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範蕊娘等著瞧元月砂生氣,元月砂卻隻抽出了手帕,擦去了臉頰手掌上的水珠子。


    她略整了儀容,又斯斯文文的給自己倒了茶水。


    「蕊娘,何必這樣子生氣,如今你是雙身子的人,動了怒,怕是傷了胎氣。」


    範蕊娘堵了堵,倒是當真氣得胸口微微一窒了。


    她冷笑:「如此說來,你便是非得要纏著我跟唐郎不放了?」


    阿薄更大聲說道:「不知廉恥,這樣子不要臉的話,你居然都說得出來。人家兩情相悅,這商女養出來的厭物卻是不知好歹的來勾搭。唐公子就是念著舊情收了你,那也是養在家裏的洗腳婢。」


    範蕊娘反而語調柔和下來:「是了,你定然是不相信,你心愛的男子居然移情別戀了。其實唐郎從來沒有愛過你,不過是為勢所逼,被你這些個破落戶欺壓,不得不應承婚事。你們南府郡元家,欺辱人家孤兒寡母罷了。這大半年來,唐郎跟我十分親好,如膠似漆,孩子都有了。他寫信都沒有給你隻字片語,心裏早就沒了你了。」


    元月砂幽幽的嘆了口氣:「是了,這半年來,月砂也是擔心不已。我就擔心唐大哥被京城狐媚子給迷住了,月砂也不是不能容物的人,可是又怕他貪戀青樓,染了什麽髒病,招惹了不正經的女子。幸好,他在京城結識的是範小姐。若是蕊娘,我就放心,你侍候著比沾染那些煙花女子要強。」


    湘染原本惱怒不已,隻不過元月砂沒暗示她動手,她也不好動。


    如今聽到元月砂這麽說,她唇瓣也是不覺浮起了一縷淺淺的笑容,幸災樂禍。


    範蕊娘卻是氣炸了,惱恨無比的目光盯住了元月砂,恨不得將元月砂給撕了。


    那一日,她也是見過元月砂,瘦瘦弱弱的,瞧著很是斯文靦腆。


    可是沒想到,一張口居然是這麽牙尖嘴利。那斯文柔弱的樣兒,竟然是裝給那些個臭男人看了。


    就連阿薄也是呆住了,迴過神來,頓時也是開罵:「你算個什麽東西,我家小姐金尊玉貴。我瞧你才跟窯姐兒一般模樣,鄉下來的下賤貨色,恐怕,還沒有窯姐兒念的書多,寫的字好。」


    元月砂卻對阿薄的話充耳不聞,她露出了貝齒,淺淺一笑,一雙眼珠子亮晶晶的:「論才學,我自然是不似蕊娘。蕊娘若去青樓,那定然是頭牌。可蕊娘自然不能跟窯姐兒相提並論,那些青樓貨色,認錢不認人。嫖一嫖呢,是要花銀子的。蕊娘重情義,一分錢不要,還貼了宅子,貼了銀子。如今肚子都大了,你這麽重情義,我怎麽也不能棒打鴛鴦。蕊娘,我自始至終,都是沒有想過要拆散你們這麽一對有情人,更沒想過插足你們中間。」


    說到了這兒,元月砂略頓了頓,然後對上了範蕊娘氣得發白的臉:「你就進門當個妾,做對有情有義的有情人。我呢,沒福氣,做個有名無實的正房太太就是了。你生出個兒子來,也是唐家的香火,我這個嫡母到時候一定愛惜。」


    元月砂不但沒生氣,反而笑了笑,笑起來時候唇角輕輕的揚起,不覺有些個促狹。


    範蕊娘當真氣瘋了,尖銳的說道:「你又是什麽玩意兒,我做妾,可瞧你配不配。」


    她當真動了怒氣,也是無法冷靜自持。


    元月砂反而氣定神閑的微笑:「唐大哥若有心娶蕊娘為正妻,也不至於肚子都這麽大了也不給名分。而我與他早有婚約,如今來到京城,他總是與我寫信敘舊,蕊娘大概不知道吧。要是唐大哥當真要娶你為正妻,月砂也不是小氣的人,也是可以讓一讓。可惜唐大哥不肯給你名分,讓蕊娘向我討要,又讓我怎麽辦呢?待我進門,總會給蕊娘一個妾室名分,不會讓你無名無分好似現在這樣子,做我們唐家的外室。那是安置窯姐兒的法子,好歹蕊娘是個官家小姐,月砂也不會如此吝嗇。」


    這字字句句,可謂是誅心之言!


