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煬帝並不是一個喜歡感慨後悔的人,這次在陳應良的家中,能夠當著這麽多文武官員的麵感慨唏噓,連世上豈有《無向遼東浪死》歌的話都能說出來,其關鍵原因除了裴蘊在奏章中已經將棉花的重要性盡可能清楚介紹之外,更主要的原因還是隋煬帝本人的雄才大略,聰明過人。


    做為一個成天喜歡惹是生非、動不動就發起對外戰爭的著名暴君,隋煬帝差不多是僅憑直覺就能明白棉花經濟和軍事價值,有了廉價高產的棉花製做禦寒衣服,那麽中原政權在發起對北方蠻族的戰事時,就不必再受到氣候溫度的製約,即便是在滴水成冰的冬季作戰,中原軍隊也可以憑借棉衣充足這一優勢,最大限度的發揮出人力物力的數量優勢,從而不必擔心禦寒裘衣不足,無法向北方寒冷戰場投入過多兵力。同時還可以節約出大量的牲畜皮毛,用來製造冬季作戰同樣重要的軍帳氈房,確保軍隊在冬季可以更大規模的發起軍事作戰。


    更加重要的是,原本以中原民族的人力物力優勢,擊敗人口稀少的北方遊牧漁獵民族其實並非難事,奪取人煙稀少的北方土地也相當容易,唯一的問題就是奪取北方土地後,因為氣候這個重要原因,無法長期占領控製,而有了棉衣這種高產同時廉價的禦寒工具後,大量的軍民百姓就可以安心在北方寒冷之地長年駐紮,落地生根,壓縮北方蠻夷的生存活動空間,從而實現對北方土地的長期有力控製,真正做到開疆辟土,擴大疆域!而非打跑南下入侵的遊牧民族了事,白白辛苦一場!


    越是明白棉花的重要性,隋煬帝就越是激動,感歎過後,隋煬帝又立即向裴蘊大喝問道:“裴愛卿,白疊子這種花,是從何地傳入中原的?什麽地方能收集到大批的白疊花種子?”


    “這……。”裴蘊有些傻眼,隻能是把目光轉向了陳應良,陳應良趕緊附到了裴蘊耳邊低聲嘀咕了一通,裴蘊這才向隋煬帝奏道:“稟陛下,白疊子花來源地有兩處,一是西域的高昌和大食等地,二是西南的天竺。據可靠的書籍記載,高昌境內甚是盛產白疊子,但當地人也不懂得將白疊子加工成禦寒棉衣,更不明白白疊子的其他附加價值,所以當地的白疊子都是野生而成,陛下隻需撥出些許錢糧,便可從高昌國大量收購到白疊子花及其種子。”


    “白疊子還有其他附加價值?”隋煬帝好奇追問道:“還有什麽價值?細細說來。”


    當著太多人的麵,裴蘊這次有些不好意思當傳聲筒了,幹脆讓陳應良開口迴答,陳應良如實答道:“稟聖上,微臣從海外書籍上得知,白疊子花還可以紡成絲線,繼而紡織成布,以這種布製成的衣服不僅和麻布同樣結實,穿著身上還更加舒適。此外,白疊子花的種子還可以榨油,代替菜油或者燈油使用,油渣和豆渣一樣,都可以做為戰馬或者六畜的喂養輔料。”


    “白疊子還可以紡線?”隋煬帝又是一喜,再轉目去看陳應良家的臨時工坊時,便又問道:“那這裏怎麽沒看到白疊子紡線?”


    “陛下恕罪,因為微臣隻知道白疊子能夠紡線,不知道如何紡織成線,所以未曾準備。”陳應良尷尬的如實迴答,然後又趕緊說道:“但微臣可以肯定,白疊子絕對能紡織成線,陛下隻需向少府下一道旨意,讓少府監的能工巧匠集思廣益,鑽研技巧,相信很快就能找到將白疊子紡織成線的辦法。”


    “很好。”隋煬帝滿意點頭,然後轉向了站在宇文述身後的雲定興,吩咐道:“雲愛卿,這事就交給你督辦了,盡快給朕找出用白疊子紡線的辦法,事成後,朕自有賞。”


    差一點就被陳應良拖下水的雲定興趕緊答應,點頭哈腰的接過了旨意,隋煬帝則又轉向了裴矩,吩咐道:“裴愛卿,從高昌購買白疊子的事就交給你了。記住,越多越好,尤其是種子,來年你安排一些土地試種,然後把結果稟報於朕。”


    進口棉花既有大把的油水可撈,引進來的種子也可以優先便宜自家人,這樣的好事裴矩當然是求之不得,趕緊也是拱手領旨。再然後,隋煬帝又把目光轉向了裴蘊,笑著說道:“裴蘊愛卿,你慧眼識珠,竟然能從隻言片語之中發現白疊子花對我大隋的重要價值,並且立即上奏於朕,對朕忠心耿耿,為大隋國事竭精殫力,朕心甚慰,朕心甚慰!”


