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李秀寧硬把柴倩拉到陳應良麵前下跪的,看到父親兄長癱坐地上的狼狽慘象,痛哭失聲的柴倩受不了這樣的心理打擊,都已經撥足飛奔了,性格剛強、始終保持著冷靜頭腦的李秀寧卻迅速下定了決心,死死的拉住了小姑子,硬是把柴倩拖到了陳應良的麵前,但再是冷靜剛強,雙膝向曾經的未來妹夫陳應良跪下時,李秀寧終於還是流下了眼淚,繼而泣成不聲。


    場麵重新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陳應良和柴倩、李秀寧三人身上,陳應良沉默不語,李秀寧泣不成聲,之前已經痛哭出聲的柴倩反而恢複了一些冷靜,不再嚎啕大哭,隻是眼淚滾滾的默默看著陳應良,楚楚可憐的看著自己曾經的未婚夫,目光中盡是哀求,卻始終沒有說一句話。


    遠遠看到樊子蓋和衛玄等人都已經到楊侑的麵前行禮了,陳應良才語氣平靜的向李秀寧問道:“現在求我有什麽用?事情都到這步了,我還能有什麽辦法?”


    “應良兄弟,你有辦法,你一定能救我們。”李秀寧哭泣說道:“你救過衛留守,又是樊留守親手提拔和破格任用的人,隻要你開口,我們柴家就還有希望。”


    陳應良沉默了一下,問道:“為什麽?因為你們打斷我三伯的腿?捏造罪名陷害我?還是因為你們在我酒菜裏下毒,想把我和三伯一起毒死?”


    “應良兄弟,我知道,我們柴家對不起你,就是把我們全家斬盡殺絕,淩遲處死,也難消你的心頭之恨。”李秀寧哭泣道:“我也知道,我就是說一萬句賠的話,你也不會原諒我們。可我還是說一句不要臉的話,求求你救救我們柴家。求你看在上幾輩人的交情份上,救救我們柴家!”


    “嫁雞隨雞,郎君若死,妾不能獨生!應良兄弟,求求你大發慈悲,饒過我們柴家這一次,柴家上下結草銜環,定當報答你的大恩大德。”淚流滿麵的哀求著,李秀寧向陳應良連連頓首,懇求悔恨情真意切。


    看到李秀寧這副可憐模樣,陳應良又沉默了,百般滋味湧上心頭,一幕幕往事也浮過眼前,想起了柴紹當初的趾高氣昂,想起了柴紹踢自己那一腳,想起自己被燒成灰燼的破爛小院、陳老三的斷腿,還有滿街通緝自己的布告,以及那些下了砒霜,還有衛玄到來之前的柴家父子猙獰麵孔。


    換成了其他的優秀公仆,上前這些往事,隻要隨便想起一條,柴家父子肯定就是死得不能再死了,但做為一個曾經為國為民兩度舍身臥底毒巢的不合格公務員,陳應良卻又情不自禁的想起了柴倩在風雨中的哭訴,高燒時依偎在自己懷裏的楚楚可憐,幾次三番阻撓柴慎對自己下毒手,陳應良還沒被狗吃光的良心難免隱隱生疼了。


    猶豫之下,陳應良慢慢抬起了頭,與淚流滿麵的柴倩四目相對,見陳應良注視自己,柴倩再一次哭出了聲,哭得梨花帶雨,杜鵑啼血,卻還是拉不下臉來更無顏說出哀求的話,隻是默默的與陳應良對視落淚,相對無言。


    咬了咬下嘴唇,陳應良又將目光轉向了周圍人群,首先就看到了人群中的李建成和李二兄弟,李家兄弟此刻也是心頭滋味百般,有心幫著李秀寧哀求陳應良,卻不知道如何開口如何懇求,隻能是滿臉哀求的看著陳應良,李建成還向陳應良抱拳作揖,懇求陳應良能夠放過妹妹和妹夫一馬。


    陳應良想找楊雨兒的身影,但是四周圍觀的軍民百姓太多,人海茫茫,芳蹤何覓?倒是之前與李家兄弟為伴的那對少年兄妹,不經意的闖進了陳應良的視野,那對少年兄妹,年紀十五、六歲的兄長神情茫然,看著陳應良嘴唇微動,也不知道在低聲說著什麽,年僅十二、三歲的籮莉妹妹卻是眼淚汪汪,不知道為誰而哭,一雙淚汪汪的大眼睛可憐巴巴的看著陳應良,似乎在替柴家父子和李秀寧哀求。