    偏生又有幾分道理的。


    唐文藻別有異心,居然敢忤逆範家,有意不娶。


    正因為這樣子,範蕊娘才來鬧元月砂,想不到元月砂也是個潑辣貨。


    鄉下丫頭果然也是狠的,之前那斯斯文文的樣兒,想來也是裝出來的樣子。


    眼前這雙漆黑的眸子,宛如深深的潭水,又好似深不見底的古井,讓人覺得說不出的深邃。


    而那雙眸子,更好似瞧出了範蕊娘跋扈之下悄然遮掩的惶恐與心虛,讓範蕊娘竟不覺隱隱有些戰慄。


    範蕊娘惱恨的說道:「是你不知進退。」


    她姨母是當今皇後,自己是範家嫡女,自幼被嬌寵,人又聰慧。


    是了,唐文藻這上不得台麵的玩意兒,她拿了就拿了,這南府郡來的鄉下丫頭,簡直是不知進退。


    範蕊娘氣得身軀輕輕發抖,扶著桌子邊沿,驀然嚷著:「阿薄,阿薄,這丫頭欺辱我範家嫡女。」


    阿薄心神領會,頓時跳了起來:「這南府郡來的賤貨,居然來這兒放肆。當真不知曉天高地厚,以為是你那鄉下地方,容你這樣子放肆?也不瞧瞧你什麽樣兒,不如我家小姐鞋底下的泥。」


    她不止罵,還要動手。阿薄別無長處,能在範家那麽多奴婢之中脫穎而出,就靠著這股子能打能罵潑辣勁兒。別的丫鬟就算是下人,也還有幾分女子矜持,可阿薄卻沒有。若眼前是個壯漢,阿薄許是會遲疑。可元月砂和湘染都是女子,阿薄也沒什麽可顧忌的。


    阿薄那十根手指頭指甲留得尖尖的,就撲過去抓人。


    範家讓她來陪小姐,就是為了阿薄這份本事。


    範蕊娘還跟阿薄說過,讓她不用客氣,弄花元月砂的臉。


    弄爛了元月砂的臉又如何,元月砂要鬧,就要挾抖出唐文藻的醜事,那麽唐文藻一定會阻止元月砂。


    元月砂要嫁給唐文藻,唐文藻的話一定會聽。


    阿薄盯著元月砂細瓷似的臉,這樣子白嫩嫩的肌膚,一掐就破。她恨不得立刻抓幾個印子上去!


    可元月砂卻沉得住氣,笑了笑,一示意,頓時讓湘染扭住了阿薄。


    阿薄那點潑辣,到了會武功的湘染跟前也是不算什麽了。


    湘染這樣子一扭,阿薄頓時發出了一聲慘叫!


    不知怎麽了,阿薄頓時就沒有力氣了。


    湘染唇角噙著一絲冷笑,這等本事居然還敢放潑?


    實則阿薄也不會什麽武功,隻是不要臉潑辣而已。


    而湘染自然是不會客氣了,她手一樣,頓時狠狠的一巴掌給抽了過去。


    卻不見停歇,啪啪啪的一連串巴掌下去,將阿薄的臉頓時抽打得紅腫不堪。


    阿薄最開頭含含糊糊的放潑罵了幾句,挨了幾下重的,話兒也是罵不出來了。


    湘染一用勁,哢擦兩聲,將阿薄兩條手臂關節生生卸下來來。


    阿薄尖叫了一聲,竟似要這樣子生生暈倒。


    範蕊娘哪裏想得到竟瞧見眼前這一幕,竟似呆住了。


    她在範家,見慣了阿薄在周氏的縱容下,羞辱扭打別的女子。


    正因為這樣子,範蕊娘認為借來阿薄,必定能羞辱到元月砂。


    想不到,阿薄在元月砂跟前,竟然被打成這個樣子。


    她怎麽敢,她怎麽敢!


    打狗還要看主人,阿薄是周家的人,元月砂居然敢打?


    果真是個村俗,所以才這樣子沒輕沒重,所以才這樣子無法無天。


    她居然敢得罪周家,羞辱周家?


