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悄悄說,這是因為大太太逼死三太太,所以才有這樣的報應。大太太心裏也十分害怕,到處作法事打樵,說是給老大消災去厄,其實是禱祝超度我娘。我聽她在佛堂裏喃喃自語,就覺得好笑。她做出這樣的事情,難道還想著不要有報應嗎?老大出事,就是第一個報應。”

    秦桑聽到此處,隻覺得身上發冷,不由自主握住他的手。易連愷的手亦是微涼,可是雙頰微紅,倒是喝醉了酒一般,他說道:“什麽天理循環,都是假的,他們欠著一條人命,可是如今老大那個癱子,竟然還能夠算計我。我這麽多年來處心積慮,終究還是棋差一招。”

    秦桑心思複雜,隻能勉力安慰他道:“早已經過去的舊事,你不要想太多,不然就是太太在底下有靈,也會爬起來的。”

    易連愷全身冷笑:“我娘如果地下有靈,確實應該爬起來掐死我。我用盡心機,算計了那麽久,還算不過一個癱子。我不能揚眉吐氣,替她報仇到也罷了,還把自己也陷在這裏,簡直是……無用到了極處……”

    秦桑知道他一身戾氣,卻是十六年來所積。自己固然是聞所未聞,而其他的人,更是想不到花天酒地的公子爺,原來胸有這樣的大誌。可是世事難料,雖然他費盡周折,將易連慎逼走西北,可是到了如今卻又陷入易連怡掌中。這一種可歎可憐,連勸亦無從勸起。

    出嫁之時,她本是甚是討厭易連愷的為人。到了符遠兵變,他作為聯軍司令,坐視家中巨變,她對他更生忌憚。可是如今坐困愁城,夫妻二人相對,他將心中隱晦盡皆道來,讓她隱約又生了一種憐惜之意。

    何況明知道他對自己一往情深,若不是這樣的機緣巧合,這樣的事情想必他是亦不會告訴她知道。

    果然,隻聽易連愷道:“老大未必會繞過我的命,我死了倒也不可惜,隻怕到時會連累你,若是你能活著出去……”說道這裏,又停了一停,隻道:“我知道這幾年委屈你了,若是你能活著出去,就當這世上從來沒有我這個人,你再嫁旁人也好,出洋去也好,總之別委屈自己了,你還年輕,將來好好地過……”

    秦桑眼眶微微一熱,說道:“這樣不吉利的話,不說也罷,再說原來二哥在時,也沒有將我怎麽樣……”一語未了,易連愷卻苦笑了一聲,說道:“二哥雖然狡詐,可是其實最愛麵子,不願落旁人口實,可是老大不一樣了,他在床上躺了十幾年,這種滋味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我要是他,非發狂不可。”

    秦桑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她微抬起臉,隻見雪光映窗,微生寒意。雖然這裏是醫院的頭等病房,燒著熱水管子,可是外麵的寒氣,似乎仍可以透窗而至。她斟酌著語氣,慢慢說道:“幸與不幸,索性也不要去想了,在我覺得,咱們兩個在這裏,倒比之前我一個人在符遠,要好得多。從前你再在城外,我被二哥扣在府中,不知道你的生死,亦不知道你的下落,那時候我就想,倘若稀裏糊塗死了,你也未見得知道……”說到這裏,她到覺得仿佛有點不好意思似的,可是為什麽不好意思,其實也不明白。於是止口不言,隻是勉強笑了笑。

    她與易連愷結縭數載,卻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易連愷一瞬不瞬地看著她,目不轉睛。秦桑見他這樣望著自己,倒覺得有點別扭似的,說道:“你幹嗎這樣看著我?”