    陳應良的目光不經意的從小籮莉身上滑過,繼續尋找楊雨兒的下落,不想那小籮莉卻突然鼓起勇氣上前了幾步,哽咽著對陳應良說道:“大哥哥,舅舅常教導我,得饒人處且饒人,你饒了柴郡公和柴公子吧。”


    “得饒人處且饒人。”陳應良呆了一呆,楊智積之前給陳應良的忠告,也在陳應良的耳邊迴蕩了起來,“得饒人處且饒人,你現在還年輕,得為你自己的將來打算。”


    小籮莉迅速被她的哥哥拉迴去了,陳應良卻更加的猶豫萬分了,陳應良知道柴家父子現在已經死定了,也很想讓柴家父子人頭落地,為自己出一口惡氣,可是殺了柴家父子後,自己除了得到一時之快,還能夠得到什麽?還能得到的,隻有心胸狹窄、睚眥必報的惡名,還有未來勝利者李淵一家的仇恨,以及柴倩的眼淚。而自己如果放過柴家一馬,得到的則是寬懷大度的美名,還有李淵一家的感激,以及更加輝煌平坦的未來。


    “蔡王殿下,想來你早就料到了這些,所以才提醒我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悄悄苦笑了一句,陳應良又將目光轉向了李秀寧和柴倩,看到陳應良那遲疑的目光,柴倩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學著李秀寧雙膝跪下,淚流滿麵的抬頭看著陳應良,懇求之意溢於言表。


    咬了咬牙,陳應良把臉扭開,低聲說道:“我盡力而為,但我也沒把握,如果救不了,也別怪我。”


    聽到陳應良這話,柴倩頓時又一次哭出了聲,李秀寧也是痛哭出聲。而與此同時,大隊的皇城衛士已經衝了過來,迅速驅逐走了圍觀百姓,整理秩序騰出寬闊空間,柴倩與李秀寧也被衛士毫不客氣的趕走,隻留下陳應良和柴父子等當事人在現場。再緊接著,年僅八歲的代王楊侑,便在衛玄和樊子蓋等大隋重臣的簇擁下來到了現場。


    陳應良趕緊稽首行禮,好不容易迴過神來的柴慎和柴紹父子也慌忙跪下請罪,僅有八歲的楊侑則在衛老頑固的指點下,用鸚鵡學舌的口氣說道:“柴慎,柴紹,你們父子二人身為朝廷官員,卻背信棄義毀婚失約,大損朝廷顏麵,事後又試圖殺人滅口觸犯國法,繼而又捏造罪名構陷無辜,汙蔑我大隋平叛功臣陳應良為叛賊同黨,滑天下之大稽!如此胡作非為,倒行逆施,本王豈能相容?來人,將柴慎、柴紹父子拿下,當眾斬首,以正國法!”


    聽到楊侑這話,柴紹的俊臉成了死灰色,柴慎魂飛魄散,趕緊拚命的磕頭求饒,還不顧身份年齡當場痛哭出聲,可惜楊侑身邊的皇城衛士卻根本不理不睬,與柴慎有些交情的司馬騰早早躲遠,生怕被牽扯進這件事,早就窺視正職的左內副率裴信迫不及待的帶人衝上來,把柴家父子架起就走,旁邊那些常年與柴慎父子稱兄道弟的大興官員更是個個噤若寒蟬,誰也不敢開口求情,招惹聯手收拾柴家父子的大興土皇帝衛玄和東都土皇帝樊子蓋——這兩個老頑固隨便那一個都無比難惹,更何況還是聯手?


    見此情景,又看到人群做李秀寧和柴倩哀求的目光,陳應良也沒了辦法,苦笑了一聲後,仍然被五花大綁著的陳應良趕緊上前兩步,向楊侑等人稽首行禮,大聲說道:“小民陳應良,鬥膽懇求代王殿下法外開恩,饒柴慎父子一命!”


    滿場大嘩,之前一直處於半暈厥狀態的柴慎父子下巴差點摔地上,滿臉驚駭的扭頭來看陳應良,年僅八歲的楊侑張大了嘴,旁邊樊子蓋雪白眉毛一揚,衛玄則是咆哮出聲,“陳應良,你瘋了?胡說八道什麽?!”


    “衛留守恕罪,晚輩沒有瘋。”陳應良朗聲答道:“不瞞衛留守,晚輩至今還深恨著殘忍無情的柴家父子,他們幾次三番欲置晚輩於死地不說,還燒了晚輩的家,把晚輩唯一的家人陳三伯打成重傷,讓六十多歲的三伯在病床上躺了兩個多月,受盡傷痛折磨,至今尚未痊愈,晚輩恨不得把他們寢皮食肉,碎屍萬段!但是,晚輩卻必須還要為他們求情,求代王殿下饒他們一命!”


