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多來,紫蘇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勁。如今咽了氣,其實也是一點兒都不奇怪。


    元月砂和這些下屬都是久經沙場,馬革裹屍,見慣了生死。


    雖然是難受,卻似乎也能夠習慣的。


    紫蘇的墳在後院,沒有留名字。


    阿惠離開了宣王府,元月砂原本打算替她另外挑個身份,離開京城。


    如今阿惠快二十多了,也應該過些尋常的安寧的日子。


    然而阿惠卻怎麽都不肯。


    十多年前,她家人都沒了,一直心心念念都要報仇。


    如今白芙雖然死了,阿惠卻並不滿意。


    那一年血洗海陵府的慘案,一定不會是尋常的流寇作祟。


    這背後必定是有那麽一個陰謀。


    若不能查探清楚,阿惠也是不能安心。


    而這樣子的心情,元月砂居然是能體諒一二。


    阿惠武功雖然不如湘染,可機智聰慧,又沉得住氣。


    留下來也是不錯,應該能幫到自己一些事情。


    如此就這樣子定下來。


    過了幾日,元月砂身邊的丫鬟小容摔斷了腿,瞧著要休息些時日。


    元老夫人愛惜元月砂,不願意讓別人覺得自個兒不看重元月砂。


    如今少了一個粗使丫鬟,元月砂雖然說不打緊,可元老夫人執意要給元月砂補上。


    很快,喜嬤嬤就帶著一個叫煙沉的丫鬟來到元月砂的院子裏。


    這丫鬟是相熟的老闆薦給管事的。


    據說煙沉因夫君早亡,婆家不容,又不好另嫁。於是幹脆簽了活契,來元家做事情。


    喜嬤嬤瞧她雖瘦弱了一些,倒也利落,便收了這個女子。


    其實煙沉就是阿惠,她本名叫韓煙,阿惠不過是個化名。


    她臉蛋塗了藥水,就沒有那般蠟黃了,再粉水修一下眉毛五官,樣兒頓時大不一樣。


    宣王府的人就算瞧見,也不見得能認出來。


    更何況白姨娘本就不受寵,見過阿惠的人本來就不多。


    如今煙沉做的又是粗使丫鬟,無論是赫連清還是百裏策,她連見的機會都不多。


    要避開就更容易了。


    煙沉來元月砂的院子裏麵做事,元老夫人不久又差人問使喚得還妥當。


    畢竟這煙沉是後來補上的,也許就沒以前挑得好。


    元月砂隻說煙沉老實本份,想了想,又迴了句不打眼。


    元老夫人遂未曾將煙沉如何的放在心上。


    不過是粗使丫頭,會幹活不惹事就好。


    甚至她這問一問,並不是當真對這粗使丫鬟上心,而是表示自己對元月砂的看重。


    如此這般在元家待著,青菊院的元明華漸漸也是有些不耐了。


    畢竟她來之前,心中充滿了期盼。


    可到了京城,卻整日悶在了元家的院子裏麵,學那些無比枯燥的規矩。


    元明華沉不住氣,也耐不住寂寞,也花了銀子托人問元老夫人對自己的看法。


    元老夫人是人尖尖,這元家後宅也沒什麽事兒能瞞過她。


    元明華暗裏的那些個手段,她心裏也通透。


    卻越發瞧不上元明華了。


    相比較而言,元月砂倒是一直沉沉靜靜的,耐得住性子。


    元老夫人對元月砂很滿意,可有時候又覺得這小小年紀如此性情未免有些可怕。


    這日元月砂在房中練字,她字一向寫得並不如何周正,費了些功夫,卻總是寫不整齊。


    言娘幹脆拿了文懿太後的簪花字帖讓元月砂練習。


    這簪花楷的字帖不少,言娘卻挑了文懿太後的讓元月砂練。


    這並非文懿太後是最好的,而是因為文懿太後的字帖死板、端正,最容易學。


    臨摹了幾貼,雖不可能成為書法大家,以後卻筆筆端正。