    便算是元老夫人,知曉她範蕊娘的醜事,看著要糟蹋元家名聲,還不是忍了下來。


    她姨母可是周皇後!


    隻有這南府郡的丫頭,才會不知輕重,居然是毫無顧忌。


    可此刻,範蕊娘反而不敢拿喬了。


    美玉珍貴,應該愛惜,更不應該拿來碰瓦片。


    她是個雙身子的人,若被這個村姑衝撞,因此落了胎,豈不是很不值當?


    眼瞧著元月砂緩緩站起來,範蕊娘一陣子的緊張,口幹舌燥,竟是說不出話兒來。


    元月砂卻並沒有動粗,她優雅捧起了手中剛剛自己斟的那杯茶,再溫溫柔柔的將茶水從範蕊娘頭上澆上去。


    範蕊娘尖叫了一聲,一時又忍住沒說話,身軀輕輕的顫抖。


    她淋個通透,瞧著也更是狼狽。


    範蕊娘臉頰蒼白,一雙眸子卻透出了森森恨意。


    那雙手,卻死死的護住了小腹。


    瞧來這一胎,範蕊娘看得極重。


    元月砂溫溫柔柔:「蕊娘,你知曉我從南府郡來的,不怎麽懂什麽京城的禮數。這是方才你教的,你瞧月砂學得還算像樣?」


    範蕊娘受此羞辱,顧忌元月砂那個會武功的丫鬟,沒有說話。


    可就在這時候,隔壁有人噗嗤笑了一聲。


    範蕊娘入墜冰窖。


    她被元月砂羞辱已經是十分難忍,倘若這一幕還被人瞧見了,更是極大的羞辱。


    範蕊娘頓時跳著站起來,一把推開了元月砂,尖聲嚷嚷:「是誰,是誰!鬼鬼祟祟的!」


    有人聽到了這些,範蕊娘不能容。


    元月砂還要顧忌唐文藻的名聲,可別的人呢?