    “為什麽?”衛玄大怒問道。


    “為了衛留守你,也為了樊留守!”陳應良語出驚人,朗聲說道:“晚輩自幼孤苦伶仃,父母早亡,更從沒見過祖父祖母的模樣,而晚輩與衛留守、樊留守你們相識之後,你們就象晚輩的祖父一樣,對晚輩是既嚴厲教導,又極盡慈愛,一再容忍晚輩的胡作非為,把晚輩當做親孫子一樣愛護,晚輩在心裏也早已把你們當成了親祖父一樣的尊敬愛戴,為了你們這兩位祖父,晚輩必須要為柴家父子求情。”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聽了陳應良這番感人言語,衛老頑固的臉色頓時就放緩了下來,陳應良察言觀色,乘機繼續說道:“晚輩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柴家父子罪不當死,不錯,他們是幾次三番想要晚輩的命,但都沒有得逞,最多隻能算是殺人未遂,罪不至死。他們毒打晚輩的三伯,也隻是將晚輩的三伯打成重傷,並未致命,同樣罪不至死。”


    “至於他們汙蔑構陷晚輩為叛賊同黨。”陳應良歎了口氣,道:“這樣的罪惡目的,同樣是沒有得逞。此外,晚輩離開大興與重返大興之間經曆的時間,確實與楊玄感叛亂的時間恰好吻合,他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懷疑晚輩是叛賊同黨,指使大興縣丞張貼布告通緝晚輩,雖然武斷有罪,但是依照國法,同樣罪不當死。”


    “衛留守,樊留守,晚輩知道你們是愛護晚輩,想替晚輩主持公道,但是柴家父子確實罪不當死。”陳應良稽首行禮,誠懇說道:“鑒於此情,晚輩站在孫子的立場,實在不忍心兩位祖父為了晚輩,過於重懲柴家父子,給世人留下話柄,連累到兩位祖父的一世英名,那樣晚輩即便大仇得報,晚輩也會終生良心不安。所以晚輩鬥膽懇求,請代王殿下與兩位祖父法外開恩,免去柴家父子死罪,給他們一個應得的處罰即可。”


    衛老頑固沉默了,半晌才一跺腳,怒道:“你這個小東西,爛好人!”


    憤怒言罷,衛老頑固又紮向了樊子蓋,問道:“華宗,你怎麽看?”


    “還能怎麽看?”樊子蓋苦笑一聲,說道:“剛才這個小家夥開口求情,老夫就知道事情要糟,這次平叛大戰期間,連皇甫無逸都很少能改變老夫的心意,就是這個小混蛋,每一次都能勸得老夫改弦易轍,末了還得昧著良心誇獎他進言有理,用心正當。這個小混帳,老夫是拿他沒辦法了。”


    衛玄歎了口氣,先是咬牙切齒的看了看滿臉誠懇的陳應良,又扭頭去看了看滿臉哀求的柴家父子,幾次想要開口怒吼,最終還是無可奈何的歎了口氣,彎腰附到了楊侑耳邊,低聲嘀咕了起來。然後沒過多久,楊侑便了點了點頭,改口說道:“好吧,看在河南讚治府記室陳應良求情的份上,就饒柴慎、柴紹父子不死。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柴慎柴紹父子即刻起免去官職,剝奪爵位,降為平民。另罰錢千貫,做為湯藥費補償給陳應良的家人。”


    “謝殿下不殺之恩,謝衛留守,謝樊留守!”柴慎喜出望外,趕緊連連磕頭道謝。


    “別謝老夫!”樊子蓋冷冷說道:“換成在東都洛陽,以老夫的脾氣,你全家的人頭早就落地了!該謝什麽人,你自己心裏有數!”


    柴慎趕緊磕頭答應,又迴頭來向陳應良道謝,聲音裏也帶上了顫抖,“陳記室,大恩大德,老夫謹記了。如有機會,老夫一定結草銜環,報答你的大恩大德。”


    陳應良懶得理會自己曾經的未來嶽丈,隻把目光看向沒有吭聲柴紹,柴紹也迴頭來看陳應良,四目相撞,柴紹的眼睛裏沒有感激,還依然是充滿仇恨與憤怒,陳應良報之以鄙夷冷笑,心道:“知道你還恨我,不過很可惜,你這一輩子,是永遠沒有機會再超過我了。”


    當場剝去官服後,柴慎父子被衛士拖走了,陳應良身上繩索也終於被解開——繩子也沒浪費,又直接捆到了倒黴躺槍的大興縣丞王風身上,可憐的王縣丞拚命磕頭求饒,卻沒有一個人理會他。然後在眾目睽睽下,衛老頑固過來踢了陳應良一腳,喝道:“走,歸隊更衣,隨老夫率軍入城!”