    元月砂正練得手酸時候,喜嬤嬤卻含笑請元月砂到老夫人跟前去。


    等元月砂到的時候,元明華早就到了,元家三個嫡出的小姐也在。


    元薔心瞧著元月砂,內心驀然有些不歡喜。


    家裏庶出的妹妹們,都沒資格來這兒湊熱鬧,怎麽南府郡的旁支女卻來了。


    元幽萍體態端莊,矜持打過招唿。


    元秀巧眼珠子滴溜溜的一轉,充滿了好奇之意。


    三個裏麵,元秀巧的年紀是最小的。


    三房雖然已經開始張落元秀巧的婚事,倒也並不著急。故而元秀巧對這兩個旁支元家女兒沒什麽競爭之意,反而好奇多一些。


    而此刻房中,站著一個姿容溫和,體態豐盈的中年女子。


    她乃是京城清和綢緞莊的女老闆秀姑。


    好似元家這樣子的官宦人家,是不需要受寵的小姐們自己去綢緞莊選衣服的。


    秀姑會上門,帶了圖冊樣式,料子花色,親自為這些小姐們量了,再將衣衫送過來。


    這樣子做出來的衣衫,既好看,又合身。


    當然也並不是每一個官家小姐都是有這樣子的待遇。


    綢緞莊也會做一些樣式不同的成衣,讓一些小姐挑合適自己的尺寸。


    元家庶女的衣衫,除了自己動手做,一多半就是這樣子的。


    所以如今元月砂和元明華也有幸讓秀姑量尺寸,這也彰顯了元老夫人對她們兩個的看重。


    秀姑給元明華量完後,又給元月砂晾了。


    元老夫人又讓這些小姐挑衣服料子。


    元明華長於南府郡,這江南的絲綢已經是極好。可是當她撫上了元家這些綢緞,卻也是覺得自己好似要融入這一團富貴錦繡之中了。


    其實這些絲綢,也是江南出產。


    可那些織坊隻會將這些上等絲綢供於特定權貴人家。


    好似南府郡元家這樣子的破落戶,就連見一見的資格都沒有。


    元家的生活很枯燥,可元明華撫摸這些絲綢時候,已經下定決心不走了。


    就算是要吃一些苦頭又如何,她絕不會迴南府郡做個破落戶的姑娘。


    元明華的失態,讓元薔心忍不住嗤笑。


    旋即,元薔心飽含敵意的眸光卻也是落在了元月砂的身上。


    元月砂倒是淡然挑了一塊淡綠色的料子,並沒有如何失態。


    「這月十二,是北靜侯府蕭夫人的生辰,咱們兩家既有那通家之好,又有那親戚情分,自然不可怠慢。月砂、明華,你們初入京城,正好隨我一道,去露露臉。」


    元明華聞言,自然是喜不自勝。


    死去的元秋娘就是北靜侯蕭英之妻。


    蕭英早年喪父,是忠烈之後,靠著寡母藍氏將他撫養長大。


    這位北靜侯老夫人,雖然是女流之輩,卻性子剛毅,眼睛裏麵容不得一顆砂子。


    她教導兒子,也是極為嚴厲,並不會心慈手軟。


    據說蕭英稍有不順她心意,必定是會鞭笞得遍體鱗傷。


    縱然是蕭英孩童之時,這樣子的責罰也是未見少過的。


    蕭英的父親老北靜侯是戰死於沙場,陛下憐惜北靜侯忠烈,也讓年幼的兒子承爵。


    正因為其母蕭夫人的嚴苛管教,蕭英打小就行事沉穩,是個老成持重的人。


    長大之後,領兵打仗,更很順上頭心意,引為心腹。


    而蕭英縱然是少年老成,卻是不驕不躁,向來不爭風頭,不搶功勞。


    如此一來,更得上麵喜愛。


    正因其簡在帝心,京中名媛都是盼望能嫁給蕭英。


    而蕭夫人卻挑中了元家大房的嫡出女兒元秋娘。


    兩家原本是通家之好,如今自然是一拍即合。


    婚後夫妻二人,原本也還算和順。蕭英雖性子沉悶了些,卻不愛拈花惹草,對妻子也還算敬重。元秋娘嫁過去也沒有多久,就兒女雙全添了個好字。就算迴娘家,她也私底下說好。


    夫郎前程很好,樣子也不錯,家裏人口也簡單,哪裏能挑出不好?


