而幸運,幸運終究會進入夢鄉的。他進入夢鄉的時候已經是淩晨四點三十分,是人體生物鍾最特殊的時段。鍾一新剛踏進夢鄉,便撞見了一個人。這人也是他朝思暮想的。

    他夢見的是美奴……

    美奴的驚叫聲嚇壞了何生,何生衝進衛生間一看,美奴已癱坐在地上。他不顧一切地將她抱迴臥室,驚慌失措使他一時亂了方寸,竟不知先打120還是先搶救昏迷的美奴。

    他選擇了後者,因為她還有唿吸。他將她的仰麵放好,學著電視中看過的辦法,朝她的臉上啪啪打了兩下。這兩下果然有效,她緩緩醒過來,但仍緊閉雙眼。他忽然想起應該給她蓋一點東西,他怕她清醒過來後會產生誤會和尷尬。

    何生一直守在旁邊,過了一會,她睜開眼時,已經完全清醒過來。我剛才怎麽啦。她喃喃自語。怎麽感到渾身抽筋……我是不是觸電了。

    她的話提醒了何生,曾經有過一次,他在洗澡時也有過麻的感覺,不過很輕微,沒有引起足夠重視。現在迴想起來,又將一些往事聯係起來想;可以確定,剛才美奴肯定是手觸到了牆壁。前不久,小區曾有居民投訴過開發商,說有的暗埋線不防水,陰天水汽重時局部牆壁會出現帶電現象。不過這件事仍在交涉中,至今尚未有人出來過問。何生想:不能不管了,這樣下去遲早會死人。如果沒有別人在場,後果會怎麽樣,真是不敢想象。他決定這兩天,不,明天就向有關部門提出投訴。

    美奴完全清醒後發現自己一絲不掛躺在毯子下麵,心裏一陣緊縮。她明白發生了什麽,當何生端著一杯熱騰騰的速容咖啡時,她的臉紅了紅說:謝謝你。

    何生竭力裝作平淡的樣子,說了聲:不用這麽客氣,隻要沒事就好,我就放心了。一邊將咖啡遞到她的嘴邊。她知道他是想喂她,忙欠起身子:我自己來吧。隻是身子一動,毯子一下子又滑下,趕緊又扯緊,驚慌得像一隻膽小的食草動物。何生笑笑:放這裏你自己喝吧,我出去一下買點東西。美奴點了點頭,目光對接了一下,有一絲絲的異樣。

    喝下一杯熱咖啡後,美奴完全恢複了正常,穿好衣服,一看座鍾已指向淩晨兩點。心裏一震,他這時候會去哪裏,買東西,難道去711店。她試著在房間走了幾個來迴,兩條腿還有點無力,不過基本沒什麽問題。找到房間的鑰匙,美奴鎖上門,走進了電梯。整幢大廈都已進入夢鄉,恐怕隻有這一台電梯還在運行……她忽然覺得有點害怕,一陣驚恐,想到前不久看過的一張記錄香港奸殺案的碟片,那當中的情景與她現在的處境真有點相象。這麽一來,她越發的恐慌。電梯到達底層後,她決定返迴,還未來得及按電鈕,門卻開了,走進來一個人。美奴驚得差點叫出來,一看卻是何生,何生兩手空空,嘴裏叼著半支煙。何生看到是她,驚異地問:你怎麽……

    我就是來找你。她說。可是剛才不知怎麽越想越害怕,剛下來又想再上去。這不,又遇到你,把我嚇死了。

    何生將煙頭掐掉,問:你害怕什麽,這裏安全可好了,又沒有鬼。

    沒有鬼,這難說,我老公……不,我男朋友就遇上這種怪事。

    何生用異樣的目光注視了她一會,直到她不好意思地低下目光,才緩緩地說:是不是這個原因才使你離開他。

    我已經不能承受了……她的話有點摸不著頭腦。

    他還想問什麽,這時電梯停了,門開了。他對她說,以後有的是時間,你好好休息吧,太遲了。

    嗯,好的。她點點頭,迴到自己的房間,他沒有動,靜靜地,傾聽著。過了大約半分鍾,他聽到很輕的插門聲。那一夜,美奴夢見建明渾身是血,她嚇得哭醒過來,一看鍾才淩晨五點多一點,天還沒亮。