    “且慢。”陳應良拱手說道:“衛留守,晚輩還有一個請求。”


    “你還要玩什麽花樣?”衛老頑固大怒問道。


    “衛留守請息怒。”陳應良趕緊拱手解釋道:“是這樣,晚輩十歲失去父親,其後母親重病纏身,在晚輩十五歲時也撒手人寰,期間實際上是老家人陳三伯將晚輩撫育長大,對晚輩恩重如山,所以晚輩鬥膽懇求衛留守準允,讓三伯也到報國軍中,隨晚輩一起凱旋迴城,晚輩為他牽馬執鐙,以報答他的撫育之恩。”


    沒有人不喜歡孝子,尤其衛老頑固本來就已經把陳應良當成了親孫子看待,所以衛老頑固馬上就轉怒為喜,罵道:“就你小子花樣多,看在你多少還算有點良心的份上,老夫給你這個麵子,同意了。”


    陳應良大喜,趕緊向衛玄再三拜謝,然後又親自背起早已經是老淚縱橫的陳老三,帶著他南下與報國軍隊伍會合,更換軍衣軍甲,接著真的將陳老三硬攙上了戰馬,由自己親自為陳老三牽馬執鞭,率領報國軍會同其他的友軍隊伍,共同凱旋迴城,其劉長恭和郭峰、陳祠等人自然少不得過來噓寒問暖,互敘別來之情不提。


    “狼煙起,江山北望,龍起卷、馬長嘶、劍氣如霜,心似黃河水茫茫,二十年、縱橫間,誰能相抗?”


    軍歌嘹亮,軍旗飄展,標誌性的軍歌聲在大興明德門前迴蕩,帶著箭孔的精忠報國大旗在報****隊伍中迎風飄展,陳應良衣甲鮮亮,白袍飄飄,一手扶刀,一手牽著載有陳老三的雪白戰馬,昂首挺胸走在夾道相迎的大興軍民百姓間,陳老三在戰馬上老淚縱橫,激動難當,陳應良卻是心中感慨萬千,“大興,這次我算是正式迴來了。”


    亮銀色的明光鎧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雪白的披風輕輕飄蕩,將本就人模狗樣的陳應良襯托得更加俊秀英武,在人群中看到曾經未婚夫意氣風發的真正模樣,柴倩狀若呆癡,心中盡是茫然,不知是該後悔痛恨,還是該大哭出聲?李秀寧同樣是神情木然,心中酸甜苦辣五味俱全,懊悔難當。


    已經被剝去官服柴慎也遠遠眺望到了曾經的未來女婿模樣,還忍不住重重抽了自己一記耳光,大罵自己有眼無珠,有眼不識金鑲玉,活生生弄丟了這麽一個足以讓所有權貴門閥都眼紅的好女婿。柴紹則是遠遠盯著曾經妹夫,身體一動不動,嚼唇出血。


    “兄長,這位大哥哥好俊啊,心腸又這麽好,太了不起了。”之前那小籮莉對她的兄長感歎道。


    “是了不起,聽說這首軍歌就是他自編自譜的,文武雙全,更了不起。”小籮莉的哥哥點頭,又轉向身旁的好友李二問道:“二郎,你怎麽看?”


    “從現在開始,他就是我的超越目標。”李二鄭重答道:“總有一天,我一定要超過他!”


    這時,陳應良已經率領報國軍走到了李二等人所在的位置,目光還瞟到了小籮莉的身上,一直在注視陳應良的小籮莉趕緊禮貌微笑,可惜陳應良的目光卻迅速從她身掠過,看向小籮莉的身後人群,小籮莉不由大為失望,暗道:“他,怎麽就不仔細看我一眼?”


    人品還沒爛到極點的陳應良當然不是小人得誌目中無人,隻是陳應良一直在偷偷尋找一個人,這才沒有注意到那可愛籮莉對自己的微笑。尋人始終無果後,陳應良還一度陷入深深的失望,然而在即將踏入明德門時,陳應良卻驚喜萬分的看到,綠衣綠裙的楊雨兒在幾名男女的簇擁下,正站在城門旁的顯眼位置,默默的注視著自己,陳應良趕緊向楊雨兒送去親切笑容,楊雨兒卻依然麵無表情,默默看著俊武不凡的陳應良,心中念頭無人能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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