    縱然蕭英左足因為打仗微微有疾,可也算不得什麽要緊的瑕疵。


    可惜元秋娘沒福分,年紀輕輕,也就沒了。


    元秋娘雖然沒了,可蕭家和元家的情分卻還在。如今北靜侯府的兩個嫡出的孩子也有元家的血脈,元家更想要再嫁個姑娘過去。


    如今元明華和元月砂都去蕭府,說是去拜壽,也有讓北靜侯府挑一挑的意思。


    這些日子,元明華心心念念都是這個,聞言不覺一陣子的激動。


    元月砂和元明華兩人也齊齊應了。


    在場的三個京城元家的嫡出姑娘卻也都是有些驚訝。


    元薔心忍不住惱恨,元家兩個旁支的女兒,學禮數也沒多久,祖母趕著送過去也不怕落了元家的臉麵。


    元幽萍卻另有了想頭。


    若元老夫人挑明話頭送元家女過去,就算是提一提,若蕭家沒瞧中,也是不免損及兩家的情誼。


    蕭英沒了妻子,身邊始終是要添人的。


    料想蕭夫人這位侯夫人,也是有心張羅。


    無需挑明,蕭夫人瞧見元老夫人特意挑中的兩個元家姑娘,也應當是知曉元家的心思。


    若瞧中了任意一個,一定會在元老夫人跟前露出口風。


    這樣子也全了兩家的臉麵。


    祖母果真是個穩妥的人,想法也很通透。


    元老夫人容色慈和:「我有個打算,如今你們各自做些小繡品,充作禮物。日子是緊了些,不過也不過是一片心。這元家的壽禮自然走公帳置辦不會馬虎,你們這些姑娘小姑娘的東西可湊過來錦上添花。」


    幾個姑娘神色各異,都有自己的心思。


    元明華內心卻不覺暗暗發誓,自己必定是要繡個好的,以博風頭。


    元老夫人目光示意,喜嬤嬤旋即端著一枚小小的錦盒過來。


    一打開,從裏麵取出來一枚精緻的髮釵。


    那髮釵通體纏絲,繞花纏枝,做工很是精緻。


    垂落的流蘇之上,點綴了兩顆紫寶石。


    隻不過瞧著應當是舊物,不是新做的玩意兒。


    元老夫人一伸手,就將這枚髮釵輕輕的插在了元月砂的鬢髮之間。


    「這是秋娘的東西,前些日子翻了出來,倒覺得襯你得緊。你若不嫌舊,那就戴著吧。」


    元月砂就算是想拒絕,話兒也是說不出口了。元老夫人都這樣子說了,若是推拒豈不是嫌棄此乃舊物?


    元明華立足一邊,一雙眸子熱得好似要噴出火來了。


    迴到了雪芍院,元月砂輕輕的摘了頭上的髮釵,手指輕拂,若有所思。


    元老夫人究竟是什麽意思呢?


    她不覺得這位老夫人樂意將自己這個心計深沉的毒物嫁入蕭家。


    可元老夫人究竟在盤算什麽呢?


    自己有所算計,元家人何嚐沒有。


    她想了想,招來自己的幾個丫鬟,說了元老夫人讓她們做繡品賀壽的事情。


    「畫心,你頗有文采,畫個樣子,不必多新奇,瞧著吉祥如意就可以。紫竹,你繡工不錯,趕一趕,照著畫心描的花樣子,做個香囊。」


    畫心、紫竹都呆住了。


    說到丫鬟代繡,原本也並不是什麽很稀罕的事情。


    可是元月砂對於蕭夫人的壽辰,不是應當十分著緊,使喚出渾身解數嗎?


    這樣子吩咐,未免顯得隨隨便便。


    元月砂卻不以為意,且不說她本對北靜侯府無意。若那蕭夫人真如傳聞中的鐵血能幹,挑媳婦又怎麽會以區區繡品為斷呢?


