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詩經·邶風》


    仲春時節,白晝漸長,鳥獸孳尾。


    荊策本在林中策馬狂奔,禁不住春林春葉,春花繁盛,便信馬由韁,悠哉閑行。林中花香盈鼻,沁人心脾。他便深吸一口氣,想起從前的事情來。


    他父親荊懦半生縱橫沙場。他也出生在軍營之中,隻是沒有人知道他母親是誰,有人說他是撿來的,也有傳聞他是一軍中女俘所生,父親隻告訴他,母親生完他便去世了,他隔數日才從戰場迴來,隻見繈褓中一個幼小的嬰兒。父親待他極好,教他讀書寫字,騎馬練功。他本可以與父親一樣,入得行伍,鐵血征戰,而後求得一席青史功名。誰知十一歲那年,父親慘死,周藏墨將他帶入金烏城後,他便拜在常巨田膝下為徒。師父也待他極好,盡心教他武功,但於文墨上卻是不通。隻是那時候,常巨田還不是金烏城主,便自由得很,常帶了他去各國遊走。中間兩年,周藏墨來信,說曾經答應過他父親,要親自教他兩年。他便與師父一起來至楚國鄂城。那時師伯他們還住在另外一個宅子裏,那時候家中還有再美麗不過、再親切不過的了姨。了姨待他如同自己的孩子一般,那是他生命中最為溫暖的時光。


    師伯家還有一個小姑娘。那個小姑娘會給他唱歌,又會跟他一起像普通孩子一般與街市上的孩子們打架。有時候他闖了禍,師父要罰他,她還會用盡各種心思地替他求情,她很聰明,鬼點子極多,大部分時候都能幫他免掉懲罰,要是不能,便甘願跟他一起受罰。他本待她如兄弟一般。可是有一天,他從師伯家大門出來,抬頭卻看見那個小姑娘站在房頂上,房頂上開滿了春天的花兒,與她那張小臉正好相映。他覺得那張小臉比那些花兒還要美,竟不敢叫她,而是靠在對麵的牆上一動不動,就那樣呆呆地看了半天。那個小姑娘轉身不見了,他還仍舊戀戀不舍。從此,他便對街上那些孩子們都失去了興趣,一心隻想跟那個小姑娘一起,拉著手跑,或者隻是看她讀書、聽她唱歌。她還能吹笛子,一根看上去毫不起眼的竹管,在她手上唇邊,竟能變幻出各種音律來。那時候,他便覺得她像仙女一般。


    他再也不讓她跟別人打架了,相反的,誰要是想欺負她了,或者隻是瞪她一眼,他便要跟人拚命。


    有時候他會莫名其妙地高興,有時候又莫名其妙地傷懷。


    那一年他十五歲了,情竇初開。那個小姑娘隻有十一歲,她生於春天,便取命叫做青陽。她喜歡跟著他,卻不知道他已經喜歡上她了。


    後來他跟師傅離開了。那個姑娘,那天的花兒,那些樂曲,還有那些記憶,便都成了他心裏的夢。他從不跟人分享,連他師傅也不知道。他本來害怕它們會隨著時光流逝慢慢變淡,然而它們在他心裏卻越來越為深刻了。


    而眼前春光,便恰如那天一般。他不禁想,如果能在此時遇見她,那便真的太好了。


    荊策正自出神,隻聽一聲鳥哨,一隻翠綠色的鳥兒突然飛到他眼前,撲騰這一雙小翅,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他頓時愣住。又一聲鳥哨,便又來一隻,一般的翠綠可愛。


    兩隻鳥兒在他眼前飛來繞去,口中“嘰嘰咕咕”地鳴叫。荊策如墜入夢中一般,伸出手去,那兩隻鳥兒便落在他手掌中,一隻淘氣,還在他手心啄了兩口。


    他左右顧盼半晌,卻不見人影,心中暗自嘲笑自己大約是真的做夢了。正打算催馬再跑一程。隻聽“得得得,得……,得得得……”一陣馬蹄清音,響在林間,甚是好聽。


    周青陽迎麵而來,胯下騎的是一匹林胡馬。林胡是北地民族,素日居於森林之中,遊牧為生,馬自然是日常必需之物,故林胡多產良馬。荊策不禁心下好奇,不知這南境之地,怎會有北方的良馬?