    易連愷卻仿佛想到什麽,又隔了好一會兒,才若無其事似的笑了笑,說道:“那我答應你,從今往後再不拋下你。不管情勢是好是壞,絕不再獨自兒拋下你。”

    秦桑說道:“唉,叫你別說這些了,省得心裏發亂。”

    易連愷“嗯”了一聲。秦桑見他微有倦色,便說道:“起來坐了這麽久,你傷口沒好,還是躺下歇歇吧。”

    易連愷點了點頭,秦桑扶著他站起來,易連愷仍舊靠著她的肩,借著力慢慢走迴到床邊。秦桑扶著他躺下,又替他脫下長衫,將被子替他掩好。不過就是這麽簡單的一點事情,因為易連愷傷後無力,秦桑又體弱嬌慵,所以亦折騰出一身汗。好在易連愷躺下沒有多久,就闔眼沉沉睡去。

    秦桑和衣躺在另一張床上,心想隻是休息一會兒,可是不知不覺,亦是睡著了。

    她本來心緒淩亂,這樣睡去,卻恍惚一陣亂夢。依稀是自己出嫁的時候,穿著大紅的嫁衣,一步步從樓下走上去。那個樓梯又長又陡,她素來不慣穿那種長裙,雖然可以走得金鈴不搖,可是畢竟怕踩踏著裙擺。沒走幾步,背心裏竟然已經生出一層冷汗。而這時候偏偏易連愷站在樓梯口,冷著臉隻是一言不發。

    秦桑見著他那樣子甚是奇怪,於是上去就跟他說話,但他並不理睬,拉他的手,他的手更冰冷。她心中惶急,用力想要扯動他的衣角,誰知隻輕輕一扯,他整個人就栽倒下來,一撲就撲在她身上,露出背心裏原來有茶碗大的一個傷口,不知是槍傷還是刀傷,汩汩地流著鮮血,樓板上更有一大灘血,看樣子早就活不成了。

    他身子極是沉重,全壓在她身上,她惶急大哭,

    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哭出聲沒有,隻覺得喉頭哽得慌,這麽一掙紮,卻已經醒了,原來是做夢。可是肩頭的重負之感卻是真的,原來是易連愷聽到她夢中叫喊之聲,掙紮著起來,可是他站立不穩,無奈隻能攬住她半邊肩頭,正自焦慮地喚著她的名字:“小桑!小桑!”

    秦桑睜開眼來便知原是南柯一夢,她猶在哽咽,這樣抽抽搭搭,自己也覺得挺不好意思的。於是定了定神,說道:“把你給吵醒了?”

    “你也睡沒多大一會兒。”易連愷從枕頭邊拾起一條她的手絹,替她拭了拭額上的冷汗,對她說,“我剛剛睡著,就聽見你哭起來,想必是被夢魘住了,就把你搖醒了。”

    秦桑說道:“果然是魘住了……”一語未了,易連愷倒撐不住了,伏倒在床側,大約是牽動傷口,忍不住“哼”了一聲。秦桑連忙起來想要扶他,可是他疼得滿頭大汗,憑秦桑那點力氣,委實扶不起他來。於是就勢讓他躺倒在床上。這麽一忙亂,易連愷見她額上已經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她雙頰都瘦得陷下去,眼睛底下隱隱透出青黑之色。他知道她素來睡得極淺,這些日子在醫院裏,自然是沒有睡好,更兼每天還要照顧自己,她一個千金小姐出身,從來沒吃過這樣的苦頭,難為她挨下來,還並不抱怨。此時見她鬢發微蓬,說不出的一種可憐。忍不住歎了口氣,說道:“我陪著你,你睡一會兒吧。”

    秦桑也確實累了,好幾天都睡得並不安穩,她雖然不慣與人同睡,而且病房裏的這張床又很窄,可是易連愷將她攬入懷中,她隔衣聽著他心跳之聲,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黑夜

    這一覺就睡到了紅日滿窗,一直到送熱水的衛士敲門,兩個人才醒轉過來。秦桑難得好眠,趿了拖鞋下床去接了熱水,易連愷亦醒了,問她:“你昨晚上睡著了沒有?”