    況且,她也並不怎麽精於繡花。


    若做得一手好刺繡,隻怕也要練習幾年好功底。


    這個賀壽的香囊,隨隨便便就好了。


    元月砂一示意,湘染賞賜了兩個小金錠子下去。


    兩丫頭收了,心裏也有數。


    元月砂沒動手指頭,自然不能讓人知道。


    元月砂輕輕品了口茶水,忽而問道:「從前的那位北靜侯夫人,究竟是什麽樣子的人?」


    她自然也聽到一些元秋娘的事情,比如元秋娘賢惠,比如她有才情,還有就是命好受寵,家裏有母親撐腰,嫁人了有夫婿疼愛。


    可元秋娘本來是什麽樣子的人,元月砂卻並不如何清楚。


    原本她也不想弄清楚,心裏並不在意。


    不過如今,元月砂忽而想要弄清楚了。


    她有一種感覺,也許元老夫人這令人捉摸不透的態度,與死去的元秋娘有關係。


    畫心、紫竹對視一眼,她們得了厚賞,自然也是會迴元月砂的話兒。


    「侯夫人原本在元家時候,身子有些單薄,因為未足月生的,生下來也是瘦瘦弱弱。許是這樣子,老夫人打小操心,更疼愛這個女兒一些。哎,其實二小姐身量倒是有些像她,又輕巧又柔弱。說不定,老夫人見到二小姐,會覺得很親切。」


    畫心很會說話,奉承元月砂。


    紫竹想了想,挑自己知道的話兒說:「侯夫人做姑娘時候,喜歡素淨些的衣衫。她喜歡白蘭花,故而原本院子裏麵也是栽種了許多。就算侯夫人出閣了,可是院子仍然留著,並且種滿了白蘭花。老夫人可是愛惜得緊,不喜別人來動,有丫鬟動了花盆,還惹得老夫人極惱。侯夫人平時吃的清淡,卻愛吃甜點,喜歡撫琴,喜歡聽雨,話不多,柔柔弱弱的。」