    “謝陛下誇獎,這是微臣的本分之事。”裴蘊假惺惺的謙虛,心裏則悄悄鬆了口氣,知道自己終於可以走出不孝兒子裴爽從逆謀反帶來的陰影了。


    “愛卿不必謙虛,有功就必須得賞,否則何以激勵後人為朕效忠?”隋煬帝在對待功臣方麵倒是一如既往的出手大方,立即就吩咐道:“傳旨,禦史大夫裴蘊勤勞國事,獻禦寒棉衣有功,著即加封銀青光祿大夫,仍領禦史大夫事,賜彩絹三百匹,奴婢十五口。”


    白揀了一個正三品的職位,之前隻是從三品的裴蘊當然是歡喜萬分,趕緊稽首謝恩,又恭敬說道:“陛下,白疊子能夠製成我大隋的第一件棉衣,全是太子右副率陳應良一手操辦,他的眼界雖然不足,卻也不無功績,微臣鬥膽,還請陛下也適當賞賜於他。”


    隋煬帝微笑著把目光轉向了陳應良,陳應良趕緊稽首行禮,更加恭敬的說道:“陛下,微臣才薄識淺,製成棉衣卻不知此物對我大隋的至關重要,險些暴殄天物,棄珠寶於瓦礫,實在無顏受賞。況且若非雲少卿出手協助,又親手為微臣製成彈棉竹弓,微臣真是不知何時才能製成棉衣,雲少卿在此事上出力最大,所以微臣鬥膽,想請陛下轉為賞賜雲少卿。”


    雲大少卿的老臉頓時笑成一朵菊花,對陳應良咬出自己的滿腹怨氣也頓時一掃而空,趕緊跪下假惺惺的謙虛,把功勞推還給陳應良。隋煬帝見了放聲大笑,道:“見慣了爭功的,這互相謙讓功勞的事,朕還真是難得見到一次。好了,二位愛卿也不必互相謙讓了,都有功,陳愛卿製寶有功,雲愛卿協助製寶有功,各賞縑帛百匹,以為獎勵。”


    雲大少卿和陳應良一起大喜,忙稽首謝恩,但事還沒完,裴蘊乘機又向隋煬帝拱手說道:“陛下,司隸別駕蘇世長彈劾陳應良賄賂朝廷官員一事,現今真相已然查明,下麵是否應該追查一下,蘇世長為什麽要一口咬定陳應良為犯官高士廉脫罪了?究竟是蓄意誣告,挾私報複?還是受人指使,別有所圖?微臣奏請陛下追查到底,以為後來者戒。”


    裴蘊說這話可不僅僅隻是為了替遠房侄子討迴公道,之前裴蘊就已經察覺,蘇世長表麵上彈劾的是陳應良,真正的矛頭卻是指向自己,若非一些陰錯陽差,暗地裏確實在為高士廉四處奔走的陳應良很可能就已經把自己給拖下了水。無辜躺槍的暗怒之下,裴蘊當然不會錯過痛打落水狗報仇出氣的大好機會。


    隋煬帝的視線重新轉迴到蘇世長身上,目光中也不再帶著笑意,隻盡是冷酷與銳利。被這樣的目光注視,即便是在大冷的天裏,蘇世長的額頭上仍然還是汗水滾滾,幾次想要偷眼去看李淵和封德彝,卻又強行忍住——蘇世長很清楚,自己如果不咬出李淵和封德彝,或許還有活命的希望,但如果咬出了李淵和封德彝,自己就肯定死得不能再死了。


    別無選擇之下,蘇世長隻得老老實實的避重就輕,稽首答道:“微臣風聞奏事,彈劾有誤,請陛下恕罪。”


    “蘇大人可真會避重就輕,也很會鑽國法空子,知道風聞奏事即便彈劾有誤也屬無罪。”裴蘊馬上接過話頭,笑道:“可惜,如果蘇大人你隻是彈劾陳應良賄賂朝廷官員,那麽倒可以算是風聞奏事,但你又指出了陳應良的賄賂內容,這就不是風聞奏事了,而是具實上奏——既然是具實上奏,那麽我倒想請教一下蘇大人,陳應良為犯官高士廉脫罪這條罪名,又是從何而來?”