    “我睡得挺好的。”秦桑向盆中對好熱水,照顧易連愷洗漱,易連愷仿佛自言自語,按著那毛巾,說道:“今天已經是第十三天了,不知道老大是個什麽打算。”

    秦桑雖然嘴裏並不言語,可是心裏也在隱約地著急,這樣一天天拖下去,不知道易連怡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沒想到第二天中午的時候,易連怡突然遣了一個人過來,此人易連愷也認識,乃是易繼培的一個秘書姓譚。對著易連愷還是十分客氣,說道:“公子爺,大爺遣我來,想請公子爺迴府一敘。”

    易連愷懶洋洋地抬頭看了他一眼,說道:“我現在行走不便,老大若是

    真的想要見我,不如請他過來一趟吧。”

    譚秘書聽他如此說,擺明是找碴兒。不過他來的時候心裏就知道,這並不件好辦的差事,這位三少爺打小腳大帥給寵壞了,那種公子哥脾氣發作起來,指不定會給自己什麽難堪。所以他打定了主題,一直執禮甚恭:“公子爺,此時不是鬧意氣的時候。俗話說識時務者為俊傑……”

    易連愷說道:“你本是父帥的人,此時卻為了老大來逼迫於我,也不怕將來父帥得知,見怪於你嗎?”

    譚秘書素來知道易繼培對幼子十分溺愛,而且這位三少爺刁鑽古怪,並不好相與的人物,不過素來也隻是淘氣胡鬧,少見他在公事上用心。此時他出語咄咄逼人,鋒芒畢露厲害得很,確實前所未有之事,幾乎像是換了個人一般。所以譚秘書不由得緩了一緩,說道:“這是兩位少爺的家務事,本來不該我們這樣的外人過問,可是大爺既然遣了我來,自然有大爺的道理。三公子,我勸你還是迴府一趟,畢竟大帥還病著。”

    易連愷冷笑道:“他以為扣了父親在手裏,我便會言聽計從嗎?父親是什麽樣的性子。你們最清楚。他要知道老大做的這些事,隻怕會活生生再氣死過去。你迴去告訴老大,要殺要剮由他,我與父親同生共死,卻是不會去見他的。”

    譚秘書微微一笑,說道:“原是我說話不妥,還請公子爺見諒。不過公子爺何必又說這樣的氣話?便不看在大帥的份上,也應該看在三少奶奶的份上。三少奶奶一介弱質女流,跟著公子爺擔驚受怕,公子爺又是於心何忍?”

    易連愷聽出他話中的威脅之意。冷冷地道:“你敢!”

    譚秘書唯唯諾諾,說道:“請公子爺還是迴府一趟,也讓我在大爺麵前好交差。”

    易連愷明知道自己是硬賴不過去的,不過言語之間,並不退讓。此時看譚秘書軟語相求,亦是借機下台,說道:“要我去也成,不過我傷處疼痛,經不得汽車顛簸。”

    譚秘書恭聲道:“這個不妨,屬下命汽車緩緩而行就是。”

    易連愷道:“今天天氣這麽冷,少奶奶吹不得風,可是我絕不放心她一個人在這裏。”

    譚秘書道:“少奶奶自然是同公子爺一起去見大爺,請公子爺放心,屬下叫他們把汽車開到前麵來,絕不會讓少奶奶受涼。”

    易連愷耍足了少爺派頭,又提出了不少瑣碎要求,實在拖延不下去,最後才在大隊衛士的護送之下,攜了秦桑坐上汽車。

    到了如今的地步,秦桑索性將生死置之度外,所以也不見得如何驚惶失措,反倒鎮定自若,就好似平常出門一般,與易連愷坐在汽車後座,任由那些衛士前唿後擁,一路唿嘯而過。

    連日都是晴天,更兼符遠冬季地氣濕潤,前幾日下的雪早就化了,路上雖然泥濘難走,不過這一路而行,走的都是城中大道,殘雪早就被輾得隻餘泥水。秦桑見車行極緩,而兩側的店鋪人家,盡皆上著鋪板。街頭更是冷冷清清,幾乎連一個行人也看不見。