    所以元秋娘早死,似乎也是並不如何奇怪。


    隻聽敘述,就是個柔柔弱弱的姑娘。


    紫竹這樣子說,也是想著元月砂能討好到元老夫人。


    隻要能得到元老夫人的喜愛,縱然元月砂是旁支庶女,那也是能一飛沖天。


    學著元秋娘的喜好,總能博得元老夫人的幾分憐愛的。


    元月砂得寵了,她們這些丫鬟也能沾幾許的好處。


    其他的話,她們也不敢多說了,元月砂也是沒有多問。


    別的婢子都退下去,留下了湘染。


    湘染輕輕的將一封書信給了元月砂,卻是唐文藻偷偷讓人遞過來的。


    不敢光明正大的遞書信,美其名曰顧及元月砂名聲,其實是首鼠兩端,畏懼範家。


    元月砂瞧也沒瞧這封書信,就扔到了一邊。


    就算不看,也知道是什麽說辭。


    無非是一些安撫的言語,隻盼望能讓元月砂繼續死心塌地的跟他一道。


    不過唐文藻這般殷勤舉止,足見唐文藻對範蕊娘的心有所動搖。


    畢竟範蕊娘並不如何清白。


    她和表哥宣平侯周世瀾本有些不好聽的傳言,隻不過既沒有什麽根據,也沒有誰親眼見到。無憑無據,這明麵上雖然沒人嚼舌根,暗裏議論的人卻也是有些。


    唐文藻若是不問,也沒誰特意在他這等不相幹的人麵前說範家小姐的閑話。


    可要是去打聽,也很容易打聽出來。


    範蕊娘美貌尊貴,垂青於唐文藻,又有了身孕,送來官職和金銀,這原本是一樁美事。可是若是腹中孩子並不屬於唐文藻的,唐文藻想來也不會樂意了。


    唐文藻原本想毀了元月砂的婚事,再與範蕊娘成婚。


    可是如今,他又再跟元月砂獻殷勤,說明唐文藻內心已經是有了猶豫和遲疑。


    元月砂有縣主的虛銜,人變得漂亮了,不但是幹淨處子,又搭上了京城元家,自然跟從前不能同日而語。


    不過,元月砂篤定唐文藻還是無法割捨範蕊娘。


    京城元家雖然頗具權勢,可絕不會為了一個旁支之女的夫婿前程籌謀。相反範蕊娘是範家嫡女,親娘和皇後還是姐妹之親。


    攀上了這層關係,以後仕途也是會順利許多。


    男人總是比想像中的要現實,尤其是唐文藻這樣子的男人。


    他會對種種疑竇視而不見,雖心下不能釋然,卻含糊過去。


    等到飛黃騰達之日,他必定會清算範蕊娘。


    卻不代表如今唐文藻不會選她。


    想到了這兒,元月砂低低一笑。


    既然是如此,那麽就讓她將自己和範蕊娘最後一點差距輕輕巧巧的抹平。


    這樣子,方才能讓唐文藻和範蕊娘反目成仇。


    湘染已經鋪開了宣紙,又磨了墨。


    元月砂提筆寫字,漆黑的眸子裏流轉了一縷算計的光芒。


    皇後娘娘雖然位高權重,周家雖然是皇親國戚,可她能給予唐文藻一個更大的誘惑。


    周皇後無子,就算是皇後,也敵不過豫王百裏炎的權勢風光。


    她在這封書信裏告訴唐文藻,因為自己救了百裏冽,機緣巧合彼時百裏炎也在宣州因此得知此事。當時豫王殿下應承過會有迴報,並且以玉佩為信。


    元月砂是女流之輩,自然用不上這個人情,卻不知這人情對唐文藻可有幫助。故而,那枚玉佩也轉贈唐文藻。


    寫完這封書信,元月砂晾幹了墨汁,再將百裏炎的玉佩一塊兒奉送。


    唐文藻是個極重名利的人,這重名利也沒什麽不對,可他偏偏有些短視愚蠢,才會被範蕊娘挑中利用。


    正因為這樣子,元月砂相信唐文藻一定會上鉤,拿著這些東西去拜會百裏炎。


    如果範家沒有更多的利用價值,唐文藻必定是會棄如敝履。


    送走了書信,元月砂手指輕輕的曲起,敲打了幾麵兩下。


    這是元月砂思考時候不自覺的小動作。


    初入京城,如履薄冰,要處處小心。就算是微不足道的唐家人,其實背後牽扯的東西也是不少。稍稍不小心,就會萬劫不復。


    那許許多多的計劃都在元月砂的腦海裏麵,她要一一捋順,更要反覆琢磨。


    要讓自己每一步,都走得恰到好處,不會有錯。


    範蕊娘算不上難題,對付了範蕊娘,得罪了範家,元月砂也可以應付。


    這件事情上,真正棘手的並非範蕊娘的父親工部範侍郎,而是範蕊娘的親娘周氏。


    周氏和當今的周皇後是同胞姐妹,甚至範侍郎也頗多依靠妻子。據說範侍郎仕途之所以這樣子順達,原因就是娶了個好妻子。


    別人都說周皇後無子,不如豫王。


    可是對於元月砂如今的身份,周皇後還是極有分量的。


    她手指提起筆,在宣紙之上寫了個周字。


    說到周家,元月砂更想要知道傳聞之中的宣平侯周世瀾究竟是什麽樣子的人。


    這一次去蕭家賀壽,未知可有這個機會見到周世瀾。


    這個男人,有風流紈絝的名聲,可是他究竟是什麽樣子的人?


    她關心周世瀾,並不僅僅因為範蕊娘腹中那塊肉,還有一個很特別的原因。


    那就是事涉蘇葉萱的清白。


    蘇葉萱私會男人,淫蕩不堪的傳言,當時是鬧得滿城皆知。


    可既有淫婦,自然也有姦夫,而這姦夫能讓蘇葉萱背叛風流瀟灑的宣王,應當也有些資本。


    傳聞之中,蘇葉萱的姦夫,就是這個周世瀾。


    想到了這兒,元月砂收緊了手掌,抓緊了宣紙。


    她相信蘇葉萱不會做出這種事情。


    而且這件事情,實在是太奇怪了。


    蘇葉萱死得那樣子悽慘,可周世瀾還是活得十分滋潤,並沒有得到任何的懲戒。


    無論怎麽樣,她要見見這個周世瀾。


    她也十分好奇,自己埋伏於京城的探子,所收集關於周世瀾的資料處處矛盾,不合常理。這個人絕對不會如傳言一般,隻是區區紈絝。


    元月砂的手指頭,一根根的鬆開了。


    她慢慢的用毛筆塗汙了這個周字,然後將宣紙揉成團,扔入一邊的廢紙簍裏麵。


    元月砂手指頭掐了一朵幹了的白蘭花輕輕一嗅,她也是見過元秋娘的畫像。果真是纖弱秀美的病美人,乍眼一看是與自己有幾分相似,當然也不過是樣子相似而已。


    此刻宣王府中,赫連清慢悠悠的聽了許娘子的迴稟。


    原先赫連清隻讓人粗粗打聽了元月砂的消息。


    說到底,是她輕敵了,把元月砂當成個尋常的鄉下丫頭。一開始,赫連清並沒有將元月砂這個南府郡旁支之女放在心上。


    少了羅嬤嬤,赫連清是有些不方便。


    不過這許娘子也算是府中老人了,跟赫連清日子也久,還算合用。


    「那丫頭倒是厲害,我找人瞧過被發賣的小玉,範蕊娘想要算計壞了她的名聲,自個兒倒是吃了虧。請來的那些讀書人,倒是個個稱讚元月砂忠貞溫順。如今那些流言蜚語,倒是聽得少了。據說元老夫人疼愛她,連死去女兒的髮釵都給了她戴。」