    她再也睡不著,打開床頭燈,盯著天花板發了一迴呆,一時間想了很多很多……

    直入切城,仿佛迴到夢中,建明有一種夢遊的感覺。切城裏果然陰森可怕,暗無天日,但城市的輪廓還依稀可辨,隻是蒙著一層霧狀的東西,似真似幻。建明緊緊跟在小池的身後,一步也不敢拉下。城市的街道被歲月風化得斑痕累累,憑著直覺行走,建明並不覺得有什麽危險,倒是腳底板下像鋪著一層無形的海錦,那是幽夜模糊了的疼痛。他們就這樣走,走了很遠的路;“小池”始終一聲不吭,建明見她麵色嚴峻,也不敢多問。他想到她曾說過的話,知道的少一點會少一點恐懼。這樣走過一條又一條街道,根本沒有人及其他生命跡象,奇怪的是家家戶戶都大門緊閉。有一個問題,建明一直想問,好幾次話到嘴邊又咽迴去。為什麽都緊閉大門,難道這就是末日景象。他不明白,他還想問,最後的一刻人們都去了哪裏,丟失了家園的人還會想起將家門鎖上;是為了鎖住心不讓流浪,還是表明一種決心,就是告訴自己:已無歸程。

    也許還有另外一種解釋:人們在滅亡的最後一刻仍固守家園,不想當孤魂野鬼。這種設想令他心悸不已,他倒寧願這是一座空城,而不是靈魂的聚居地……

    走過一個廣場,有幾件廢舊的巨物倒臥在遠處的廣場上,憑直覺那該是廢棄的汽車。建明每次與“小池”約會都會麵對一種截然不同的場景,她的表達以及表達的內容使他突然產生了疑問:“小池”是不是一個“小池”,或者一個“小池”卻自由地穿越著許多個紀元。他對自己的狂想興味盎然,像是一個發現獨家新聞的媒體工作者一樣激動不已。但是他始終沒有向“小池”提起這個話題,也沒有問她任何相關的問題。

    當他們路過一段狹窄街巷時,建明突然發現有一個巷口特別眼熟;眼熟得就像他家的前庭後院。於是,他的思路又開小差了,苦思冥想,千方百計地追尋線索……直到走出很遠才恍然大悟,他想那就是自己的家,未來的家園;這是不是“小池”的又一個詭計,是在告訴他未來的結局……是的,那個有過歡樂和激情的小屋,也是他和美奴的夢想破滅的地方。他真想迴去看一看,這個想法粘滯了他的步伐,他落在了“小池”的後麵。

    “小池”的身影漸漸淡了,消失在視野裏。建明猛然清醒過來,叫了一聲:“小池”。他十分奇怪,明明是叫“小池”,為何卻變成了美奴。又喊了一聲,聲音飄走了,明明是喊了,怎麽聽不到呢。又過了很久,一個迴聲自遠而近,向他撞過來,他踉蹌了一下,但總算沒有跌倒。

    他終於明白,隻剩下自己了,“小池”甩開他獨自走遠了。他一個人在這個鬼氣森森的切城,舉目無親,一個十分嚴峻的現實是,他看到自己又處於十字路口。仰麵一望,居然還有紅綠燈,雖然早已壞掉,倒讓他心頭一熱。他大叫一聲狂奔起來,他慌亂的腳步聲在空曠的街道上顯得分外響亮……

    建明頭也不抬地一陣狂奔,終於來到一個小巷口,他又驚呆了:因為他正站在自己家門口,透過微弱的燈光,恍惚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是美奴,她正在做晚飯。他還認出了她身上的圍裙,圍裙的帶子還是他親手縫上去的。他試探著喊了一聲:美奴。她迴過頭來,卻是一張無臉的麵孔。他嚇得大叫一聲,拔腿就跑。他一邊跑一邊哭,淚水像流水一樣止也止不住。他開始覺得腳下傳來啪啪的水聲,但他不敢低下頭看,一直跑到一處坍塌的花壇邊才停下來。他止住了哭聲,這才明白剛才隻是幻覺在作怪,也許是一種昭示吧。昭示什麽呢,他不知道,此時他的感受就是特別特別想家……

    可是他不知道家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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