    再看周青陽時,卻已是換了女裝,眼波流轉,明豔絕倫,恰似林中日光一般。


    周青陽勒馬停步,看了荊策一眼,臉上一紅,喊了聲:“荊策哥哥。”


    荊策見她過來,心中已是萬千輾轉。聽她一喊,卻依舊是年少時的稱唿,不禁心中悸動。遂看著周青陽,目光溫柔,一轉不轉。


    那林胡馬生性跳脫,春林中正可跑得暢快,被周青陽一勒,便有些躁動。周青陽一邊安撫,一邊笑著問道:“荊策哥哥,雲夢大澤,春波可好?”半晌,見荊策仍是看著她不說話,便故作認真道:“難道不好嗎?”


    荊策方才醒過神來,問道:“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問完才發現自己語調竟是格外溫柔。


    周青陽笑笑,不正麵迴答他,卻說道:“你不要先問問我,怎麽知道你去了雲夢大澤嗎?”


    荊策便道:“你怎麽知道我去了雲夢大澤?”


    周青陽見他想也不想便順著自己的話問出來,不禁“撲哧”笑出聲來。荊策方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便自嘲般地笑笑,道:“你見過司馬營了?”他想司馬營先到鄂城,必是已經見過周青陽了。


    周青陽卻道:“不是司馬營說的,是我猜出來的。以前你邀請我同遊雲夢大澤的,忘了?”


    荊策脫口便道:“那我們現在就去。”說罷便要調轉馬頭。周青陽忙拉了他衣袖,笑道:“真是有雲便要雨。雲夢大澤是明天就沒有了嗎?”


    荊策便又笑笑,勒馬迴頭。二人遂並轡前行。


    “青陽……”


    “荊策哥哥……”


    二人靜默半晌,忽地同時開口,遂相視一笑。


    周青陽道:“你先說。”


    荊策本是想問了姨什麽時候去世的。又覺得此時問不合適,遂轉而道:“青陽,你跟幾年前不一樣了。”


    周青陽笑道:“怎麽,荊策哥哥不認識我了?”


    荊策連忙搖頭。


    周青陽又笑著說道:“不過荊策哥哥,你……”她想起荊策剛才的情形,不禁又笑。


    二人一邊緩轡慢行,一邊聊些從前的事情。過去樊湖,路兩旁便是青草離離,二人便下得馬來,周青陽拍拍馬背,那林胡馬便悠悠然揚蹄而去。那馬極有靈性,走出一段距離後,卻又折迴來蹭蹭荊策那匹馬,兩匹馬便結伴在草地上吃草撒歡。


    樊湖離鄂城尚有一段距離,二人也不著急,隻是並肩緩行罷了。


    鄂城曾是楚國國都,三百多年前,楚君熊渠興兵伐揚越,行至鄂地,便將中子熊紅封為鄂王,留居於此。也有傳說是熊紅留戀此地一位釀酒的姑娘,便自請留鄂。熊渠卒後,熊紅嗣立,仍居於鄂地。傳至六王熊咢,鄂城都一直是楚國國都,現在也是楚國別都,城中至今尚留著熊咢所鑄“夜雨楚公鍾”。所以鄂城街道寬闊,車馬粼粼,來往之人,接踵摩肩,鋪肆林立,酒旗高展。荊策數年前曾經來過此地,而今算是故地重遊,但畢竟心懷不一樣,鄂城的風物再入眼,便也盡皆不一樣。


    街上有人識得周青陽,便拱手或稱“姑娘”,或稱“女公子”,態度都極為恭敬,想來一大半是因為周藏墨之故。荊策也不問。


    忽地耳中一動,迴頭時,卻不見人影。周青陽察覺他異樣,問道:“怎麽了荊策哥哥?”