    赫連清慢吞吞的吃了口茶,一雙眸子裏麵流轉了涼絲絲的味道。


    這幾日赫連清敷了藥膏,臉頰腫消了一些,再補了些脂粉,也不怎麽瞧得出被人打過了。


    可那心中絲絲恨意,未曾稍減。


    她不由得想起了百裏策的那些話兒,可是有些事情百裏策卻並不知曉。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彼時蘇葉萱剛生下百裏冽,身子還慢慢調理。


    百裏策雖然偶有留宿,卻總會去瞧瞧蘇葉萱,就算那時候,他和蘇葉萱情分已經不如以前了。


    這紮了赫連清的心,無論怎麽樣,蘇葉萱都是正房夫人,生出的孩子是嫡出。以後就算夫妻情分淡了,可是孩子卻總是嫡出血脈。


    她嫉妒得快要發瘋了,想了一個極狠毒的法子。


    赫連清送去的春酒叫胭脂淚,女子喝了會迷迷糊糊的,又很想跟人歡好。既然蘇葉萱喝了想要男人,赫連清就給她備好一個。那時候,她讓個下人悄悄的藏在了院子裏麵,蘇葉萱不是身份尊貴嗎?那就讓蘇葉萱被個下賤貨色沾染白玉般的身軀。


    這計劃前麵很成功,後麵卻出了岔子。


    蘇葉萱喝了酒,迷迷糊糊的,可赫連清準備的那個男人卻被人發現殺死了。


    發覺此事,壞了赫連清計劃的那個人,卻並不是個君子。


    赫連清那一天,悄悄的躲在了蘇葉萱的院子裏麵。


    她瞧著那個男人踏出了房門,一身淩亂卻是一臉陰沉。


    赫連清認出了那個男人,卻不可置信,瞧得渾身都涼透了。


    後來她又偷偷瞧了蘇葉萱一眼,一身狼藉,卻唇角含春,似乎做了一場美夢,卻什麽都不知道。


    那時候赫連清心裏歡喜的罵了一聲下賤。


    這是赫連清內心深處最不能告訴別人的秘密,她在百裏策麵前一個字都不敢提。


    百裏策知曉蘇葉萱失身,卻不知道是自己安排的。


    就連欺辱蘇葉萱的那個人也不知道。


    就算到現在,百裏策也一點兒不知道。


    如今百裏策告訴她,他厭惡赫連清私底下的手腕。可要是當年她沒耍這個手腕,如今她至多是個外宅或者妾,又或是打發出宅子嫁給一個平庸之人。哪能更如今這般,風風光光的做世子妃。