    她盛怒之下,腦子裏麵卻也是不覺轉過了好幾個念頭。


    要以範家之勢,皇後的名頭,壓得那人不可造次,決不能傳出閑話。


    周皇後是她的姨母,無論是誰,都是應該給她一些麵子的。


    這清河茶樓的茶室,是一扇扇的滑門隔開。


    如此,也方便夥計送茶。


    通常品茗的人都會細聲細氣,隔門一關,便聽不到說話的聲音了。


    可是元月砂這廂的動靜,卻也是確實大了些。


    範蕊娘的眼睛裏麵,流轉了一縷惱怒。


    她推開了門,那滑門背後竟然是個衣衫華貴的嬌美少女。


    她約莫十二三歲,比元月砂表麵的年紀還小,頭髮用金環束住,領口下撒一片五彩瓔珞。


    隻見對方雖年紀不大,五官已然能瞧出秀美絕倫,若是再大一些,可是會出落得更加美麗。


    那少女笑吟吟的,年紀雖小,可眼睛裏麵卻流轉了一縷光芒,竟有種說不出的貴氣。


    小小年紀,竟有些不怒而威。


    範蕊娘原本羞怒交加,可一見這個小姑娘,臉色頓時變了,竟然有些惶恐。


    她頓時福了福:「蕊娘見過貞敏公主。」


    範蕊娘內心一陣子翻騰,怎麽貞敏公主居然在這兒?這可是個極受寵,又精靈古怪的主。


    惠安帝年紀大了,晚年最寵愛的是靜貴妃。


    靜貴妃沒有兒子,隻生了一個女兒,就是眼前的貞敏公主百裏敏,是如今惠安帝最寵愛的孩子。


    元月砂也是行禮,心忖貞敏公主這樣子漂亮活潑,難怪會受寵愛。


    她尋思,貞敏公主瞧著範蕊娘羞辱自己,自己跟範蕊娘吵架,再羞辱迴去。可貞敏公主一直很安靜偷聽,並沒有吱聲。隻有最後憋不住,逗得笑了一聲。


    可見貞敏公主對範蕊娘和元月砂都沒有好感和惡感,不過卻故意偷聽看戲。


    想不到如今被發現了,這就有些尷尬了。


    貞敏公主唇角上揚,似是笑了笑,旋即卻板起臉孔。


    「你們真是大膽,吵到本公主也還罷了,還吵到了我皇兄的瞌睡。」


    貞敏公主這樣子說,兩人才留意到屏風後麵還有一道男子的身影。


    那軟塌之上,躺著一個人,隔著梅花的屏風,瞧不如何清楚。


    隻依稀能瞧出是個男子,身段兒十分修長優美。


    範蕊娘隻瞧了一眼,垂下頭去,一顆心砰砰的跳。


    而元月砂也垂下頭,不好意思多看。


    她們聽到了輕輕一聲嘆息,那嘆息的聲音很清淡,可又好似有一種惆悵的酸楚。元月砂並不認識他,隻覺得好似一根羽毛,忽而搗了心口幾下,竟有些酸脹的感覺。


    隨即,就聽到了男人模糊不清的嗓音:「阿敏,你又在胡鬧了。」


    那嗓音有些低沉,又似有說不出的磁性,然而又蘊含了淡淡的疏離。


    如今這樣子說話的口氣,倒有些無奈。


    貞敏公主裝傻,故意說道:「我就說了,她們將你鬧醒了。」


    方才她無聊,偷聽得津津有味,誰想到居然是鬧出了動靜,驚到了別人。


    如今貞敏公主十分尷尬,而她不會將這份尷尬自己獨享。


    貞敏公主一揮手,下人就撤掉了屏風。


    元月砂並沒有抬頭,她瞧見那人穿著淡色的衣衫,素絹上滾著一團團銀線繡的白曇,衣飾確實十分華貴。


    那男子半躺在了軟塌之上,腰間蓋著一塊雪白的白狐皮。


    伴隨他起身,那塊白狐皮自自然然的滑落,輕柔的落在了柔軟地毯之上。


    而他卻並不在意,雙足榻上了柔軟的地毯。


    房間裏雖有焚香,空氣中卻有那淡淡的薄荷酒味道,元月砂鼻子靈,自然能嗅得到。


    跑在茶樓來飲酒,瞧來他酒癮很重。


    耳邊,卻聽著範蕊娘顫聲嚷道:「蕊娘見過長留王殿下。」


    縱然懷了身孕,範蕊娘也顧不得那麽多了,纖弱的身軀頓時伏在了地上。


    好在房間裏麵鋪了柔軟的地毯,如此盈盈跪著,也並不如何難受。


    元月砂也如此行禮,心裏麵卻漸漸活泛。


    長留王百裏聶,據聞他是寵妃之子,生來就容貌俊俏,聰慧伶俐。又因母妃早死,宣德帝懷念不已,心中始終有個遺憾,誰也還是不能越了百裏聶了去。


    隻可惜他雖年少聰慧,聖眷在身,卻並不貪慕權柄,不太樂意摻和於這些俗務之中。長大後,性子一直十分鬆散。


    不知怎麽,元月砂居然想起百裏炎提及這個弟弟時候的口氣,說長留王是個紈絝。那口氣,卻也有些奇怪。