    她以目示意,易連愷其實早就留意到了。不過此時不方便說話,隻是向她丟了一個眼色。秦桑在心裏猜度,街頭這樣冷清,必然是因為戒嚴的緣故。事變已經十餘日,符遠城中還是全城戒嚴,可見這位大少爺其實並沒能控製時局,這樣一想,心裏倒覺得緩了緩,覺得事情說不定還有別的轉機。

    車行得雖然慢,可是終於還是駛進了易家大宅裏。秦桑已經好久沒有到這老宅中來,隻覺得似乎並無太大變化。待得下車的時候,照例是女仆上前來照應,卻看到兩個衛士攙扶易連愷下車,她連忙幾步走過去,易連愷本來腳步虛浮,被兩個衛士架著,看著她迎上來,便握住她的手,低聲道:“不要緊。”

    秦桑擔心易連愷的安危,所以一直跟在他後邊,兩個人進了穿廳,易連愷雖然有人攙扶可是他重傷未愈,走了這幾步路,已然是氣喘籲籲。方坐定下來,內中閃出一個人來,正是易連愷最信任的衛隊長。秦桑見了他,自然並無半分好顏色,隻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那衛隊長行了家禮,說道:“大公子這便出來,請三公子稍待。”

    易連愷問:“他升你做什麽官?”

    那衛隊長十分尷尬,並不答話,垂手退到了一旁。穿廳裏不僅生有暖氣,而且正中擱了一個大火盆,裏麵紅炭燃得正烈,嗶剝有聲。那燃炭的白銅炭盆還是遜清年間的舊物,刻鏤精美,銅環上花紋繁複,極是精致。秦桑望著那火盆怔怔地出神,忽然覺得手上一涼,原來是易連愷伸出手來,正搭在她的手背上。

    易連愷低聲道:“不要急。”

    秦桑微微點了點頭,她並不是著急,隻是擔心。易連怡處心積慮,不知道如今還會有什麽樣的陰謀詭計使出來。

    並沒有等得太久。就聽到一陣腳步聲。易連怡行走不便,很少出房門。秦桑嫁入易家也沒見他幾次,此時隻見兩個青衣男仆,一前一後,抬著一個轎子不似轎子,圈椅不似圈椅的東西,

    倒仿佛一頂滑竿,隻不過沒頂子罷了。秦桑起初一怔,及至後來才恍然大悟,原來易連怡平日是坐這個東西出入。

    此時兩名男仆已經停了下來。將那滑竿穩穩放在了地上,然後抽走長杆。秦桑這個時候才看清楚易連怡,隻見他兩鬢微霜,一襲舊式的長衫,黑色貂皮的毛領子豎在臉側,越發襯得臉色蠟黃,倒似乎沒睡好似的。秦桑素來很少見到這位大伯,即使見著了,總也不便直視。上次前來,雖然有匆匆數語相交,但那個時候她並沒有多關注他的臉色神情,今天才算是仔細打量。但見他半倚半靠在竹轎之上,腳上倒是一雙簇新的貢緞鞋。他全身無力,顯然無法坐直,可是目光犀利,在她臉上一繞,便複又注目易連愷,倒笑了一笑,說道:“三弟好久不見。”

    易連愷仍舊是那種懶洋洋的調子,坐在椅子上亦不欠身,隻說道:“我身上有傷。就不站起來了。”

    易連怡亦不理睬他,倒對秦桑點了點頭:“三妹妹。”

    秦桑卻不肯失了禮數,還是叫了一聲“大哥”便不再言語。

    易連怡咳嗽了一聲,屋子裏的下人連同衛士,頓時都退了出去,那衛隊長退出去的時候,還隨手帶上了門。舊式的宅子本就寬深宏遠,這屋子裏更是安靜,隻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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