    想到了這兒,赫連清甚至不覺笑了笑,這天底下的男人,總以為女人不能夠騙過他們的。


    不過如今,赫連清自然也應當小心一些。


    對付元月砂,也許並不用自己直接動手,借力打力,也是一個好法子。


    範蕊娘她也認識,知曉這女郎心眼頗狠,並不簡單。


    元月砂哄住了唐文藻,如今唐文藻跑去奉承豫王百裏炎,又來打聽範蕊娘和她表兄周世瀾的隱私之事。範蕊娘肚子裏孩子不知道是誰的,她想拿唐文藻遮羞,可唐文藻卻不樂意娶了。


    如果範蕊娘知道唐文藻有了異心,一定不能相容。


    赫連清答應過百裏策不要生事端,所以最好的法子,那就是借刀殺人。


    就算元月砂技高一籌,那又怎麽樣。


    範蕊娘要是被元月砂鬥死了,一屍兩命,不但範家生恨,還有範家後背的周家,甚至那位周皇後,都饒不得這元二小姐。


    赫連清慢慢的放下茶盞,既然是如此,何必弄髒自己的手呢。


    她笑了笑,喚來了許娘子,在許娘子的耳邊低語了幾句。


    許娘子聽得眉頭輕挑,領命匆匆而去。


    赫連清唇中輕輕的吐出了一口氣,頗有倦意。


    「世子妃仔細身子。」


    陳家娘子進屋,送上藥湯,一旁碟子裏還放了桂花糖,用來壓壓藥味。


    對方鵝蛋臉,高挑身材,並不十分俊俏,瞧著卻是順眼。


    她服侍赫連清也有幾年了,向來謹慎,也挑不出大錯,赫連清用著也是省心。


    赫連清喝了藥,吃了糖,讓陳娘子為她按摩。


    陳娘子卻也是小心翼翼的說道:「方才瞧許娘子神色匆匆,想來是有要緊的事情要做。若是需要幫襯,妾身也想為世子妃盡一份心力。」


    赫連清不動聲色,陳娘子打的是什麽主意,她很清楚。


    羅嬤嬤死了,她身邊缺了個心腹,原本手底下的人個個都邀功爭寵,隻盼能更進一步。誰都想替了羅嬤嬤,成為赫連清的倚重之人。


    陳娘子是五年前南邊逃難過來的,據說也是書香門第,瞧她樣子也讀過書。隻不過日子過得艱難,也沒什麽好挑剔。


    那時候府中的陳管事六十多歲,染了病,老婆早沒了,要娶個年輕的姑娘沖喜。陳管事挑中了這個逃難來的年輕丫頭,人家也樂意,娶了沒多久,陳娘子就守寡了。


    陳娘子嘴甜、勤快,又認了羅嬤嬤做幹娘,沒幾年,也爬到了赫連清身邊的位置。她在赫連清身邊貼身侍候,也算是赫連清得力的人。說到幹練伶俐,其實比其他的人要強。


    可赫連清還是挑中許娘子。


    許娘子是家生子,王府莊戶,女兒還在宣王府做丫鬟。


    陳娘子一向恭順,可到底逃難來的,底子不如許娘子清楚。雖然平時用起來順手,可有些事情赫連清寧可挑許娘子去做。


    眼見赫連清隻是輕輕的嗯了一聲,沒什麽話兒想說的樣子。陳娘子乖巧,也沒提這個話頭了。


    過了幾日,元月砂得了書信,唐文藻要見她。


    元月砂若有所思,忽而笑了笑。


    馬車到了陸羽茶樓,雅致的房間裏麵,清幽安靜,不過卻並沒有唐文藻。


    範蕊娘背後墊著銀灰色的墊子,軟軟的靠在了榻上。


    她著淡青色緞衫兒,烏鴉鴉頭髮壓著一枚紅寶石鎏金釵,眉宇間卻透出了幾許的倨傲之氣。


    範蕊娘手指頭輕拂,那攏起的小腹也是有些分明。


    就連元月砂,也沒算出範蕊娘居然是會見她。


    湘染有些厭惡的瞧著這個女人,奪人夫婿,壞人名節,卻沒有一絲不好意思。就算唐文藻也不算什麽金貴的玩意兒,可範蕊娘也沒資格擺出這麽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


    瞧著元月砂來了,範蕊娘眼皮輕輕的抬了抬:「坐下來說話吧。」


    旁邊侍候的僕婦不覺冷冷道:「我家小姐是範侍郎家千金,有些話兒想和元二小姐說一說。」


    範蕊娘未婚先孕,雙身子的人,在元月砂跟前卻是沒見有一絲不好意思。


    元月砂輕柔的好似一片柔雲,不動聲色:「範小姐來尋我,又有什麽事情?」


    範蕊娘嗤笑:「阿薄,你說一說,怎麽會有這般不知羞恥的貨色。我範蕊娘才是文藻真心愛慕的人,怎麽就有人死纏爛打?」


    小玉走了,如今阿薄是周夫人為女兒挑來的心腹。


    阿薄也順著範蕊娘的話:「畢竟是南府郡那等鄉下地方來的,自然是死死的抓著唐公子不放,也不曉得唐公子能不能瞧上她。唐家原本是書香門第,隻不過家道中落,不得已得人救濟。偏偏,有人是商女生出來的下賤貨色,居然是拿捏著錢袋子,硬訂了婚約,非得霸占唐公子不可。」