    卻不知曉這位豫王殿下已然是權傾朝野了,又怎麽會還對這樣子的弟弟另眼相待。


    方才百裏聶在軟塌之上休息時候還不覺得如何,如今他站起來,卻瞧得出身材高挑。


    元月砂垂眉順目,如此姿態,隻瞧著他衣襟輕輕的鬆開,領口前的鎖骨若隱若現。


    元月砂估算,若自己走過去,至多挨著人家肩頭。


    百裏聶卻伸出手,指著元月砂:「你過來。」


    他潔白的衣袖上麵,以銀色的絲線繡了大塊大塊的白曇花。


    一雙手卻指骨修長,隻不過那手掌沒什麽血色,白滲滲的。


    元月砂不解其意,向前了兩步。


    範蕊娘一身狼狽,趁機哭訴:「這南府郡的丫頭,動手打人,欺辱我了。」


    隻不過觸及貞敏公主似笑非笑的眸光,臉蛋紅了紅,剩下的話兒也說不出來。


    論禮數,唐文藻本來也是元月砂的未婚夫婿。


    貞敏公主好看得跟畫上一樣,又是這樣子尊貴的出身,範蕊娘放潑的話兒也是說不出口。


    至於長留王,身份更是超凡脫俗,


    他們兩個人,往這裏一站,就算是不用多說什麽,都讓人自慚形穢。


    元月砂心尖卻不自覺的湧起了一股子的焦躁。


    其實從方才開始,元月砂就有些不痛快。


    與範蕊娘這樣子的女人爭風吃醋,潑茶打臉,爭的還是唐文藻這樣子的貨色。


    這種難看姿態,卻讓人盡收眼底。


    人家好似瞧樂子一樣。


    這與在百裏策跟前撕破柔順的假麵具不一樣,那時候自己侃侃而談,江南局勢洞若觀火,令人不可小覷。


    其實無論戴哪一張麵具,都沒關係。


    可飛將軍青麟,到底是個極驕傲的人。


    貞敏公主談不上刁蠻,也沒如何為難,更沒有向著範蕊娘的意思。


    可這皇族公主什麽都沒有說,卻自然是有了一股子脫俗。


    這般心緒一霎間湧過了心頭,卻讓元月砂又恢復了淡然。


    這世上自然會有貞敏公主一樣,又嬌貴,又單純,斯斯文文的女孩子。


    這是別人的福氣。


    元月砂心靜若水,反而微微好奇,長留王究竟有什麽話兒,想要跟自己說。


    她不覺輕輕抬頭,入目瞬間卻為之一悸。


    自始至終,百裏聶臉頰上居然是戴著一片銀白色的麵具。


    猝不及防,元月砂心口微微一悸,掌心卻也是不覺浮起了一層汗水。


    一瞬間,她腦海之中居然是有一縷空白。


    小時候的夢魘,卻忽而又浮起在了元月砂的腦海之中。


    打小她就是個狼崽子,後來北域的殺手誅殺狼群,將她領了迴來。


    那時候元月砂不會說話,總抿著唇瓣,卻瞧著那個手中捏著染血寶劍的男人。


    他戴著銀色的麵具,一雙眸子閃動了妖異的光彩,正是北域尊主。


    這個男人喜怒無常,喜愛小女孩侍候,卻總是能挑出錯處殺人。


    元月砂是跟隨她最久的一個。


    直到後來,某一次的任務,對方冷漠無情的將她扔在了雪地裏麵。


    是蘇葉萱救了她,然後讓父王海陵王蘇決用一些好處贖出元月砂。


    那閃動銀色光芒的麵具,是北域尊主常年不會取下的物件兒。


    可這驚懼的感覺隻存在於片刻,旋即又煙消雲散了。


    並不是每一個戴著銀質麵具的人就一定是北域尊主。


    隻不過眸光乍然觸及的瞬間,那有幾分相似的物件兒,勾動縈繞在心底深處的心魔。於是乎,身軀近乎本能的泛起了恐懼之意。


    一旦迴過神來,那股子懼意也是煙消雲散。更使得元月砂內心暗暗尋思,今日自己確實也是有幾分心浮氣躁。


    未及反應,對方略略冰涼的手指,驀然捏住了元月砂的下顎,迫得元月砂抬頭瞧他。


    動作談不上粗魯,卻有著不容拒絕的味道。


    貞敏公主和範蕊娘都瞧得呆住了,卻不知曉說什麽。


    範蕊娘忍不住心忖,既然長留王在一旁聽著了,就定然已經知曉元月砂是何等粗鄙的人。


    而這樣子村俗無比的女子,又怎麽會對她做出如此曖昧舉動。


    比起範蕊娘,貞敏公主心中的狐疑之色卻也是更濃。


    百裏聶一向都是極漠然的性子,似乎天底下沒什麽事情能當真令他上心。


    這位,這位元二小姐可有什麽特別的?