    荊策搖搖頭,接著將她拉進一條偏僻的巷道。巷道裏寂靜無聲,二人便在一個拐角處藏得半刻。隻聽一男一女的話音傳來。


    那女的道:“阿肩哥,你一定別傷了青陽妹妹。”


    那男的歎了一口氣,說道:“看我阿普的樣子,是必然不肯放過她的。不過你放心,我不傷她便是。”


    接下來那二人不再說話,隻聽到攝手攝腳的聲音。


    荊策看看周青陽,周青陽似乎在迴憶著什麽一般。突然輕聲道:“阿索!”


    荊策正待要問。隻聽周青陽口中唱出歌來。歌聲婉轉淒惻,卻聽不真唱的什麽,如同鳥語一般饒舌,似是越地方言。周青陽一邊唱著,一邊走了出去,站在巷道上。


    那二人見她出來,愣了一下。那女子聽她一番歌聲,忽地眼中墮淚。半晌道:“青陽妹妹,你還好嗎?”


    周青陽盯著她看了片刻,道:“好得很。你在族長家中,看來也過得不錯嗎?阿索姐姐!”


    那二人原是土著越人。越人散居南方各地,聚群成族,名稱不一。鄂地越人,被統稱為揚越氏族,其中又有各個不同小部族。鄂地多有銅礦,最早的經營者便是揚越各部族酋長,開礦與冶煉則是氏族中的越雋、角雉、黃洞蠻等人承擔。春秋中期,楚共王奪得鄂地銅礦區,銅礦便也自然落入楚人之手,楚人在礦區大量產出紅銅,土著越人則或被逐入山林,或隻能在銅礦裏淪為工人,隻有極少數懂得冶煉與鑄造技術的人方能免於此難。


    周青陽曾隨父親去過揚越之地,那兒西甌氏族的族長竟是個懂得百獸之語的人物,隻是西甌的風俗卻是有些野蠻。族長見周青陽伶俐可愛,便抓她迴去欲要祭祀山神,還說這是她的榮耀。不料周青陽竟在準備祭祀的三天裏偷學了他的驅鳥之術,最後又在祭祀的前兩個時辰裏偷跑了出去。


    而阿索,便是當時與她一起,作為祭祀犧牲的人。不過與周青陽的情形不同。按規矩,獻祭之人年齡不得超過十五歲,阿索當時卻已經是二十有餘了。據說是因為阿索竟然勾引了族長的兒子,那族長便隻是要借獻祭之名殺了她而已。周青陽剛才唱的歌,原是當時阿索與情郎無法相見,便隔牆以歌相和。死別之際。聲調自是悲苦。


    “這麽看來,你就是那西甌族長的兒子了?”周青陽向阿肩問道。


    阿肩麵有愧色,低了低頭道:“我知道姑娘你救過阿索。我不為難你,隻要你跟我一起去見我阿普就行。”阿普,自然是稱唿他父親的叫法。


    荊策聽他此說,皺皺眉頭,便站了出來。


    阿肩見他雖然身形清瘦,但氣宇凜凜,似一把長劍劈入山上岩石一般。心下便先怯了幾分。


    周青陽道:“你阿普又找我做什麽?難道是又要獻祭不成?”


    荊策不知祭祀之事,聽他此講,心下不免疑惑。


    阿索道:“不是的,青陽妹妹。族長說隻是找你問些事情!”


    “那他自己為什麽不來?”頓了一頓,笑道:“哦,怕我父親麽?”


    原來周青陽雖自行逃迴,周藏墨知道獻祭一事後,卻不肯罷休,便聯合其他一些部族,將那族長逐下族長之位,打得半死,逃入煙瘴林中去了。想來那族長自然是害怕周藏墨。


    阿肩阿索自是也知道此事。聽周青陽一說,雙雙低頭不語。半晌,隻見阿索拉拉阿肩衣袖,道:“阿肩哥,青陽妹妹對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為難她,我們走吧!”