    範蕊娘想要罵元月砂,她討厭元月砂,憎恨元月砂。可她到底是官家小姐,有些話兒不能說得太露骨了,否則會有失她的體麵。


    可有些話她不能說,阿薄這個奴婢能說,還能說得極刻毒。


    阿薄待在周夫人身邊,別的不出挑,得寵靠的就是罵人的本事。


    範蕊娘原先是瞧不上唐文藻的,可她肚子大了,一時之間哪裏另外尋個遮醜的。唐文藻並不聰明,範蕊娘原本也將他拿捏得妥妥噹噹的。


    卻不料,如今唐文藻竟有些遲疑之意。


    範蕊娘怒極,她自然是極瞧不上唐文藻,正因極瞧不上,更容不得唐文藻不要。


    她是範家女兒,素來高貴,於她而言,隻有她瞧不上唐文藻的,沒有唐文藻不肯要她的。


    以範蕊娘的心高氣傲,更不樂意折在一個南府郡的鄉下丫頭手裏。


    倒也眉宇秀美,體態婀娜,可終不及自己一根小指頭。


    範蕊娘一挑眉:「是了,怎麽就有人這般不要臉,事到如今,還故作不知。」


    她雖聰明,卻信了一件原本不該相信的事情。


    是了,元月砂這個小賤婦必定是真心喜愛唐文藻的。正因為沒有別嫁侯府心思,才能如此斬釘截鐵,才能讓自己教導何氏引誘元月砂悔婚的算計落空。


    否則上一次,自己也不會出醜。


    這絕不是因為,自己不如元月砂聰明。


    她故意放緩了語調,輕輕的撫摸自己小腹,流轉了幾分故意為之的得意炫耀之色:「其實你應當知曉,你的唐大哥,如今已經有了心上人。我肚子裏孩子,可就是他的。」


    既然元月砂是真心愛唐文藻的,那麽如今,她就要戳元月砂的心,撕破元月砂的臉皮,讓元月砂好好瞧清楚她的分量。


    掂量一下唐文藻真愛的究竟是誰。


    要讓元月砂心痛欲死,再也接受不了唐文藻。


    越深愛,就越不能接受這種背叛。


    阿薄更是吶喊助陣:「我家小姐,和唐公子已經是兩情相悅,偏生有些不要臉的東西,仗著商人的村俗,捏著一紙婚約,非得要插足他們之間。這樣子的女人,可真是丟盡了女人的臉。」


    她分明知曉,是範蕊娘不厚道,卻故作不知,竟也是顛倒黑白。


    這聲聲辱罵,居然是有幾分不要臉的理直氣壯。


    元月砂抬起頭,一雙眼黑沉沉的:「原來範小姐也知曉早有婚約——」


    話語未落,範蕊娘卻驀然一杯茶狠狠的潑在了元月砂的臉上。


    元月砂沒有躲,淋了滿頭滿臉。


    濕噠噠的水珠子順著髮絲滴落,衣衫上顏色被暈染開了,一團團的汙色瀰漫。


    這樣子,竟然是有些狼狽。


    範蕊娘卻一派淡然,一派趾高氣昂:「區區婚約,能阻我跟唐郎的真愛?若他當真在意此等婚約,也不會跟我相好,更不會讓我肚子裏有了一個了。」


    如此言語,理直氣壯,顛倒黑白之際,竟無一絲心虛。


    分明是故意為之。


    可範蕊娘卻偏生能說出理來,說得頭頭是道。


    「我懂琴棋書畫,能與他花前月下,款款談心。你才入京城,連禮數都是現學的。而我範蕊娘是京城才女,不但能與他琴棋書畫,更能為他謀算前程。我爹是範侍郎,唐郎的差事是我爹為他謀的,唐郎的母親來到京城,是住在我範家名下的院落。我母親是皇後姐妹,我更能出入宮中,為唐郎應酬那些達官貴人。他不選我,難道還選你這個南府郡的鄉下丫頭不成?你怎可如此自私涼薄,毀他前程?」


    範蕊娘咄咄逼人,就是要氣煞元月砂。


    她自認,這樣子一番話,足以擊潰天底下所有的女人。


    偏生,元月砂卻隻是慢慢的擦去了麵頰上的水珠。


    元月砂甚至對範蕊娘笑了笑。


    這秋天的蟬因為快要死了,總是叫得特別的大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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