    若說特別,貞敏公主倒是覺得有一點。


    罵人時候倒是眉宇生春,神采奕奕,極有精神。


    元月砂卻不覺秀眉輕攏,有些不快。


    早聽聞長留王殿下為人淡漠,又似有些怪癖。


    如今這樣子,確實也是有些個奇怪。


    她觸及百裏聶的眸子,卻不覺微微一怔。


    元月砂一生之中見過許多明亮銳利的眸子,可是絕沒有一雙眼睛如眼前這般,沉默而死寂,竟沒有一點生氣。


    仿佛就算被光照著,一雙黑眸也是會將光線溶解掉。


    可就在這個時候,百裏聶卻也是不動聲色,輕輕的收迴了自己的手指頭。


    卻並非留下隻字片語,轉身就走。


    貞敏公主眼珠子一轉,也不好留下來,匆匆的跟了上去。


    元月砂眯起了眼珠子,怔了怔,驀然掏出了手帕,狠狠一擦對方手指頭觸碰過的地方。


    那雙眼睛,可真是奇怪,但凡活著的人,是不會有這樣子眼神的。


    範蕊娘極惱恨的目光落在了元月砂身上,可知曉了元月砂的手腕,卻也是不敢多言。


    長留王百裏聶,不在元月砂計劃之中,元月砂也不想招惹。


    對著範蕊娘,元月砂卻流轉了一縷涼絲絲的笑容,柔柔的說道:「蕊娘,若是不想來唐家做妾,隻恐怕這孩子的爹,還要另外挑一個了。」


    範蕊娘撫摸隱隱有些明顯的肚腹,一陣子的惱恨之餘,卻也是莫名有了些個心慌。


    她瞧著元月砂柔柔弱弱的身影離去,又想到了這幾日唐文藻總是不見蹤影。那心裏麵,一陣陣的惱恨湧了上來,越發不是滋味。那一雙眸子之中,卻忍不住透出了森森的恨意。


    等元月砂對儀容稍作打整,迴到了元家。


    紫竹臉上堆著淺淺笑容,隻說她和畫心已經將賀壽的香囊做好了。


    那枚香囊拿過來,做得精緻,就是沒什麽新意,也就繡了如意吉祥的花樣。


    元月砂點點頭,她倒並不挑。


    說到底,她們這些姑娘做的繡品不過是去應個景,並不見得就用得上。


    她們這些女郎的婚事,是各種博弈的結果,甚至和男女雙方的情分無甚相幹。


    更不是這區區繡品能夠左右。


    更何況元月砂內心深處,從未打算嫁給蕭英。


    隻要花色樣式不撞什麽忌諱,元月砂便覺得這香囊做得可以了。


    此刻元老夫人那邊,卻將元月砂新做的衣裙送來。


    這是去蕭家赴宴穿的衣衫,也是元家讓秀姑趕著做的。


    湘染將這套衫兒打開瞧了瞧,果真做得很精緻。


    元月砂挑的是一件淡綠色的衫兒,衣擺上繡了一朵朵的白蘭花,瞧著十分清雅精緻。


    元月砂眉頭卻輕輕的一攏,若有所思。


    她讓湘染捧著衣衫,求見元老夫人。


    元老夫人剛才午睡過,精神頭還好,瞧見元月砂過來,容色更是和煦。


    元月砂福了福,柔柔說道:「老夫人,秀姑已經將衣衫送來了,果真做得精巧,隻不過花樣子並不是月砂自己挑的那個。」


    元月砂沒有挑白蘭花,可如今衫兒上偏生繡的是這個。


    白蘭花是元秋娘喜愛的東西,元老夫人愛女情深,未必樂意別人染指。


    扮得像元秋娘,未必能討得元老夫人的喜歡,說不準反而讓元老夫人生出了不喜之意。


    她言語雖未挑明,元老夫人應當明白自己的意思。


    然而元老夫人隻微微一笑:「你這孩子,倒是恭順謹慎,也沒什麽非分之想。這衫兒上花樣,是我讓秀姑改的。」


    元月砂愕然抬頭,倒是確實有些吃驚了。


    元老夫人如何盤算,元月砂心裏也沒數。


    她贈自己衣衫首飾,絕不至於是真當自己是閨女了。


    元老夫人嘆了口氣,要元月砂相陪走一走,元月砂也輕輕伸出手,將她身子扶住。


    元秋娘果真是元家最受寵的女兒,出閣之後,院子還留著,一如往常。


    院落打掃得整潔幹淨,白蘭花開得十分嬌艷。


    元老夫人嘆了口氣:「秋娘是我孩子裏麵年紀最小的一個,四十多歲才生下她。又因她身子弱,不免多留意。這些孩子裏麵,她竟是我最心愛的一個了。可惜她命薄,去得也早。」