    原來周青陽逃跑之時,順便將她一同帶出。隻是她當時畢竟心係情郎,便在鄂城藏匿月餘,聽聞族長被驅,便又迴去了。


    阿肩急道:“不行,要這樣空手迴去的話,阿普非取你性命不可!”說罷雙手交疊,施了一禮,道:“青陽姑娘,對不起了!”便挺劍來刺。


    周青陽對武學原本沒什麽興趣,但是祭祀事件之後,倒也肯用點功夫。何況以周藏墨造詣,稍一指點,她又聰明絕頂,今時自是已與往日不同。


    阿肩卻是自也不弱。二人鬥得半晌,不分高下。她手中軟劍極長,素日本是扣在腰間,今日亮出,竟是金光閃閃。荊策卻認得,那原本是了姨的“金柳劍”。若是在空闊之地使此劍,則矯若靈蛇,更為自如。


    周青陽正自尋找阿肩破綻。阿肩卻突然變招。周青陽吃了一驚,尚未看得清楚,荊策早已舉劍將阿肩招式隔開,又將她推至遠處。


    隻見阿肩招式極為古怪,忽東忽西,綿軟滑溜,看似無力,實則招招狠辣,直取要害。周青陽從未見過此等招式,便禁不住有些擔心。但荊策早已是江湖中成名劍客,自也不懼。二人拆得二十餘招,他便已摸清阿肩套路。忽地縱身一躍,出了一招“日落橫山”,卻是他父親當年所創“將軍令劍”中的一招。“將軍令劍”一共十八招,雖是上馬殺敵更為有用,但此時用來對付阿肩,卻已綽綽有餘。何況他自幼便會此劍法,又常常練習,使起來自是得心應手。


    阿肩隻覺得眼前劍光縱橫,閃閃炫目,加之荊策劍氣凜冽,登時便隻得往後退去。荊策身形陡進,阿肩尚未站穩,劍尖已至胸前。


    那邊阿索臉上血色盡失。周青陽喊道:“荊策哥哥,別殺他!”


    荊策剛才聽阿肩二人講話,知他也是用情之人,又是被人所迫,本也沒打算取他性命。


    阿肩見荊策出劍淩厲,本以為自己今天難逃一死,心裏害怕,便緊緊閉上眼睛,半晌不見動靜,方敢慢慢睜開。


    周青陽歎了歎氣,道:“阿索姐姐,你們倆都是苦命的人。你們走吧,我不為難你。”


    阿索方敢緩下一口氣。便扯了阿肩衣服,往巷道外走去。又轉過頭來,對周青陽道:“族長跟以前不一樣了,青陽姑娘,你要小心。”她也是素來懦弱,剛才一番打鬥,加上她心中有愧,竟不敢再稱唿周青陽“妹妹”。


    周青陽聽她說得淒苦,心下便有些不忍,隻到二人走出巷道。忽轉頭對荊策笑著讚道:“荊策哥哥,好劍法!”


    荊策笑笑。問她祭祀之事。周青陽便一邊走,一邊細細跟他道來。荊策聽得時而氣憤填膺,時而又幽咽凝澀,待周青陽講至偷學驅鳥之術時,又道:“改天我也要學學這驅鳥的本事。”


    周青陽便問道:“你學來作什麽?”


    荊策一愣:“……讓鳥兒們摘果子給我吃!”


    周青陽不料他竟然說出這般頑皮的話來。“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荊策看她一笑,粲然生光,不禁又盯著她看了一會兒。


    倆人在街上看到司馬營,寒暄了幾句。方知司馬營正在給子晰整理居處,所以要到街市上購置物品呢。荊策聽說,皺了皺眉頭,當麵卻也沒說什麽。分開後,周青陽問,他方道:“我也說不上來,隻是覺得子晰被追殺這件事情沒那麽簡單。子晰在鄂城,恐怕待不了太久。”


    待快行至家門口時,周青陽卻讓荊策自己先進去。荊策知她不好意思,便也不勉強。


    夜來忽一陣微雨,入得夢中。荊策遂陶然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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