    同樣喜歡痛打落水狗的還有宇文述,兩個兒子因為蘇世長彈劾被貶為了奴隸,宇文述本就與蘇世長結下了大仇,這會宇文述當然不會錯過機會,也是馬上站了出來,冷笑著向蘇世長說道:“蘇大人,你說彈劾陳副率隻是風聞言事,可我怎麽記得,在金鑾殿上你麵聖答對時,說的可是已經查實陳應良賄賂朝廷官員?怎麽著,蘇大人難道還想把說出來的話再咽迴去?”


    蘇世長徹底啞口無言,心裏隻是暗恨背後靠山情報不準還安排自己出麵打黑槍,搞得現在黑槍子彈全打到了自己身上。宇文述卻毫不客氣,馬上又轉向了隋煬帝行禮說道:“陛下,司隸蘇世長構陷同僚,汙蔑同僚,罪惡昭彰,若不重懲,隻恐朝廷上誣告成風,人心崩析,微臣鬥膽,請陛下務必重懲蘇世長,以儆效尤。”


    隋煬帝當然明白宇文述這是在公報私仇,但是無所謂,一方是占著理的心愛寵臣,一方是幾乎沒印象還被抓住了把柄的普通官員,隋煬帝當然知道如何選擇,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張口就吩咐道:“來人,將誣告同僚的蘇世長拿下,免除一切職位,押往刑部大牢關押,著禦史台派員審問,從重定罪。”


    左右衛士整齊答應,立即上前將蘇世長剝去官服就地捆綁,蘇世長默默無語,心裏隻是悄悄祈禱背後靠山盡快營救自己,李淵與封德彝麵無表情,裴蘊和宇文述等人則是偷偷獰笑,還有脾氣十分不好的衛玄衛老頑固,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些猙獰笑容——事後自然是特意交代刑部大牢好生款待差點把自己也拖下水的蘇世長不提。


    折騰了不少時間,隋煬帝終於下旨擺駕迴宮,還帶著所有製棉工具、工匠與原料成品,百官浩蕩隨行,期間裴矩抓到了機會,向陳應良吩咐道:“賢侄,一會直接去你裴蘊伯父家裏,順便把你的叔父黎國公也叫上,到時候我有話要問你。”陳應良不敢怠慢,趕緊點頭答應。


    ………………


    隨著蘇世長的被拘入獄,陳應良踏入仕途後遭遇的第一場風波危機終於安然度過,但事情還遠遠沒有結束,隨駕迴宮繼續當完差後,陳應良連家都沒迴,直接去了裴氏別宅拜見裴弘策,把事情的經過向裴弘策稟報,轉述裴矩的要求,請裴弘策與自己同去裴蘊家中拜見裴矩。結果裴弘策的臉色當場就白了——裴弘策可是知道陳應良確實攙和進高士廉案的,大怒下裴弘策抬手就抽了陳應良一記耳光,然後又命下人把陳應良捆上,背上插了一根荊條,這才把陳應良塞進馬車,領著陳應良匆匆趕來裴蘊家中負荊請罪。


    到得裴蘊家中,大忙人裴蘊還沒從皇城迴來,倒是平時遠比裴蘊更忙的裴矩已經坐在了暖房中,正品著裴蘊家珍藏的美酒享受生活,見陳應良五花大綁的背著荊條進來,裴矩還當場就樂出了聲,向裴弘策笑道:“賢弟,你這是幹什麽?應良賢侄做錯什麽了?怎麽把他弄成了這副模樣?”


    “弘大兄,我是讓這小子來向你和聚治行負荊請罪的。”裴弘策把遠房侄子踢了跪下,向裴矩稽首說道:“不敢欺瞞兄長,其實陳應良這小子打算營救高士廉的事小弟早就知道,小弟雖然阻止了他,但小弟真是沒想到,這個小畜生不肯死心,竟然又背著我私自行事,險些連累到兩位兄長在皇帝麵前難堪受責。”


    “這個小畜生是小弟引進聞喜裴氏的,他幹出蠢事我責無旁貸,現在我把他捆來了,打我兄長如果不忍心,這個小畜生兄長可以隨便打,不用給小弟半點麵子,重重的打,給他留一口氣,算是兄長你賞他的!”