    說到了這兒,元老夫人眼眶微紅,掏出了手帕擦擦眼角。


    喜嬤嬤趕緊勸慰:「老夫人也不要過於傷心,憂能傷身,您可要保重身子。」


    元老夫人一時沒有言語,卻微微苦笑:「又怎麽能不傷心。知曉秋娘死的那天,我在這院子裏麵坐了很久。太陽升起來時候,我才知道一夜都過去了。那時候,我什麽都吃不下。」


    她環顧四周:「這裏我讓下人收拾得很幹淨,看著像住人的樣子。有時候我來這兒,就會覺得秋娘會從那裏麵走出來,溫溫柔柔給我行禮。」


    元老夫人微微有些恍惚。


    喜嬤嬤卻不覺打了個寒顫,心忖這話可別招了什麽髒東西。


    元老夫人卻抓住了元月砂的手,越抓越緊,元月砂竟似察覺元老夫人的手掌微微顫抖。


    接下來,整個元家都傳遍了,隻說元月砂樣兒像元秋娘,所以讓元老夫人另眼相待,好似心肝兒一樣的疼。


    這話兒聽來也不似空穴來風,元老夫人將元秋娘的首飾給了元月砂,還讓元月砂穿了白蘭花刺繡的衣衫。不止如此,這些日子,總是賜些好東西到雪芍院。


    便是雪芍院的丫鬟,卻也不覺添了幾分喜色。


    尤其是貼身的紫竹、畫心兩個,都是歡喜無限。


    要是自己服侍的主子身份提了提,她們這些下人也是沾染了些好處。


    元月砂倒是如從前一般,每日學學禮數,練練字,並沒有什麽焦躁。


    有時候,她也是忍不住看一看元老夫人送來的糕點,心中充滿了不屑。


    她根本不相信元老夫人將自個兒當女兒替身了,這其中必定是有什麽算計。


    而究竟有什麽算計,隻恐自己還是要慢慢盤算尋思。


    無論如何,元老夫人這些有些古怪的舉止,並沒有擾亂元月砂的心湖,當然也更不會讓元月砂感情上有何觸動。


    倒是聽說,青菊院的那位,發了好幾迴脾氣,還砸了東西。


    元明華一心做填房,如今讓元月砂阻住她的路,自也是氣憤無比。


    轉眼就到了北靜侯老夫人的壽辰。


    元月砂換上了那套新做的淺綠色白蘭花刺繡的衣衫,戴了元秋娘的髮釵。這一身打扮雖雅致好看,給人賀壽略顯素了點。


    畫心想了想,又給元月砂畫了個梅花妝。


    元月砂本來就雪白纖弱,如今額頭點了一點鮮紅,竟生生添了幾許鮮潤的妖魅氣息。便是畫心瞧見了,也是不覺怔了怔。


    平素元月砂纖弱沉穩,如今不知怎的,竟也生生逼出了一縷艷麗。


    梳妝好的元月砂,也和元家女眷出門。


    元明華瞧了一眼,心中厭憎之色更濃了。


    她也覺得今日的元月砂有著和平素不同的韻味,心中恨意卻更濃了。


    故意打扮成這樣兒,還不是去作妖。


    元家幾個姑娘也上了馬車。


    二房的元薔心對元月砂頗有敵意,總不覺透出淡淡倨傲與仇視。


    大房的元幽萍倒還好,對這些南府郡的姑娘客氣而溫和。


    至於元秀巧,不過是年紀不大的小孩子。


    這幾位京城嫡出的元家姑娘雖然態度有異,不過都跟南府郡元家的姑娘不熟悉。


    元幽萍客氣的和兩人打過招唿了後,一多半時候還是跟另外兩位京城元家的姑娘說話。


    而元月砂和元明華,相互之間是不說話的。


    氣氛不由得微微有些尷尬,不知不覺間,馬車已然是到了北靜侯府了。


    元家和蕭家既是通家之好,又是兒女親家,自然是與別的不同。


    元家的女眷順著側門,也領入了蕭夫人的院子裏麵。


    元明華心思很多,眼珠子也是四處打量。


    這北靜侯府要比元家寬闊得多,畢竟人家是侯爺,官員宅邸規製上是有所限製的。隻不過房屋倒沒有元家修得精巧,據說北靜侯的親娘蕭夫人是個節儉而嚴苛的婦人。


    這樣子的婆婆,一多半難相處。


    可那又怎麽樣,若能做侯夫人,有了品階地位,是何等風光。


    她甚至忍不住想,據說蕭英足上有疾。