    裴矩放聲大笑了,很溫和的笑道:“賢弟,你太多心了,都是一家人,談什麽連累不連累的?況且賢侄這次也沒連累到我們,還讓你的聚治兄長白揀了一個正三品,我們誇獎他還來不及,怎麽可能舍得責罰?賢弟快請起,來人,為應良賢侄鬆綁。”


    叫起了單膝跪地的裴弘策,裴矩又讓人給陳應良鬆了綁,期間陳應良本想乘機起身,卻被裴弘策的眼神瞪住,老老實實的繼續跪在地上,裴矩也沒理會裴弘策的小動作,隻是把裴弘策叫到了炭盆旁邊坐下,親手給裴弘策滿上了一杯酒,這才向陳應良吩咐道:“賢侄,把事情經過如實道來,越詳細越好,不可有半點隱瞞與疏忽。你這件事背後很可能還有人,我們不能差點吃了大虧,還連背後捅刀子的人都不知道。”


    陳應良老實答應,這才把事情的經過詳細說了一遍,柴倩跑到自己麵前要求退還訂婚信物,自己尋找玉佩找到了高士廉家裏,因為同情身世相似的長孫無忌兄妹,在明知道高士廉案是裴蘊一手造成的情況下,仍然硬著頭皮接受了長孫兄妹的哀求,答應設法營救高士廉,然後就是自己替高士廉家人活動探監公文、懇求裴弘策遭拒和賄賂雲定興等事,期間也按照裴矩的要求盡可能詳細介紹,不敢有所隱瞞。


    裴矩一直品著酒傾聽陳應良的介紹,始終沒有說話,直到陳應良仔細說完,裴矩又盤算了片刻,才突然問道:“賢侄,你是在那一天答應營救高士廉的?是否高士廉入獄的當天?”


    “迴稟伯父,不是當天,是第二天。”陳應良如實答道:“高士廉入獄的當天,小侄去刑部打聽消息時,衛留守就已經暗中告訴了小侄,說高士廉入獄是因為裴蘊伯父的參劾,要求小侄少管閑事。小侄不敢讓伯父為難,當天就沒敢開口答應高家人救高士廉,直到第二天,高士廉的外甥和外甥女到了小侄家中哀求,小侄於心不忍,這才勉強答應了他們。”


    “第二天的什麽時候?”裴矩追問道。


    “應該是下午申時過後。”陳應良迴憶著答道:“小侄申時下差,下差後直接迴了家,然後就見到了長孫兄妹,答應了他們。”


    裴矩笑了,很溫和的微笑說道:“唐國公,你夠狠,好一手笑裏藏刀,好一手上屋抽梯,如果不是應良賢侄的運氣還算不錯,我們聞喜裴氏和應良賢侄,可就要被你陰了。”


    “唐國公?李淵?”陳應良大驚抬頭。


    “兄長此言何意?”裴弘策也是大吃一驚。


    “也是湊巧,昨天處決楊玄感時,我恰好從聚治賢弟口中知道一件事。”裴矩微笑說道:“賢弟,賢侄,你們大概做夢都不會想到,就在應良賢侄答應營救高士廉的當天上午,辰時過半剛散朝時,唐國公李淵就已經在裴蘊賢弟的麵前提起這件事,還親口告訴了裴蘊賢弟,說應良賢侄已經答應了高士廉的家人,一定會替高士廉洗脫罪名,營救出獄。當時裴蘊賢弟還非常憤怒,覺得應良賢侄太過招搖,難以托付大事。”


    看了一眼瞠目結舌的陳應良,裴矩微笑著補充道:“賢侄,現在應該明白了吧?唐國公為什麽會大方拿出禮物,讓你在你的裴蘊伯父麵前活動?為什麽你的禮物清單,會出現在彈劾你的奏章上?你寬宏大度原諒了唐國公的女婿,柴公子的嶽丈大人,似乎卻不太肯寬恕你讓他顏麵大失的罪過啊。”


    陳應良更加的張口結舌了,裴弘策卻象屁股上長了刺一樣的跳起來,衝到陳應良的麵前拳打腳踢,邊打邊罵,“小畜生!看到了沒有?什麽叫姑息養奸?什麽叫東郭救狼?什麽叫婦人之仁?你這個小畜生就是婦人之仁!就是東郭救狼!你救他的女婿全家,他又把你當什麽蔥蒜了?這就是柴家李家給你的報答,這就是你的善有善報!老子叫你做好人,叫你發善心!”


    拳腳打在陳應良的身上,卻疼在陳應良的心上,這幾天的事如電光火石般從陳應良心頭掠過,恍然大悟之餘,陳應良忍不住緩緩說出了一句話,“李淵!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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