    不過那又怎麽樣,蕭英有爵位有軍功,那就是很好了。


    至於模樣兒,又算得了什麽。最好是京中的姑娘都嫌棄,讓自己撿個漏。


    等自己成為繼室,就生個兒子,攏了丈夫的心,最好是讓自己的兒子承爵。


    想到了這兒,元明華一顆心砰砰的跳。


    到了房中,已經有幾位貴婦人陪著蕭夫人說話了。


    蕭夫人今年五十有二,鬢間略有花白,精神卻極好,一雙眸子炯炯有神,寒光凜凜,不怒而威。


    這在女子中間,是極少有的。


    大約也是跟她年輕時候沒了夫婿有關。


    一個婦人,獨自支持偌大家業,還將兒子教導得沉穩懂事,這並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平素蕭夫人也不好奢華,不過今日好歹是她生辰,也挑了件深藍色繡了壽紋的衫兒穿。


    元老夫人和蕭夫人一塊兒說話兒,其實她們這些年輕的姑娘也插不上嘴。


    元月砂樂得清閑,可元明華卻不免有些浮躁。


    元老夫人終於提到了府上這些姑娘了:「這次你做壽,這些丫頭也做了些繡品,你瞧瞧。」


    蕭夫人微笑:「可讓你們府上的姑娘費心了。」


    她瞧著這些繡品,一件件的拿起來,都稱讚了好。


    最後蕭夫人拿起了一塊手帕:「這塊手帕,不但繡得很精緻,似乎也還很別致。帕子上麵,似有些白蘭花的香氣,也不像是用香料熏出來的。」


    元明華一陣子的激動,臉蛋兒慢慢的紅了。


    這塊手帕,就是元明華的繡品。


    看來自己費盡心思,果真引起了蕭夫人的注意。


    元老夫人笑道:「這塊手帕,是明華這丫頭繡的,她是元家旁支所出,一向聰慧伶俐。明華,這帕子你是怎麽做的?」


    元明華起身,福了福:「迴老夫人,我將白蘭花磨成汁液,又將絲線泡在一麵,一根根的染了香味兒,再做的刺繡。」


    蕭夫人含笑:「你很好,年紀小,心思卻很細膩,為了我這個老婆子費心了。」


    這是元月砂和元明華第一次拜見蕭夫人,蕭夫人一人給了一個荷包,裏麵塞了蕭家自家打的金裸子。不過元明華的荷包裏麵,添了一根釵。


    元明華難掩心中的得意,瞧來蕭夫人對自個兒印象不錯。


    至於元月砂,可就比不上自己了。平時倒是伶牙俐齒,可是見不得大場麵,當真到了侯府,應答一點兒也不利落,做的繡品也是平庸無奇。


    這個傻子,根本並不上自己的風流機巧。


    她更有把握,自己能嫁入蕭家,做侯府的填房。


    耳邊卻聽著元老夫人對蕭夫人說道:「盈兒肅兒也不知道怎麽樣了。不若,讓月砂領著他們過來,我也要見一見。」


    蕭夫人點點頭:「盈兒前幾日生病了,我免了她功課。肅兒今日還要練武,二小姐,你過去時候要讓他再練半個時辰,今日有客,便不用再練了。」


    蕭盈和蕭肅都是元秋娘所生的孩子,蕭夫人一向管教得嚴。


    元明華聽了,得意的笑容頓時一僵。


    為什麽是元月砂,卻不是自己?


    元明華心裏不甘願,明明自己更聰慧伶俐,繡品也將元月砂比了下去。可是在蕭家跟前,元老夫人寧可給元月砂抬轎子。


    難道,當真是因為元月砂很像元秋娘?


    元明華頓時內心陣陣發酸,很不是滋味。


    一旁的元薔心卻不覺嗤笑,元明華果真是個蠢物。


    蕭夫人素來節儉,雖不至於小氣寒酸,卻討厭精緻奢靡。元明華連一塊帕子都這麽用心,蕭夫人定然不會喜歡。


    反觀元月砂,送的繡品沒什麽花樣,其實蕭夫人心裏更喜歡這樣子的。


    元明華是麵上聰明,可是元月砂才是那等真正心計狡詐的女人。


    元薔心頭垂了垂,卻掩住了眸中一縷敵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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